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裕气急败坏,果断又往他屁股上扇了两巴掌!
两声脆响,震得梁氏夫人眼前发花。
好糟糕的声音。
好糟糕的境遇。
那年轻女郎声音平静地问她:“夫人要进去看看吗?”
“哈哈!”
梁氏夫人开朗的笑:“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转过头去,二话不说,就拉着乔霸天走了。
一气儿走出去老远,才说:“真是丢死人了,这俩傻子在搞什么啊!”
乔翎忍俊不禁:“明明放心不下,来了看都不看就要走——好吧,倒是很有些雪夜访戴的意味呢。”
梁氏夫人哼了一声:“他们俩可不是戴逵!”
嘴上这么说,但声音较之来时,已然安稳宁和多了。
冬夜的天仍旧黑沉寂静,冬夜的风仍旧在呼啸,裹挟了身后战场的血腥气,打着旋儿往行人的口鼻里灌。
只是叫道路两边的路灯照着,叫身上的大氅围着,反倒不觉得有多难熬了。
梁氏夫人坐在马上,也不催促,慢慢地,徐徐地折返回神都城,恍惚之间,回想起了从前那个与乔霸天并骥而行的夜晚。
那时候还不是冬天呢……
她终于有心情问了出来:“你为什么冷落了小甘氏?跟她说的一样,是因为她跟老太君走得太近了吗?还是说,一开始你就觉得她不对劲儿?”
乔翎也没瞒她,当下一五一十道:“都有。”
梁氏夫人忍不住疑惑地“哦?”了一声:“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我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出来!”
要说跟小甘氏相处的时间,她可比乔霸天要久多了。
乔翎同她说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当初,神都城内因为我的身世而产生了种种猜测,赵国公府那边,也曾经有人来府里打探消息。”
梁氏夫人怔了一下,才想起来:“来的仿佛是三房夫人的儿媳妇段氏?”
那是姜二夫人娘家嫡兄的妻室,素日里同辈之间有什么往来,多半都是段氏过来走动的。
她有些不明所以:“这有什么不对吗?”
赵国公府使人来打探消息也好,让段氏去小甘氏那儿走动也好,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是段氏夫人的反应不合理。”
乔翎握着马鞭,徐徐道:“对于许多人来说,我的身世都是一个谜题,别说是小甘氏,就连老太君怕都是一头雾水,段氏夫人过来打探消息,能打探出个什么来?”
梁氏夫人神色茫然:“打探不出来,所以奇怪吗?这……不太对吧?”
乔翎笑着摇了摇头:“打探不出来,这不奇怪,但是段氏夫人什么都没打探出来,走的时候神色却很轻松,甚至于隐约带着点感激,这很奇怪。”
梁氏夫人板着脸:“乔霸天,再卖关子就惹人烦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乔翎赶忙道:“懂的,懂的!”
紧接着她正色起来:“段氏夫人到越国公府去打探我的身世,这必然不是出于她自己的本心,我的身世如何,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必然是赵国公府的人吩咐,她才会过来!”
“赵国公府里能吩咐她过来的人,会是谁呢?只会是她的婆母三房夫人!”
长房夫人是世子之妻,二房夫人是(前)皇长子妃之母,辈分上又是段氏夫人的伯母,她们俩都有资格使唤这个侄媳妇。
只是高门大户行事,没有这么越俎代庖的,越过人家正经的婆婆去驱使对方的儿媳妇,哪能这么干?
所以让段氏夫人过来走这一趟的,只会是她的婆母、小甘氏的嫡母三房夫人。
乔翎曾经数次听人提及,这位三房夫人不是一个善茬,对待庶女不善,待儿媳妇也不十分慈祥,段氏夫人把她交待的差事办砸了,临走的时候脸上却没有畏惧和不安的神色,反倒是轻松当中带着点感激,这难道不奇怪吗?
梁氏夫人下意识道:“小甘氏跟她说了什么?”
乔翎忖度着道:“小甘氏并不知道我的身世,无法给段氏夫人一个答案,却成功地把她宽抚住了。”
“我猜测,她大概是把事情接到了自己身上,让段氏夫人用她的名义来应付三房夫人,把她可能会遇上的责难转嫁到了小甘氏身上。也只有这样,段氏夫人才能安心地回去,而不担心因此事不成受到三房夫人的惩处。”
梁氏夫人明白过来了:“这的确不太像是小甘氏的行事作风。”
姜二夫人是一个怎样的人?
爽朗大方,八面玲珑。
谁都知道她曾经被嫡母苛待,被嫡姐欺负,但是出嫁之后,境遇远胜过嫡母嫡姐之后,她再见到那两个人,姿态也仍旧是谦和温柔的。
甘十娘那张嘴那么讨人厌,但姜二夫人也很少弹压她,即便对方无礼,多半也是一笑了之。
做一件明显会激怒三房夫人的事情,实在是太不符合她的行事准则了……
梁氏夫人能够意会到这一点,但是并不能够理解她这么做的缘由。
乔翎也没有让她再度发问,便思忖着给出了答案:“三房夫人跟甘十娘都被孤立了。”
“所有人都知道三房夫人跋扈,甘十娘骄横,这母女俩的人缘很糟糕,满神都的人都不喜她们,赵国公府的人其实也不喜欢她们。”
“婆婆,易地而处,换成你是段氏夫人,你会喜欢主动替你担责的小甘氏,还是日日都在近前,一双眼睛苛刻地盯着自己,动辄责骂自己的婆母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房夫人现在骄横跋扈,但她总归是会老的,总有一日,她是要在儿媳妇手底下讨生活的!
赵国公府的人更喜欢小甘氏,而不是三房夫人和甘十娘。
段氏夫人更亲近小甘氏,而不是三房夫人和甘十娘。
甚至于连三房夫人的亲生儿子、甘十娘的同胞哥哥,都更偏颇于小甘氏,而不是生母和胞妹!
对于那母女俩来说,还有比这更可怕、更残忍的事情吗?
在那个瞬间,乔翎倏然间想到了绞杀榕……
不动声色,杀机内隐!
梁氏夫人听得心头发冷,再想想自己居然无知无觉地跟老太君和小甘氏生活了这么久,还一派天真地觉得自己是越国公府最强势的崽,动辄摆摆架子,指摘她们几句,便不由得开始后怕。
感情整个越国公府,就只有我跟姜裕单纯无害啊……
短暂地心惊肉跳之后,她倏然间想起了另一件事,神色微动,扭头过去,目光专注地看着乔翎,几瞬之后,轻轻叫了声:“喂。”
乔翎抬着下巴,骄傲中带了点不羁:“首先,我不叫喂……”
“谢谢你。”梁氏夫人诚挚道。
乔翎听得怔了一下,有点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怎么忽然这么说啊?”
梁氏夫人道:“先前国公辞世,却把爵位交付给你,那时候,我其实是有点生气的。”
她声音又轻又柔,很快化在风里:“只是现下回头再想,那其实是国公对姜裕的爱护,乃至于你的一番好意吧,是我太不知好歹了。”
那么多的杀机,那么浓重的阴谋,如果直面一切的不是乔霸天,而是自己和姜裕……
她不知道事情会如何结局。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比现在更好的。
乔翎却反而说起另一件事来了:“说真的,婆婆,我刚进神都城,乃至于越国公府的时候,感觉最不好相处的就是你。那时候玉映跟我说,你出身好,性情高傲,都是用鼻孔看人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叫了起来:“婆婆,你现在就在用鼻孔看我!”
梁氏夫人趾高气扬地白了她一眼:“哼!”
乔翎指着她怒道:“你这家伙怎么还两幅面孔啊!”
梁氏夫人没好气道:“你管我呢!”
俩人斗着嘴,说说笑笑地靠近了城门。
今夜戍守在此的竟还是上次两人一道入城时候遇见的那个校尉。
这会儿见到她们,便十分亲热地打了声招呼:“哦,太夫人和越国公夫人又一起同游啊……”
走出去好一会儿,他脸上那个笑容还浮现在乔翎心头。
她忍不住回头张望,却见那校尉及值勤的士卒也还在朝己方这边瞧。
乔翎心觉古怪,忍不住嘟囔一句:“婆婆,他们笑得好奇怪!”
梁氏夫人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少管闲事!”
乔翎与梁氏夫人一道回到越国公府的时候,东方天际已然破晓,朝霞隐约,天光初露。
乔翎没有回正房歇息——如今的越国公府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烂摊子,远没到能休息的时候。
就对于老太君的处置,中朝与皇室已经达成了共识,出于诸多考虑,不宜公开审判,圣上赐下御酒,对外宣称越国公府老太君甘氏病故。
乔翎对此没有异议。
至于小甘氏的案子,其实也是没法对外公开的。
原因如老太君相似,一头牵扯着无极,另一头还牵连着赵国公府,真的公开出去,对越国公府来说,无形当中也是一种创伤。
可是如若不去公开此事,又该如何解释短短数日之内,老太君与姜二夫人先后亡故?
这也太巧合了一点。
而皇室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圣上不会为了掩人耳目,如京中年高德劭老人亡故的旧例给老太君赐下哀荣的,没有将其明正典刑,已经是几方思虑周全之后的结果了。
而对于神都城内的诸多高门显贵来说,圣上冷淡的态度,本身就在彰显着老太君之死背后隐藏着的阴谋和秘密……
除了对于公众形象的考虑之外,越国公府还有更现实的问题要去考虑。
梁氏夫人头一个想到了这个问题,犹豫着问乔翎:“小甘氏被中朝的人带走了,三郎该怎么办?”
这个三郎,指的是姜二叔跟小甘氏的儿子,如今还不到两岁。
母亲入狱,父亲远在他乡,他自己又极其年幼……
要说是送到外家去,赵国公府那位三房夫人才懒得管庶女的闲事呢!
再则,姜家人又不是死光了,也没道理把自家血脉送到别家去教养。
梁氏夫人脸上带着点犹疑,不太情愿地跟乔翎探讨此事:“我跟三郎并不十分相熟,从前也是老太君和小甘氏带他最多,如今这两个人都出了事,二叔又远在他乡,我可以暂且照看他一段时间,但也就只是一段时间……”
她也没有隐瞒亦或者遮掩的意思,诚恳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要说是迁怒,也不至于,毕竟只是个小孩子,他母亲做了什么,跟他没有关系。只是我心里边也迈不过那个坎儿,终究不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将他养大成人。”
小甘氏害死了姜迈。
如若不是乔翎来了,她下一个要害死的,就是姜裕。
三郎年幼,并没有参与母亲的阴谋,可小甘氏作下这些事情,为的又是谁?
梁氏夫人不是圣人,她只能做到不仇视三郎,对他施加报复,亦或者是短暂地照拂他一段时间,再多的,就不可能了。
乔翎稍显讶异地看着她。
梁氏夫人瞪她一眼:“怎么,我还不能记恨小甘氏一下吗?”
“不,不是。”
乔翎摇头失笑:“我只是没想到,婆婆你居然愿意短暂地照顾一下三郎。”
笑完之后,她低声告诉梁氏夫人:“我师弟要发掘先前那位叔母和堂妹的遗骨,必然是要知会二叔一声的,现下事态已经明朗,估计要不了多久,二叔就会回京了,老太君那边……他不回来,总归也不像样不是?”
到时候,三郎自然就得归他父亲管了。
梁氏夫人松了口气,转而又有些唏嘘:“二叔真是不容易,越国公府也是流年不利,本来人就不多……”
说到这儿,她自己都觉得丧气,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原本还只是男人死得多,现下老太君和小甘氏出了事,很好地中和了女人死得少这一点……
乔翎想了想,心说也是。
姜二叔是够倒霉的,青年丧父,中年丧兄,过几年发妻亡故,同时白发人送黑发人,失了眼见着就要及笄的长女,现在又要回家预备着替母亲和后妻奔丧……
哦,差点忘了,中间还死了个亲侄子……
等老太君和小甘氏走了,越国公府的人就更少了。
婆媳俩想到这一节,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凄凉。
梁氏夫人嘴上强硬,倒是使人去小甘氏处接年幼的三郎了,陪房听了动都没动,悄悄告诉她们:“昨天您二位出府之后,老太君让人把三郎接过去了。”
这算是个有些意外,但又不十分意外的消息。
乔翎有点纳闷儿,顺嘴问了句:“小甘氏身边的那些人……”
陪房低声道:“都被带走了,现下是老太君身边的芳衣姑娘在照顾三郎。”
乔翎了然地点了点头。
梁氏夫人作为越国公府的主母,在老太君和姜二夫人的心腹及一干下属悉数退场的情况下,要在最快的时间内稳定住局面,张玉映协同她一起料理府上诸事。
而与此同时,徐妈妈也着意盯着正院那边的动静,将可疑之人清理出去。
乔翎觑了眼时间,洗了把脸,跟梁氏夫人交代几句,往正院去更换官服,再出来的时候,张玉映已经摆好了早饭,柔声叫她:“娘子吃几口再走吧,不差这一会儿功夫了。”
乔翎应了一声,同时看见了她眉宇间隐约透露出的倦色,猜到她昨晚大概也是一夜未眠,不由得关切道:“玉映……”
张玉映轻轻“嗐”了一声,莞尔道:“什么都别说啦,又不是第一日见,何必客气?”
乔翎笑着说了声“也是”,大口吃完了面前那碗混沌,喝过汤之后,拿上徐妈妈递过来的手炉,骑马上朝去了。
先前京兆府少尹与闻家那位老相公之间的官司,着实惊动了不少文武官员,乔翎一经停职的消息传出,也惹得外头流言纷纷。
这会儿再见到这个被停职的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朝堂上,而圣上也好,政事堂的宰相们也罢,竟都不曾显露异色,好像先前停职的事情并不存在一样……
倒是叫许多官员糊涂了。
难道是我记错了,京兆府的乔少尹其实并没有被停职?
心下好奇,但是又没有这个资格出声盘问,只好目光格外炙热地看着御史台的官员们——我们没法问,你们倒是问啊!
也好让我们跟着听一听!
宗正少卿看看圣上,再看看政事堂的宰相们,最后看看乔翎,就差没有原地阴暗爬行了。
只是盼来盼去,直到这场朝会结束,御史台的上下官员们竟都不置一词!
朝会结束,乔翎专程跑了一趟政事堂去见卢梦卿。
中朝和皇室不愿将越国公府的事情闹大,甚至于政事堂那边真正知道具体内情的宰相,也就只有卢梦卿一人罢了。
因为他是高皇帝功臣后裔出身,同时又与乔翎私交甚笃,算是最适合去处置这件事的人了。
“内中的细节还待查检,那些溃逃的无极爪牙也仍旧在被缉拿,短时间内,只怕很难结案了。”
想了想,卢梦卿又叹息着补充了一句:“就算是结案了,估计也会冷处理,毕竟此事牵扯甚多,无法公之于众。”
乔翎对此早有预料,倒也不觉奇怪,没说案子,只是跟他约了个时间:“就这几天,找个时间去我那儿吃饭!”
卢梦卿先应了声,才后知后觉地问:“这是为了什么?都有谁去?”
乔翎掰着手指头挨着数了数:“你,老闻相公,皇长子,太叔京兆,成安县主,崔少尹,薛大夫,曾元直,还有我在京兆府的吏员们,乃至于亲戚们,很多很多人!”
卢梦卿明白过来,不由得道:“你倒真是把越国公府当成自己家了啊。”
这是在给越国公府,具体点来说,是姜家剩下的几个人撑场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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