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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合(法采)


滕越竟有些要被她气笑了,见她只转了头,当做没听见他的问话,一副掩耳盗铃的样子。
一时间竟觉得行吧,有臭脾气就有吧,总比她先前客客气气得强上许多。
但他还是气盯了她两眼,不知她一个姑娘家哪来这么大胆子,敢同那些恶人搏上一搏。
可一想到方才那般情形,又无法同她继续地生气,只能先搁置一边。
“有没有受旁的伤?”他重叹一气。
她只摇头,仍旧看向旁处,“没有。”
“那就一道去衙门吧,把此间这些事做个了结吧。”他只能道。
她低声,“嗯。”
一路,他陪她坐在马车里,她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不抬头跟他对视,也不主动跟他说话,不知道的还他这做夫君的,同她有什么仇。
只有在他半闭起眼睛稍歇的时候,才察觉她从眼角里,偷偷打量他一眼,但也只一下,就飞快地收回去,不再看了。
滕越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便也不再同她言语,只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又僵又凉。
他也不理会许多,只将她拉到了身侧来。
她起先还似有些抗拒,后来又不知自己琢磨了些什么,便顺着他的力气坐了过来。
滕越便也不同她细论,只用自己的大氅将她裹了,把人裹成了一个毛粽子,只露了个倔强的小脑袋,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坐着。
滕越忍不住真要气笑了,但一想到方才那对她下杀手的,正是她自己的亲叔父亲婶娘,忽的不知道她父母皆过世的这几年,她是怎么带着一家老少过来的。
男人眸色不禁和软下来。
他方才也见到了沈修,不过还没来得及听沈修,将打听来的她的事细说。
邓家所在的镇子距离金州城稍有些路程,不过滕越没得让身边这个人去击鼓鸣冤,便找人替她把事行了。
知州见是他带人前来吃了一惊,连忙请了他入内小叙。
滕越只好把她留下,“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听见了吗”,他跟知州进去说了话。
邓如蕴见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自己的叔父和婶娘。
她想了想,同他二人道。
“诚如姑母所言,我们这一家人把脸面扯到如此地步,确实再没什么好看的了。”
她问二人,“若是叔父也不想进衙门,我也不是不能罢手。”
她这么说,郑氏眨了眨眼睛,“你、你真愿意?”
邓如蕴自然也是有条件的,“我愿意,但首先,你们要把我家的东西俱都还给我,其次,发誓再不相扰,最后,我要你们搬离老家的镇子,再不回来。你们若能应下照做,我今次便不再追究。”
叔父到底是父亲的亲弟弟,父亲在世的时候虽然气他,却也总是心软,病重后神志不清的时候,还曾声声唤起他的名字,好像那个最亲的手足兄弟还一直在身边,从不曾决裂离去... ...
邓如蕴愿意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他们肯答应,想来父亲也是愿意的。
她这么说,郑氏明显意动了。
今日这些事,虽然发展的和她想得都不一样,但最初的筹谋、迷药、薛登冠那些,却都是她算计来的,她心里虚的很。
她不由去看邓耀成,可邓耀成却只冷笑,他恨恨看向邓如蕴。
“你不必在这发善心了。你们家这些年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从我手里打拼出来的?我多番给你机会,只要你肯认我这个叔叔,今日呢?你是怎么害我们的?见官就见官,到底让知州老爷断一断,是我有罪,还是你这做侄女的也该死!”
这一句,彻底将邓如蕴那点犹豫的心思说没了影。
她说好,“那就如叔父所愿吧。”
邓如蕴再无多言了,但郑氏却有些急了。
她见邓耀成不愿意,只能自己叫了邓如蕴。
“你告我们,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就靠着方才绑了我们那男人吗?我瞧着他是个有钱有势的,可你又是人家什么人?”
郑氏忽的哼笑一声,盯向邓如蕴,“你也不过就是人家的外室吧?他必然有高门贵女做正妻吧?”
邓如蕴一时没反驳郑氏的话,“婶娘想说什么?”
郑氏见她没反驳,越发确信她就是个外室无疑。
“哼,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这样的出身连他小老婆都做不上,只是个不敢见人的外室,回到家中也不敢声张。你今次闹到了衙门里,他看似能给你撑腰,但这事转头闹出去,他家中岂会不知?届时人家高门贵女的正妻不快了,你以为他还会在意你这个乡野出身的外室吗?小心将你打出门去!”
邓如蕴竟被她说笑了。
不过,郑氏有些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腾越往后是要娶高门贵女,做他的正经妻子的。
但他不在意她,对她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且眼下么,她笑道,“婶娘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比较好。”
话音落地,她直接离了去。
两刻钟后,明镜高悬的金州州衙大堂内,邓如蕴叔侄二人争夺家产并蓄意谋害案子开审。
邓耀成先前是被滕越的人绑起来的,这会到了衙门还是松了绑。
他这边松开,只觉整个人都回过了劲来。邓如蕴不曾开口,他倒是一步上前。
邓耀成今日已经恨极了。
郑氏赤身的那一幕几乎刺得他双眼血红,但这样的丑事他咬碎牙也说不出口。
他今日只告邓如蕴不敬尊长,一个不能立户的女子却强占家业,他要拿走大房的产业,邓如蕴不是自己有本事吗?那就让她空手过活去,那些家业他都要,那本也是他一手挣出来的!
他上前跪在知州案下,把他心中所恨所求说了。
“... ...邓如蕴一个女子,无有父母兄弟,大房也没有留下男丁,只有一个小小女娃。我是她父亲的亲兄弟,照理她们一房就该归到我门下来,但我两次三番要求,她却只霸占家业,不敬我这尊长,还折辱于我们夫妻... ...”
他似受了委屈一般,一直在愤愤告官。
滕越不想让人说他妻子仗势欺人,便暂时避在了人群里。
可他却见邓耀成一直滔滔不绝,指着自己的侄女简直将所有罪名压在她身上,仿佛不将她置于死地都不能解恨。郑氏更是在旁帮腔,恶狠狠的眼神掩饰都掩饰不住。
而她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一对血亲,一盆一盆地往她身上泼来脏水。
她好像早已习惯了一样,神色再没有任何波澜,就这样着看着他,一条细弱的脊背挺得笔直。
沈修悄然走了过来。
滕越看到他,轻声问了一句。
“他们以前,就是这样欺负她的吗?”
沈修低了头,“是的,夫人原本不欲与他们来回扯皮,想要自立女户,一来方便养家糊口,二来也断了邓耀成夫妻觊觎大房家产的心思。但都被邓耀成夫妻以各种理由阻拦了。”
他说他们给族里的族长族老送钱,也去里正处打点,就是不让她自立门户。
“邓耀成还是有钱的,可是夫人家接连遭遇变故,家产都变卖殆尽了,哪还有什么钱?”
滕越听着沈修道,“夫人全靠制药卖药,赚钱养家糊口,镇上邻里都知道她一个姑娘家经常到了后半夜还在制药,起先技艺不如父兄,只能低价贱卖,后来手艺越发好了,才勉强赚了些钱... ...”
那时候,她才十四五岁吧?
滕越怔住,他几乎在眼前,看见了那个没了爹娘哥哥的小姑娘,她再也没有了依仗,每天都要浸泡在苦涩的药草里,细弱的脊背和肩膀,硬生生把这个家挑在了肩上。
沈修又继续说她不甘心被邓耀成夫妻阻挠,好不容易攒了一笔钱,也想去打点族长里正那些人。
可是她那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送去这些人手里,这些人却根本没把她自立门户的事情放在心上,收了她的钱却不替她办事,钱全都打了水漂。
滕越已经能想到以她的脾气,是怎么说服自己把这些钱送给那些人,眼见着钱打了水漂,又该是怎样憋闷却无力的心情。
连沈修说着,嗓音也低哑了几分。
“夫人自那之后,再没给这些人送过钱。但邓耀成夫妻时常相扰,她也没办法,只能与他们勉力僵持。谁想到那郑氏,竟然找到了当地的乡绅家的恶霸薛登冠,此人只见了夫人一次,就盯上了夫人... ...”
他说薛登冠盯上了她,非要弄她回家做妾,她自是不肯,那厮却多次骚扰。
“夫人是良家,且邓家从前行医卖药,多年间行善积德,镇里人见夫人落难多还是相帮的,薛登冠不敢直接去抢良家女,可有一次这厮喝醉了酒发了酒疯,恰那日夫人从外采药回来,他撞见了夫人竟要强上... ...”
那天邓如蕴被他吓坏了,可四下里根本没有人。
她想跑都来不及,最后无奈之际,竟从高高的堤坝上闯入了河上的冰面上,春寒料峭,她踩着几乎碎裂的河冰,才堪堪逃出一劫... ...
滕越听到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沈修道,“自那之后,夫人便甚少出门,涓姨便替她到处采药。却不想从山坡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可是属下却听到有人说,就在涓姨摔下来之前,有猎户见到郑氏的娘家兄弟,曾偷偷上过那片山坡... ...”
沈修其实还想说,他还查到了一个特别的点。
那便是夫人似乎同家中的老夫人毫无亲缘关系,根本不是什么远房的亲戚。
但他这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将军神色怔忪地只看向堂内。
邓耀成夫妻的声音还在响起,刺得滕越耳中发疼。
她仍旧站在旁边,等着他们全都说完再反驳。
滕越只看着她纤薄的背影,忽然明白她为何几日宁肯冒着风险,也要闯一番龙潭虎穴,把这些糟泥里的烂人撕在一起。
以她的脾气,她心里这些年,得是多恨多气。
滕越心口像被人掐了一把,泛起酸麻的痛意。
那痛他从未经过,也难以言喻。
他突然有点后悔方才跟她生气。
好吧,她脾气臭就臭吧,日后他都不跟她生气就是了。
这会,邓耀成夫妻总算说得差不多了,知州听够了那二人的话,让她开了口。
她方才把那二人的话都记好了,眼下一条一条地反驳了出来。
她说立女户的事情,说了家产早在父亲过世前就做了分割,也说了他们连番的相扰,把当地的乡绅恶霸薛登冠扯进来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
知州当然不会偏向邓耀成,而她这话说完,一旁听审的百姓也都明白了过来。
之前还有人嘀咕,女子自立门户本也不是可靠之事,眼下再没人提及,甚至有人干脆问想了邓耀成。
“你们夫妻这不是吃绝户吗?”
这个词扎耳的很,邓耀成几乎是跳了起来,瞪着眼睛同人反驳。
“什么叫吃绝户?本就是家产分割不公,而她也本该归我这叔叔管教!”
下面的人根本不再听他说辞,连声道“呸”,“但凡你是个好叔叔也就罢了,你们夫妻是什么东西,咱们还听不出来吗?连拉扯自己的长兄都算计记恨,娶了个妻更是恶人,谁敢跟你们夫妻,只怕没二年连骨头都不剩了!”
下面的人直戳邓耀成的痛处,邓耀成不肯承认,跟他们挣得面红耳赤。
知州一拍惊堂木,听不下去了。
“肃静!”
堂中倏然静了下来。
“我看此案已经十分明了了,本官要当堂结案。”
知州话一出,众人皆齐齐看了过去。
涓姨上前握住了邓如蕴的手。
知州肃然开口。
“邓耀成和郑氏夫妻,多年觊觎邓家大房家产,又见侄女年幼多有欺凌,今次更是蓄意谋害。”
他说着,让人呈上了滕越的人,从郑氏私宅里找出来的迷药。
他直问郑氏,“你以此迷药下入茶水之中,请了侄女前来,意欲何为?!”
这一问,惊得郑氏身子一瘫,她还想反驳,知州已经不容她再多言。
邓耀成也没想到迷药竟然真出自自己的妻子,但眼下此时,已无可再辩了。
知州再拍惊堂木。
惊响在大堂里反复回荡,肃清着多年来的污浊。
“邓耀成、郑氏夫妻欺凌侄女,妄夺财产,蓄意谋害,桩桩做实,罪无可赦!判板子三十,立时受刑,流放边关两年不得回,赔偿侄女邓如蕴多年损失五百两现银,以儆效尤!”
他此判一发,不光是为邓如蕴正了名,也警告了治下百姓,再不可欺凌那些独撑门户的女子。
涓姨当先喜极而泣,抱着邓如蕴哭出了声来。
“我的孩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亦长出一气,这一气极长,半晌才红着眼睛轻轻笑了笑。
堂下百姓眼见着邓耀成夫妻俱傻了眼,也都解气地嗤笑起来。
邓耀成还要上前去扯知州,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
知州根本不理会他,而郑氏先是惊怕瘫软,转而她突然看见了滕越,忽的站起身来。
“这位大人,你不要给那贱丫头撑腰!她都是骗你的,根本没有这些事,而且她早就和薛家那小爷牵扯不清,不是什么干净人。”
她觉得此事只能指望滕越了,“大人,她不就是个外室吗?你干嘛把她一个外室放在眼里呀?!”
邓如蕴闻言皱了眉。
她与滕越的夫妻关系只是暂时的,她晓得林老夫人并不想让太多人,记得滕越曾娶过她为妻。
之前郑氏说她是外室,她便没有多言,不想眼下,郑氏竟然就在大堂里叫了出来,还攀扯上了滕越。
邓如蕴正想让知州叫衙役堵了她的嘴了事。
不想这时,却见滕越从人群里走上了前来。
“此事与将军无关,将军不要被她扯到。”邓如蕴连忙低声叫了滕越。
男人却挑眉看过来,“可是她说,你是我外室?”
这件事邓如蕴不好同他解释,还想再劝他不要露面,反正也判罚完了。
可她却见他就这么走上了前来,走到了人群中间,就站在她身边。
他瞧向郑氏。
“你说外室?”
他声音随着堂内一片静谧,清晰地向外传播而去,也传到邓如蕴耳中。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滕越的夫人。”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是我滕越的夫人。”
他这句话说出口,旁人如何他全然没有看在眼里,他只看身边的人, 眸色滞了一滞,神情怔忪。
好像他说了一句, 连她自己都忘了的事, 也好像他站出来替她撑腰, 是连她都未曾想过的可能。
她似乎有几分无措,隐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滕越哪里还舍得再似之前般凶她一句,他只拉了她的手。
“以后, 都不必怕了。”
判罚结束天色已晚了, 滕越带着她们去了滕家在金州的老宅。
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她回老家。
说起来,他们成婚之后, 他就应该带她回来祭拜祖先,记入族谱。
但当时他成了婚就去宁夏打仗,这一耽搁便是数月。
只不过这一次回来得也是匆促,又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滕越想着他反正已经调回西安来了, 等过些日子母亲从五台山回来,他再正经同她回乡祭祖不迟。
滕越想着这些事情,也小心地看着这个人。
涓姨和秀娘都对今日的判罚很是满意, 秀娘更是高兴得不得了,说五百两现银的赔偿, 简直是知州老爷的恩典。涓姨长叹一气, 把过去的都放下了, 也不禁在旁笑着点了头。
只是她却情绪不太高,甚至有几分说不出的低落, 晚间吃饭的时候,也只简单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
到了夜里歇息的时候,滕越让她睡到了里面。
自回门之后,他又回了趟宁夏,他们夫妻已经许久没睡在同一张床榻上了。
不知是不是老家的床有些大,她睡在里面,盖在厚厚的锦被中,半蜷着身子背对着他,像一个刚从虎口厮杀搏斗脱险后、疲累至极的小兽。
滕越探到她身上凉凉的体温,不禁开口。
“是不是冷?到我怀里来吧,我给你暖一暖。”
只是他这般开口,见她身形微顿,她并没有到他怀里来,只是回头看了他一下。
“多谢将军。只是今日耽误了一整日,将军也累了,早点歇了吧。”
她声音很轻,她也是真的跟他道谢,但小身子却不曾动分毫,越过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让他将她抱进怀中。
她仍旧那样蜷缩着靠在床榻的里面。
或许于她而言,自己这个丈夫能给她的安全,还不如一床锦被。
他心头空了一空,又有点后悔今日凶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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