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翎心想,难道这就是她今日要来找的,那位与尚书右仆射王元珍并称“二王”的小王王延明?
正想着,来人近前来向她行礼。
乔翎还礼,继而道:“可是王中丞当面?”
来人为之失笑,同时向她拱手:“乔少尹认错了,在下是御史台的另一位中丞,劳淳劳子厚。”
乔翎听见这名字,不由得心头一跳,若有所思,又叫了一声:“劳中丞。”
她开门见山道:“我是来寻王中丞的,不知道王中丞此时何在台内?”
劳子厚神情分外亲切,却不提王中丞的事儿,“嗳”了一声之后,殷勤道:“说起来,乔少尹还是我的娘家人呢,如若是在宫外见到,怎么也要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的,今次在御史台见到,好歹要先去喝一杯茶才是。”
他迎上乔翎的目光,笑道:“我也是从京兆府出来的,这会儿看乔少尹真是怎么看怎么亲切!”
乔翎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自己此时正在办的那桩案子。
如若她没有记错的话,最后的经办官员署名上,劳子厚的大名赫然在上。
她暗叹口气,说:“不必了,我是来寻王中丞的,劳中丞贵人事多,且去忙吧,另找个人来领路便是了。”
劳子厚脸色微变,已然从她这态度当中察觉到了几分疏离,当下强笑道:“乔少尹,何必如此不给情面呢。”
乔翎果断道:“公务在身,怕是无暇与劳中丞寒暄了。”
劳子厚脸上的笑意仿佛是海上漂浮的泡沫,即将消融在波浪之间。
他叹口气,徐徐道:“乔少尹,我当初在京兆府,并不担审案的责任,最后在文书上加名,也是惯例罢了,即便真的被翻出来,也不会真的牵连到我身上,您这么早就急着避嫌,倒是叫人觉得小气了。”
乔翎瞧着他看了会儿,很认真地问:“你是经办人之一,你在上边签署了名字,你难道不知道名字签完之后,罪犯就要被处斩,名义上是由他犯下的那些案子,也会就此终结吗?”
劳子厚反问她:“难道那个罪犯不该死吗?他杀人,可是板上钉钉,无从抵赖的!”
乔翎没被他这话困住,反过来又问他:“那其余那些案子呢?让他顶了罪,岂不就等同于叫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你作为经办的官员之一,怎么对得起枉死的人?”
劳子厚明显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他敷衍着笑了笑:“越国公夫人当真是耿介之人呢,真是叫人佩服。”
“你在阴阳怪气什么?”
“你在京兆府的时候,经手了一桩错案,现在事情发了,你头一个想起来的居然是要把这桩案子按下去,千万不要再牵连到你吗?”
乔翎听他这话语气不好听,也不客气,当下瞥了他一眼,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耿介,这不需要你说,倒是你小人行事,我有必要说出来!”
劳子厚见状倒也不气不恼,只是说:“女人就是爱争口舌之快,罢了罢了,乔少尹既然如此不通情理,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儿呢。”
他向前伸手:“乔少尹,要进御史台可以,只是,官印得暂且押下——这是御史台的规矩。”
乔翎听得微怔,转而道:“是御史台的规矩,还是劳中丞的规矩?”
劳子厚笑道:“乔少尹是四品大员,我哪里敢胡言乱语诓骗您?今天您从这儿掉头出去,到哪儿还不能问一问这事儿呢。”
他笑吟吟地瞧着乔翎,说:“御史台同别的衙门不一样,牵涉的机要案件太多,所以规章制度上也格外繁琐一些。”
“前朝有三独坐,即三位要员单独设置一席,以表超脱于诸臣之上,御史台的主官就是三独坐的官员之一,如今到了本朝,虽然不时兴这个了,但御史台的许多规矩还是没变。”
劳子厚说:“政事堂若有命令,都不得直接传召,而是要着人来请,而其余官员若要进御史台,也得将官印押在这儿,等出去的时候再带上,以防不测。”
乔翎问:“现在别的官员因公进出御史台,都得把官印押在这儿吗?”
劳子厚笑得格外意味深长:“别人也就算了,但是遇上乔少尹这么讲规矩的人,我哪儿敢不讲规矩?今天咱们还是照章办事,来的安稳一些。”
乔翎听明白了:“虽然是规矩,但是也荒废了,别人不需要这么做,可是我需要这么做。你就是故意要卡我一下。”
劳子厚淡淡道:“毕竟乔少尹是讲规矩的人嘛。”
乔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伸手将悬挂在金鱼袋旁的官印取下,攥在手里,忽的问:“我把官印给你,万一你拿去做了什么,这怎么办?”
劳子厚听她真的跟自己探讨起这事儿来了,就知道她是被唬住了,当下脸上玩味之色更重:“乔少尹只管放心,依据御史台的规矩,押在这儿的官印都是要被封存起来的,专人执掌,不会出现意外。”
乔翎顺势将手抄进了袖子里,想了想,又问:“我把官印给你,你能给我开具收据吗?”
劳子厚从善如流道:“这有何不可呢?”
乔翎目光不善地盯着他,说:“劳中丞,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官印交给你,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责任可全在你!”
劳子厚笑道:“好说。”
乔翎将手里的官印拍到案上,紧盯着他:“你写收据吧!”
劳子厚捡起那枚官印来瞧了一眼,脸上笑意愈深:“请乔少尹稍待片刻,马上就好。”
纸笔都是现成的,他一挥而就,双手礼貌敬上。
乔翎一把接到手里,撒了一眼,丢下一声冷哼,往御史台内去了。
今日值守的两名门吏是他的人,原就是听了他的命令,道是见了京兆府乔少尹过来,便赶紧去回话的。
这会儿见了这场风波,也不免要去劝他:“中丞这是何必呢。”
劳子厚脸上笑意荡然无存,扫一眼那道远去的红色背影,森森道:“难道叫我做柳希贤,当人尽皆知的笑话吗?!”
如他所说,先前那案子,他的确没有插手,也并不是他亲自经办的。
只是细细纠察起来,上边署了他的名字,就相当于他默认了最后的审判结果,终究有失察之责。
就算是真的发了,也不会致命,但是却如同柳希贤牵涉蔡十三郎一案一样,因而极大地损伤声名。
柳希贤被人讥诮是伪君子,他呢,又会被扣上什么帽子?
糊涂,还是无能之辈?!
劳子厚原以为柳希贤一事之后,柳家乃至于柳希贤的岳家中山侯府总会给姓乔的癫人一点教训的,没成想她竟然一如从前,半分情面都不肯讲!
不,这哪里是不肯讲情面,只怕是邀买名望上了瘾,前回要踩着柳希贤上位,这回还要继续踩着他来扬名了!
她既不给情面,自己又凭什么要给她情面?!
瞧着手边的这枚官印,劳子厚冷笑起来,轻蔑道:“我当这位乔少尹行事有多老辣呢,原来也经不起恫吓,几句话下来,就老老实实把官印交出来了!”
门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劳子厚倒是颇觉出了一口恶气,交待下去:“等她走的时候,再使人叫我过来。”
门吏道:“何必叫您来回跑呢,小人这边就能把事情办妥。”
“你懂什么?”
劳子厚道:“事情可以做绝,但态度一定要好,如此一来,想抓把柄她都抓不到!”
我不近人情吗?
可这就是御史台的规矩啊。
诚然,这规矩已经处于半荒废状态了,可到底也是规矩不是?
真要说,就是你乔少尹自己蠢,不知道这事儿,又被我三言两语拿捏住了,这能怪得了谁?
就算是把官司打到御前,圣上也只能说我这是恪尽职守!
劳子厚这么想着,背着手,迆迆然离开了。
乔翎离开的时候怒气冲冲的,走出去那段距离之后,反倒笑了。
她抄着手,问了问王中丞的值舍在哪儿,寻了过去。
署名文书很顺利地到了手。
临走的时候,乔翎问了出来:“往御史台来,还要押上官印吗?”
王中丞显而易见地怔了一下,不答反问:“有人押住了乔少尹的官印?”
乔翎说:“是呀。我听说,这是御史台的规矩。”
王中丞听得蹙眉,脸上薄薄地流露出一点怫然来。
他站起身来,打算跟她一道出去,同时问:“是谁扣的?”
乔翎从袖子里取出那份收据,叫他瞧了一瞧:“劳中丞啊。”
王中丞定睛看过,脸上的神色不免有些微妙。
他知道这是劳子厚自作主张在为难人,只是这事儿卡在了规矩上,他与对方同为中丞,也不好去说什么。
专程为这事儿惊动御史台的主官,又好像不太值当……
他不愿把御史台内的不合翻到明面上,遂送佛送到西,主动说:“我送乔少尹出去。”
乔翎笑着谢过他。
这边两人出了门,那边就有人去给劳子厚送信,后者早早地等在了门外,热情又周到地道:“乔少尹事情办完了?年轻人手脚可真是麻利!”
说着,双手将被封存的官印奉还,端是彬彬有礼。
王中丞深深看了他一看,道:“劳中丞真是尽忠职守呢。”
劳子厚笑道:“好说,好说。”
乔翎将袋子的封口打开,同时也含笑赞扬说:“劳中丞处事认真,办事也很牢靠呢!”
劳子厚脸上笑意愈发浓郁了:“乔少尹太客气了!”
就在这档口,乔翎脸上的笑意却顿住了,淡化了,最终彻底消失了。
劳子厚见状,脸色不由得一变:“怎么了?”
王中丞也询问似的看了过去。
乔翎迟疑着说:“这官印……不对呀!”
劳子厚脸色大变!
他上前一步,目光紧迫道:“哪里不对?乔少尹,你可别含血喷人——官印一直都是封存好的!”
王中丞也是神色凝重。
乔翎遂将官印翻转过来,叫他们看刻有字迹的那一面:“京兆府的‘府’字,少了一点,这不是我那枚官印,是赝品!”
劳子厚不可置信,一把将那枚官印夺到手中。
乔翎惊叫一声:“劳中丞,你这是干什么?!”
转而又攥着先前那张收据,勃然大怒,发作起来:“打着御史台规矩的旗号收走我官印的是你,保存我官印的是你,留下收据的还是你,现下收据还在,官印却被掉包成假的了,亏得我眼尖发现,如若不然,这是多大的罪责?!”
“劳子厚,劳中丞!”
乔翎厉声道:“你今天必然得给我一个交待,如若不然,这事儿没完!”
劳子厚紧盯着手里边那枚官印,死瞧着上边那个“府”字,怎么看怎么都是少了一点,看到最后,他脸上血色全无,甚至于都要不认识这个字了!
王中丞眼见这场变故发生,亦是汗流浃背,瞧一眼满面惊怒的乔翎,再看看惶恐不已的劳子厚,当下苦笑起来。
这回,想不惊动御史台的主官都不成了!
劳子厚先前自觉拿住了乔翎之后有多得意,这时候就有多惶恐。
他脸色惨白,死盯着手里那枚官印上的字迹,过几瞬后,又好像被恶鬼咬了一口似的,彷徨又难掩惊恐地去看乔翎。
乔翎尤且愤愤,愠色溢于言表:“你看我干什么?难道还是我给你掉的包?!我进了御史台之后,就去寻王中丞了,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你可别想着往我身上赖!”
事发突然,劳子厚面白如纸,王中丞猝不及防,两个门吏面面相觑,亦是神色惶惶。
倒是御史台的左右邻居,太史监跟宗正寺里的人听见动静,察觉到同僚门前有热闹,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王中丞打眼一瞧,就见左右邻居门前都已经聚起了人,以一种看似很忙,实际上根本什么都没做的姿态,故作不经意地瞧着自家衙门这边。
最过分的就是宗'正寺那边,连四品的宗'正少卿都出来看热闹了,人趴在柱子后边朝御史台张望,官袍露出来好大一块,还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
劳子厚此时只觉得大脑充血,四下里什么东西都顾及不上了。
周遭好像有一团黑洞,这会儿已经要把他吞下去了。
王中丞环顾左右之后有所发现,赶忙就请乔翎与自己这位明显是闯了祸的同僚往御史台里边进。
别在这儿继续丢人现眼了!
乔翎作势要跟他较真:“这可不对吧?先前不是说没有官印押在这儿不能进的吗,现在真假官印的事儿还没有搞明白,倒是又能进了?”
王中丞就见着柱子后边的宗'正少卿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难掩兴奋,聚精会神地伸着耳朵听动静。
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当下苦笑起来,朝乔翎拱手求饶:“乔少尹,难为您的是劳中丞,可不是我,您先前过来,我配合得还不够周全吗?”
王中丞恳切道:“好歹给御史台留些情面吧,乔太太!”
乔翎这才肯罢休,跟他一道重又往御史台里去。
外边看热闹的两个衙门眼见着热闹走了,皆有些意犹未尽,目光依依不舍地送了好远,直到再瞧不见热闹们的身影,才算作罢。
宗'正少卿惋惜不已:“多好的瓜啊,可惜我吃不到!”
说着,忍不住吧唧了一下嘴。
宗'正丞抄着手站在旁边,却说:“少卿只管等着瞧吧,越国公夫人从来不爆小瓜,御史台到底能不能把事情给按住,犹未可知呢!”
事发的时候,御史台的主官薛迟薛中道并不在台内,而是在政事堂。
今日在朝上,杜御史上疏弹劾京兆府少尹乔翎,极大地触怒了圣上,作为御史台的主官,事后薛中道必要给政事堂一个交待。
这边的事情还没结束呢,台内就有人来请了,知道事关重大,不便张扬,只说是两位中丞有一桩案子拿不定主意,请他回去做主。
薛中道听着这话就觉不妙。
底下两位中丞知道他现下身在何处,更知道他现下是在这儿干什么,但还是急着请他回去,这不就意味着御史台内发生了一件他们两人都处置不了的、极为棘手的事情吗?
薛中道人还没回去,心就已经提起来了,向宰相们告罪一声,匆忙回去了。
等他走了,卢梦卿还问呢:“御史台这是出什么纰漏了?”
柳直已经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玩笑着说了句:“看薛大夫的样子和两位中丞的态度,不定是起火了呢!”
其余几位宰相听罢,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事实上,事情可比起火来得严重多了。
回去的路上,他问是出了什么事儿,来人顾及着四下里行走的官员,硬是没敢作声。
一直到回到了御史台,把门关上,才迅速把事情给讲了。
薛中道听了个开头就开始窝火了:“平白无故的,劳子厚扣乔少尹的官印干什么?他吃饱了撑的啊!”
这规矩的确是有过,但是现在已经接近于废止了。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规矩可能会被人钻漏洞,而御史台经过两次重修之后,也已经将涉及机要文书的记档挪到后边一栋楼里去了,等闲出入不得,几乎不再有泄密的风险。
被钻过什么漏洞?
官印被扣住期间,有人拿去加盖在了别的文书上,因此相关衙门和御史台把官司打到了圣上面前去!
最后事情了了,御史台也被翻修了,重又建起来一座楼,那规矩虽没有被正式废止,却也接近于是摆设了。
谁承想劳子厚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忽然间就把这事儿又给翻出来了!
这要是没出事儿的话也就罢了,天杀的,为什么就卡在这期间出了事儿?!
劳子厚把乔少尹的官印扣住,还写了收据,再还回去的时候,官印却成了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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