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十三郎既然招供,这会儿也就一气儿全都招了。
京兆府的差役悄悄去蔡家送信,告诉他新上任的乔少尹正在查他的案子,他心有畏惧,又不甘心束手就擒,便私底下使人去恫吓杨大郎,又联络了跟乔少尹有仇的二公主……
乔翎静静听了,对此不做评述,最后等文书将招供内容录完,递到蔡十三郎面前去,后者阅读一遍,在上边签字画押。
等出了京兆狱,乔翎揣着那份招供文书,往崔少尹的值舍去了:“崔少尹。”
她问:“你可知道柳相公有个侄孙,唤作柳希贤?”
崔少尹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柳家的希字辈出了不少后起之秀呢,这位也是其中之一。”
他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迟疑着说:“好像是中山侯府的女婿?”
乔翎“咦”了一声:“中山侯府的女婿——他娶的是?”
她心想,中山侯府的话,那不就是丛丛的婆家?
崔少尹告诉她:“中山侯的侄女,许给柳希贤了。”
乔翎又问他:“这个柳希贤,在外名声如何?”
崔少尹不假思索道:“很好啊,翩翩公子,风光霁月!”
乔翎轻轻“哦”了一声。
她抚摸着手里边那份蔡十三郎的招供文书,想了想,又叫了小庄来:“你替我跑个地方,去问个话。”
小庄得令之后,应声而去。
如实过了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又匆匆忙忙地回来了。
她说:“杨大郎说,事发的时候,柳家那位公子还在那儿的。”
昨天晚上蔡大将军府上东门外的那场风波牵连不小,太叔洪早早说了,等结案文书写完,要拿过去给他瞧瞧。
乔翎办事倒也算是利落,京兆府头头们聚在一起午饭的时候,那文书就摆在他桌子上了。
太叔洪一边喝汤,一边翻阅,目光落在某一行上时,不由得伸手去点了点,叫她:“乔少尹。”
乔翎应声:“怎么?”
太叔洪说:“这里边怎么还有柳希贤的事儿?”
崔少尹在旁听见,回想起上午乔翎同自己打听的事情,微露讶异之色。
乔翎拿着炊饼过去,低头一瞧,说:“我就是把当时发生的事情写出来呀。”
“蔡十三郎与柳希贤争头鱼,希贤谦让,蔡十三郎得鱼,大失颜面,迁怒杨氏,当众怒而鞭之……”
没有掺杂任何的个人情绪,只是平和地将整件事情阐述出来罢了。
崔少尹在旁听了事情原委,不由得劝了一句:“乔少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案子牵连到了蔡大将军府上和二公主,隐隐地带上了王中丞和曹侍郎,一旦报到朝廷上,必然是要众臣瞩目的。
里头再添上柳希贤的名字……
虽然是实情,没有任何私人添加,但叫朝上的聪明人细细品味之后,之于柳希贤而言,总归是一种微妙的嘲弄。
蔡十三郎不是东西,他混账,他纨绔,他王八蛋,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谁都说不出二话来。
可你希贤公子跟他不一样啊。
你出自名门,温文公子,品貌出众。
蔡十三郎因为跟你争鱼,把鱼铺的少东家打得毁了容——你要是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事情就发生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居然置若罔闻,得了让鱼的好名声之后,就从容离去?
当然,柳希贤这么干并不犯法。
没有哪一条律例规定,希贤公子就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说到底,打人的是蔡十三郎,并不是他柳希贤,而蔡十三郎打人,也并不是柳希贤唆使的,他只是一个围观者罢了。
可是在道德上,就稍微有那么点说不过去了。
太叔洪叫人去取了笔墨来,问乔翎:“确定就这么结案,不改了?”
乔翎平静地吃了口炊饼,坐回去,说:“就这么结案,不改了。”
崔少尹欲言又止,最后不由得摇头苦笑起来:“你啊。”
太叔洪也笑了,低头在文书上边署名用印,最后说:“柳相公是体面人,多半不会为此事说什么的。要是说了——我替你顶着!”
崔少尹在旁叹了口气:“京兆,人家可是宰相呢!”
太叔洪被下属拂了面子,不开心了:“宰相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岳父还是亲王呢!”
“他要是敢胡搅蛮缠,我就求我岳父帮忙,论胡搅蛮缠,可没人胡得过他!”
崔少尹:“……”
崔少尹心说,京兆,你这话可千万别叫韩王知道,不然他第一个来胡你!
最后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乔翎吃完饭预备着下值,签离之后,眼瞧着小庄跟白应、公孙宴一块走了。
哦,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小庄搬家呢。
皇长子跟他们一处,原本想直接下值回去的,见他们都去了,想着自己独自回去不太好,遂也跟着过去了。
小庄只知道乔少尹给自己寻了个新的住处,却不知道新住处在哪儿。
她心想,或许是个靠近京兆府一点的房子?
乔少尹专门找的,总比她现在租赁的旧房子要好吧?
今早晨出门的时候,她告诉金锁领着其余三个孩子把能收拾的都收拾起来,等她下值回来,一起搬家。
皇长子原还怕她们忙不过来,想着再多自己一个人手也好,一瞧小庄那点家当,不由得沉默住了。
几个旧包袱,两床旧褥子,小庄跟一个大点的男孩各自拎了只木桶,里边堆着一摞旧旧的碗碟和发黄的筷子……
全损品质。
皇长子看了那堆东西一眼,都觉得是自己亏了。
他忍不住说:“要不还是别要了,我再给你们置办点新的去!”
总共才几个钱呢!
小庄微有点嘲弄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大少爷!
她叫那男孩子:“金库,你先上去。”
金库“嗳”了一声,麻利地爬上了马车。
白应在旁缄默着没有说话。
公孙宴趁人不备,轻轻踢了皇长子一脚,悄声说:“闭上嘴,少管人家的闲事。”
又主动去接了两个包袱在手。
皇长子感知着腿上传来的反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踢我!
你居然踢我!
公孙宴回头看他:“别愣着了,你也去提两个包袱去。”
皇长子委屈道:“……噢,好。”
家当都塞进了马车,小庄叫几个孩子跟着坐了进去,公孙宴另叫了辆车,他们其余几个人紧随其后。
皇长子这会儿还不觉有什么呢,等真的到了地方,他下去一瞧,整个人都木住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再三观察了四下里的建筑,终于确定这就是韩王府的偏门!
怎么着,小庄居然租了韩王府的房子不成?!
韩王府就算是揭不开锅了,也不至于往外赁房子吧?!
小庄倒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是瞧着屋顶上的琉璃瓦和这偌大府邸的规制,便知道不是寻常之处,当下蹙起眉来,面露犹疑。
公孙宴热情洋溢地领着她往里走:“这下子我们就是邻居啦!”
他指了指方位:“我跟大夫住在这边儿,你们几口住那边儿,一墙之隔,有事儿就说话!”
一个中年管事微笑着在等待他们,见人来了,就示意小厮们帮着拿了那点可怜的行李,归置到客房里去了。
小庄有些受宠若惊:“这……”
深秋的午后,有且有些未曾散去的暑气。
公孙宴不知道从哪儿弄了把旧蒲扇,握在手里,顺势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心,乔少尹心里边有分寸。”
公孙宴、白应,还有皇长子,他们这些人,是不怕报复的。
全天下都没几块比他们更硬的铁板。
但小庄不一样。
叫她住到韩王府上,一来是因为乔翎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些可造之材,二来,也是一种隐隐的保护。
不是生死大仇,没有人会去得罪一位年纪既长、德行还平平的亲王。
就算是二公主和鲁王,也不敢这么干!
他们有的保护伞,韩王也有,甚至于韩王的伞还比他们的大呢!
他们能跟别人论皇权,韩王在皇权之外,还可以跟他们讲家法!
没道理他们一群有倚仗的人在外边挑事,最后却叫人家小姑娘领着几个孩子吃苦头啊。
小庄听他这么说,也就应了,她不是那种要强不要命的人。
实力微弱之际,打肿脸充胖子,最后疼的只会是自己。
倒是乔少尹给自己寻的这地方……
她迟疑着问那中年管事:“您贵姓?”
中年管事微笑:“免贵姓刘。”
“哦,刘管事,”小庄礼貌地问候一句,紧接着道:“贵府主人是——”
刘管事道:“我家主人是当今圣上的叔父韩王。”
小庄着实吃了一惊!
公孙宴领着她进了院子,同时说:“你可别觉得是占了什么便宜,咱们就只能住韩王府这一角院子,别的地方都不能去,素日里进出呢,也只能走这道门……”
小庄正色说:“如此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她说着,忽的发觉身边少了点什么,回头瞧瞧,讶异道:“咦,侯哥呢?”
公孙宴随意地摆摆手,说:“他看你这边忙完了,也就回家啦!”
皇长子从前倒是来过韩王府数次,只是没到过现下公孙宴等人居住的那一角,叫管事领着,他怒气冲冲地寻韩王去了。
彼时,韩王正在窝在暖炕上假寐。
隔着一层玻璃,午后的光透进来,只有暖和热,却没有聒噪的秋风。
隔壁的房里摆了一排茉莉,侍女们手持羽扇,坐在花前徐徐扇风,将茉莉的清香送到内室中去。
没法子,韩王既喜欢茉莉花的香味,又觉得摆得近了呛人,就只能这么做了。
他背上薄薄地出了一层汗,正觉舒服,想着翻个身再晒晒另一面儿,就听外头侍从来报,说:“皇长子殿下过来了。”
韩王歪在榻上,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来就来呗,到了他这个辈分,就算是圣上来了,他就这么瘫着,圣上也得说叔父真是老当益壮!
只要不面对某些癫人,他的日子还是很舒服的。
皇长子进了门,瞧见这位叔爷爷如此闲适,眉头就拧了个疙瘩。
韩王没瞧见,事实上,就算瞧见了,他也不会在意的。
“平白无故的,你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老头子?我知道你跟甘氏分开,心里边难受,只是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人还是得往前看。”
他娴熟地出口成爹:“你们年轻人啊,就是没经历过什么事,不成熟,呵呵!”
皇长子:“……”
皇长子暗暗憋了口气,也不跟他含蓄了,开门见山地问:“叔爷爷,我这回过来,发现您府上好像多了几位稍显陌生的客人啊。”
韩王尤且茫然:“啊?你说谁?”
皇长子就给他指了指方向。
韩王的心瞬间痛了起来:“……噢,你说他们啊!”
那群蚂蟥!
自己住还不算,居然在他的府里边繁衍开了!
皇长子紧盯着他的脸,怫然道:“叔爷爷,你知不知道他们就是把我好好的王府搞垮的人?敢情他们一直住在您这儿呢?您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呢!”
韩王也盯着他,过了会儿,答非所问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皇长子:“……”
皇长子不愿明说,含糊其辞道:“胡乱找了点事情在做。”
“哈哈,你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
韩王洋洋得意道:“我都听太后娘娘说了,你在越国公夫人手底下做牛马!”
皇长子:“……”
韩王洋洋得意道:“跟搞垮你王府的人做同僚!”
皇长子:“……”
皇长子当场破防:“我是因为,我是因为……”
他因为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没有“因为”出来。
韩王瞧着他,忽然间叹一口气:“唉,难兄何必为难难弟!”
“……”皇长子:“?”
韩王回想着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不禁潸然泪下:“医闹不规范,亲人泪两行啊!”
皇长子隐约明白了点。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韩王:“难道说,您其实是被逼无奈……”
韩王由衷地叹了口气,说:“你起早贪黑地去做牛马,难道是因为你天生就爱当牛马吗?”
皇长子:“……”
皇长子忍不住哽咽道:“叔爷爷,这话就太让人伤心了吧!”
最开始的时候,蔡十三郎的案子其实归属于京兆府。
因为事情发生在神都城内,且彼时蔡十三郎身无官职,还不配叫大理寺和刑部插手。
但是事情过去三年,再经发酵,涉及到右威卫大将军、京兆府少尹、御史台中丞、工部的一位侍郎,甚至于隐隐地牵出了一位公主之后,事情可就变了味儿了。
起码,决计不是京兆府这边能够自行处置的事情了。
乔翎将结案文书写了,加盖官印,递到京兆尹太叔洪的案上,再由后者署名盖印,奏报到政事堂去。
后边的事情,就暂时无需她来操心了。
说起来,自打她入京以来,就四处闪闪发光,入朝为官之后,也有人等着看热闹呢。
这位大名鼎鼎的神都第一癫人,会在朝堂之上折戟,灰溜溜退避回越国公府,还是会大放异彩,闯出一番名声来?
乔翎先前在京兆府虽重审了庞氏的案子,但那案子在京兆府范围之内就结束了,实际上知道的人不算多。
但现下正式地以京兆府少尹的名义上疏,却就是入朝之后崭露头角的第一战了,着实叫诸多官员翘首以待。
政事堂设在门下省,头一个瞧见这份奏疏的,是侍中唐无机。
没翻开之前,他其实就对这份奏疏的合规性有了揣测——世间诚然不乏有蠢货,但越国公夫人一定不在其中。
如今京兆府的主官太叔洪,也必然不在其中。
如果这份奏疏不合法度,第一越国公夫人不会递上来,第二,太叔洪也不会通过,再以京兆府的名义递到政事堂来。
他翻开细阅,瞧见开头几行字中就出现的柳希贤,心里边不由得小小泛起了一阵涟漪。
唐无机脸上不动声色,继续看完,沉吟几瞬之后,终于提笔在蔡十三郎招供二公主那一节上画了一笔,最后署了一个“可”字。
这个“可”字,是表示他这边认可京兆府对于蔡十三郎的裁决。
而在二公主那一节上画了一笔,既不是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赞同,而是说这一节的内容存在异议,须得再议。
紧接着,他顺势将奏疏递到了另一位门下侍中唐济处。
后者迅速看完,做出的反应与他一致。
两位侍中做出了相同的裁决,最后,这份奏疏也就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了政事堂的六人决议上。
柳直掀开看了个开头,便笑一笑,合上了:“有柳氏的子弟涉案,我不便参与。”
王元珍听得微怔,接过来瞧了瞧,不由得笑道:“越国公夫人不仅胆识过人,眼睛里也不揉沙子啊。”
她提笔在上边写了个“可”。
俞安世与卢梦卿也作此评判。
蔡十三郎伤人在先,贿赂避刑在后,三年之后,又勾结皇嗣潜入朝廷要员府上……
官是做不成了,牢倒是可以坐上个七八年。
这前提还得是王中丞和曹侍郎不跟他过多计较才行……
至于二公主那边该当如何处置,就得看圣上的意思了。
一桩出自京兆府的案子,先是进了政事堂,而后又被送到了天子御前,着实惊掉了许多人的眼球。
再知道那奏疏的内容之后,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牵涉进去的几方,哪有好惹的?!
蔡十三郎这回是铁定要栽了,二公主……
这位怕是也没有好果子吃!
而除此之外,奏疏当中出现的“柳希贤”这个名字,也不出所料地惹出了一场风波来。
正如同先前京兆府里太叔洪和崔少尹想的那样,柳希贤的做法,在律令上当然是不违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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