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与小甘氏就死之后,神都上下多多少少都会意识到这两人死得不算光彩,乔翎自己不在乎物议,但是姜家其余人不一样。
随便找个由头请客人们去聚一聚,既是感谢先前众人的帮衬和襄助,也是在向神都上下展露肌肉——想看越国公府的笑话,怕要叫你们失望了!
卢梦卿超讲义气:“我替你摇人,多摇几个过去撑场子!”
乔翎感动不已,大声应下:“好!”
又说:“还是自己人靠得住啊二弟!”
卢梦卿哈哈大笑:“是吧?!”
这边叙话结束,乔翎脚步轻快地回了京兆府。
阔别只是短暂一日,再度归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皇长子在门外瞧见她,隔着老远,竟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他一路小跑着过去:“乔少尹!”
小庄在后边拽着他的袍子,叫他别真的扑过去,免得让乔少尹一脚踹倒,怪尴尬的。
只是她眼睛里同样闪烁着振奋的光芒,声音稍有些不受控制地叫了声:“乔少尹。”
李九娘靠在廊柱上,含笑朝她招了招手。
白应懒洋洋地抄着手,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公孙宴在他身后,悄咪咪地给他扎小辫儿。
乔翎笑吟吟地跟他们打了招呼,又往正厅去见太叔洪。
崔少尹也在旁边,余光瞥见她过来,板着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乔少尹来了。”
你这个冷酷无情的女人,我再也不会笑着跟你打招呼了!
这是我对你把我甩开,独自承担一切的惩罚!
太叔洪:“……”
你高兴就好吧,崔少尹。
韩王大酒店。
柯桃从国子学退了学,那感觉不啻于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白应盘算着重新给她找个学堂念书,但目前还在观望阶段,没有明确地选定目标,只是请同样寄住于韩王大酒店、且在教导弟妹开蒙的小庄选了几本通俗易懂的书目,让柯桃先自己研学。
屋外寒风呼啸,室内却是暖意融融。
柯桃趴在书桌上,面前是摊开的两本书,正合着眼,美滋滋地睡觉。
外边传来小庄两个弟妹踢毽子的声音。
好美妙的睡眠伴奏!
间歇传来韩王大酒店豢养鸟雀的鸣叫声。
好美妙的睡眠伴奏!
一阵极为细微的翻书声传入耳中……
柯桃汗流浃背,瑟瑟发抖,霎时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卓如翰见她醒来,神色讶异,隐约好像带着点歉然,柔声问她:“呀,吵醒你了?书桌是不是太硬了点,睡着不舒服吧?”
导师身上好像有种奇妙的力量,再怎么关心的话叫她说出来,都秒变阴阳怪气呢!
柯桃:“……”
哎呀,怎么回事,感觉尸体凉凉的!
嘻嘻,好像是尸僵了!
虽然正值深冬,但是对于乔翎及她身边的人来说,却仿佛春风细雨,春和日丽。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是个漫长又可怕的,人生当中最后的冬天。
暮色渐起,月上枯枝,淮安侯夫人在梳妆台前发现了一封来信。
开封去看,内里四四方方的一张白纸,质地厚重,从左下至右上,斜斜地逸出来一枝黑梅!
第154章
看清楚纸上图案的时候,仿佛有一记钟声轰然作响在耳边,淮安侯夫人心头巨震,脸上几乎失去了血色。
她呼吸急促,猝然起身,僵立良久之后,终于颓然地坐了回去。
她什么都没有说。
外边侍女察觉到内室里氛围不对,迟疑着,恭敬地叫了声:“夫人?”
淮安侯夫人没有作声。
那侍女有些不安,上前一步,又叫了一声:“夫人?”
淮安侯夫人没有回头,只是疲惫且无力地朝她摆了摆手,更没说话。
那侍女早已经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见状倒也不觉得奇怪,行个礼,低着头再度退了出去。
相较于其余的高皇帝功臣府邸,淮安侯府是格外特立独行的一家,府里很少宴客,素日里同亲朋故旧们之间的交际也很少。
淮安侯夫人的母亲是长平侯府的女儿,但这个外家之于她,却也并不是十分亲近。
原本在老淮安侯亡故之后,如若长平侯府愿意替自家外孙女主持局面,淮安侯的爵位至少不会那么轻易地落到老淮安侯的堂兄弟手里……
淮安侯夫人的母亲是长平侯府的嫡长女,外祖母早年亡故,祖父很快续娶。
原配夫人留下的女儿同继室夫人相处得不算融洽,倒也不是稀罕事,甚至于因为嫁妆的问题,两方一度起了龃龉,此后往来渐少,几近决裂,就更不足为奇了。
对于淮安侯夫人来说,长平侯府只是一个模糊又疏远的符号,她年幼的时候,每逢年关,父亲还会带着她过去拜见外祖父,而这微末的一点联系,也在父亲亡故之后断绝了。
老淮安侯去的突然,那时候她又年幼,董氏的族人们欺负她,长平侯府置若罔闻,再之后,她被送去了老家……
再度回到神都之后,淮安侯夫人没有再去长平侯府拜会过,那边也淡淡的,好像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外家尚且如此,更别说别的所谓亲朋故旧了。
淮安侯夫人带着女儿居住在正房这边,淮安侯和庶子则住在偏院,她要是想见他们了,就使人去叫,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更愿意和女儿待在一起。
院墙都被重新修葺过,垒得高高的,院与院之间被重重门户阻隔,天黑之后就会落锁,府里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
渐渐地,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在添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之后,母女二人渐行渐远,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
只是在这个深冬腊月的夜晚,淮安侯夫人忽然间很想很想去看看自己的女儿。
她站起身,向外走了几步,将要迈过门槛的时候,却又停住了。
淮安侯夫人重又折返回去,失魂落魄地坐了下去。
那烛火在静室里无声地燃烧着,那么明亮,那么耀眼,刺得她眼睛都有些痛了。
淮安侯夫人又一次站了起来,将要出去的时候,又一次停了下来。
她最终还是没有出去。
只是叫了亲信的侍女过来,默然良久之后,让她去给女儿传话:“告诉令慈,让她好好活,别跟我一样,稀里糊涂的。”
侍女早就习惯了她的神经质和想一出是一出,现下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应声之后,行个礼,往小娘子处去了。
将要迈出门槛的时候,淮安侯夫人又把她叫住了:“等等!”
侍女顺从地停下脚步,问询地看了回去:“夫人还有别的话要告诉小娘子吗?”
淮安侯夫人怔怔地看着她,好像看见的不是一个侍女,而是自己的女儿。
恍惚一会儿之后,她慢慢道:“也跟她说,我从来都没有真的生过她的气……”
夜色渐渐地深了,窗外的风声与室内火炉燃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淮安侯夫人以手支颐,坐在桌前,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听见“吱呀”一声,那扇原本不该在夜里发出声响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她转头望了过去,看清楚来人脸孔的时候,脸上讶色一闪即逝。
淮安侯夫人说:“原来是你。”
夜风还在呼啸,火炉还在发出燃烧的轻响。
月亮挂在天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那就不去管它。
时辰已经有些晚了,乔翎却还没有入睡,而是围着被子猫在床上看涩情图书。
这寒冷的时节,只有黄黄的东西才能给人一点心理上的慰藉。
约莫看到一半的时候,外头似乎传过来微妙的一点声响,再竖着耳朵去听,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
乔翎没有理会,趴在床上继续专心致志地看书。
然而很快,室外又平添了别的声响。
不是风动,不是猫叫,而是被刻意放轻了的,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的脚步声响。
从这头走到那头。
再从那头走到这头。
辗转反侧(不是)。
难以入眠(更不是)。
如此往复了好一会儿,乔翎粗略地翻了翻,确定自己今晚看不完这一本了,终于轻叹口气,将书合上,叫了声:“玉映啊。”
她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畏缩缩,优柔寡断了?”
窗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几瞬之后,张玉映的声音迟疑着传了进来:“娘子……”
乔翎顺势往塌上一躺,手里捏着那本书,无奈道:“我一直在等你开口,这本书都要翻完了,你怎么还是不敢作声?”
室外倏然间寂静起来,别说是脚步声,连同呼吸声都一起隐遁了。
半晌过去,才传来张玉映稍显沙哑的声音:“原来娘子一直都知道吗?”
“你向来聪明,难道看不出我知道吗?”
乔翎反问她:“如果你不是心有所悟,又怎么会想要离开,又踯躅于是否要跟我辞行?”
张玉映的声音里夹杂了生涩与感怀:“先前娘子揭破老太君与姜二夫人案的时候,避开了所有非越国公府出身的人,却没有避开我,那时候,我就心有猜测了。”
“再去想,姜二公子孤身在外,娘子牵心挂怀,尤且要安排两个人一明一暗去保护他,才能放心,然而梁氏夫人人身在越国公府,虎狼之畔,娘子却没有作何安排,只是让我去陪伴她……”
她语气里是默默的柔情,宛如月下的一株睡莲:“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乔翎轻声道:“因为我知道,如果真的事态有变,你会保护婆婆的,就像当初你发觉有人意图意图利用婆婆,虽然跟你没有关系,但你还是告诉我了。”
“再比如说,你一直都隐藏地很好,但是当日被无极的人捉走之后,小俞娘子发起烧来了,你怕她出事,顾不得隐藏行迹,杀了看守你们的女子,意欲带她离开寻医……”
她声音温暖又轻柔,像是火炉透出的光芒:“张玉映是一个心地良善的女孩子,我一直都知道的。”
张玉映听得怔住,过了会儿,才轻轻一笑:“我早该知道瞒不过去的,毕竟娘子是翻过一遍刑书,就能将其倒背如流的人啊。”
声音落到地上,很快化在风里。
乔翎没有马上接腔,张玉映也没在开口。
两人隔着一扇窗户,满室烛光,一夜寒风,气氛微妙又稍显古怪地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乔翎问她:“你要离开了吗?”
张玉映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乔翎又问:“玉映,你是自愿跟她们走到一起去的吗?”
她声音轻缓,但不乏力度:“如果你过得不快活,亦或者与她们并非同路,不如留在我身边,日后好好歹歹,我都与你一起担着。”
张玉映默然良久,终于道:“娘子,我不配的。”
乔翎道:“玉映,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她声音严肃。
张玉映反倒笑了起来,有些讶异,有些欢喜,还有些难以置信,受宠若惊:“我以为娘子知道我来到您身边另有目的,会很生气的……”
乔翎自然而然地道:“你也没有害过我呀!”
她想了想,挨着数了出来:“你教我神都城里的风俗人情,指点我读书,帮我打理府里的琐事,发觉婆婆和姜裕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都第一时间告诉我,你细心地帮我维持着跟亲朋好友之间的关系,你救了小俞娘子……”
张玉映张口欲言。
乔翎好像看到了她的脸孔似的,温和又不容拒绝地打断了她:“论迹不论心,玉映,不要对自己这么苛刻。”
张玉映又是长久的缄默,再度开口之后,却转换了话题:“那时候,有人告诉我,有一位身份非同一般的女郎就要入京,她的秉性与态度至关重要,希望我能够去往她的身边,以最近的距离去观望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乔翎很感兴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过去救你呢?”
张玉映回想往昔,微微摇头:“我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不过……”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娘子听闻我要被发卖的事情之后所作出的选择,本身就是您秉性与态度的一种彰显了。”
乔翎倒在榻上,听得莞尔起来:“但愿我没叫你失望吧!”
“你怎么会叫我失望?”
张玉映由衷道:“天底下再不会有比我们娘子更好的人了!”
说到此处,她泪盈于睫:“起初,我是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的,只是一日日地相处下来,娘子以拳拳诚心待我,怜惜我,爱护我,不因为鲁王势大而放弃我,不因为广德侯府那位娘子是亲眷而轻贱我,甚至于入宫见了太后娘娘,还记得要恳求为我放籍,在我出事之后又几番奔走……”
张玉映哽咽起来,心头酸涩,夹杂了难言的懊悔与歉疚,难以为继:“娘子,有件事情一直压在我心里,我想告诉你,但是又不敢讲。”
“其实当日周七娘子使人将我掳走,我完全有能力反抗的,只是我没有办法解释我如何脱困,所以只能被迫让他们带走我。”
“那之后我日夜都在煎熬,娘子以最大的诚意待我,但我却无法回馈万一,甚至于我们之间的关联,一开始就起于欺骗。”
“您也不要把救助小俞娘子的功劳放置在我身上,她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我那时候明明有能力反抗的,可是……”
她黯然神伤,自怨自艾:“小俞娘子才是真正赤诚坦荡的那个人,而我,从始至终都只是阴沟里的一只老鼠罢了!”
话音落地,面前那扇窗户忽然间从内推开。
与此同时,乔翎的声音近在咫尺地传了过来:“我已经说过了,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在此关头,张玉映伸手抵住了那扇窗,没让它真的打开。
“娘子,别看我,至少现在,不要看我!”
她垂泪道:“四目相对,我怎么能说得出离别的话来呢?”
乔翎忽然轻轻叫了声:“玉映。”
好像先前无数次称呼她的时候一样。
她说:“你知不知道,小俞娘子曾经悄悄去找过我?”
张玉映猝不及防,脸上的神情顿住了。
乔翎则继续道:“她告诉我,就在她高烧不退,几近晕厥的时候,仍旧有残留的意识,其实她有感觉到你离开过。”
“可是也是小俞娘子告诉我,你照顾了她一整晚,打湿帕子替她擦脸,低三下四地恳求看守你们的人寻药,再之后最后替她擦过脸和手臂之后,便悄然消失了,只是没过多久,你却又回去了。那之后不过一刻钟,官府的人就找过去了……”
张玉映颤声道:“小俞娘子她——”
乔翎轻声道:“小俞娘子猜到是你杀死了那个女人,大概也猜到了你身负秘密,她怕这件事情叫官府查出来,又知道我与你相交甚笃,所以才要先一步去告诉我。”
“她说,张小娘子难道不知道那时候离开,会给自己招惹嫌疑吗?可是为了救我,张小娘子还是这么做了,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又说,张小娘子已经足够命途多舛了,若有万一,希望乔少尹能够怜惜她,庇护她,若有一日此事闹到了公堂之上,她也愿意站出来为你作证……”
“最后——我之所以能及时地找到你们,是因为罗十三娘牵线搭桥,可罗十三娘原本不就是你们的人吗?归根结底,还是你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救下那些人罢了。”
张玉映眼睫扑簌簌颤抖几下,宛如一只受惊的蝴蝶,她眼睑低垂,两行清泪循着脸颊滚滚流下。
乔翎娓娓道来:“那些话是当初小俞娘子跟我说的,我怕吓到你,也就没有转述给你,现下把话说开,以后就不要再往自己揽那些罪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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