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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尤四姐)


皇帝垂下眼,深浓的眼睫覆盖住眼底的光,曼声道:“由他。不单如此,朕还要封赏诰命,追赐随礼。到了日子,你打发人代朕观礼,以示荣宠。”
章回俯身应了,心下只管宾服,果真是做大事的人,这点儿女情长,说放下就放下了。
但主意好拿,最难的还是迫使自己认可。譬如孩子,在集市上看见一个中意的小玩意儿,得不着还要难受两三天呢,何况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
他仔细留意万岁爷的举动,可就是那么奇怪,除了夹道里一瞬的彷徨,接下来就不见有任何异样了。照例静心理政,如常地饮茶传小食,除了就寝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没有其他不同。这样的自矜自控,要不是内心强大到令人乍舌,就是姑娘属实平常,并未令万岁爷产生太多执念。
这件事到底就这么过去了,当然,万岁爷不能平白不快,既然铁了心地要惩办金阁老,任是天王老子也扭转不了。
第二天召见余崖岸,商讨厂卫合并事宜之外,着重叮嘱了重整内阁事宜,“朕听说魏家有长辈病重,金贵嫔把身边的女官放回家,还给你们指了婚。这是好事,你也该重新成个家了,不过人情可卖,却不能卖得过于显眼,还是要以国家大事为重。”
余崖岸讪讪笑了笑,“皇上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皇帝摆了下手,“金氏这人,聪明全在脸上,办不成什么大事。不过她这一通乱撞,倒是给朕提了醒,你这些年一直单着,总不是办法。遇上个可心的成了亲,对自己也是个交代。”
余崖岸说是,“只是这件事,臣事先没请皇上示下,实在有些僭越了。”
皇帝笑了笑,十分大度的样子,“既然有心,早就该说了,也不用兜这么大的圈子,借金贵嫔之手达成。”
余崖岸嘴上诺诺,背上却起了一层冷汗。金娘娘的这番动作险些没害死他,好在皇上看破也不曾发怒,要是因此怪罪下来,少不得吃一顿挂落儿。
皇帝拉拢旧部时,还是十分温存的,好言询问有没有什么难处,打算什么时候办事。
余崖岸道:“家里一应都有,没什么难处,谢皇上关心。至于什么时候办,自是越快越好。先头夫人过世,臣房里也没个人照应,既然金娘娘成全,不能辜负了娘娘的美意。”
皇帝颔首,背靠着圈椅问:“她出身不高,要是明媒正娶,家里老夫人答应吗?”
余崖岸咧了下嘴,“这是贵嫔娘娘的恩典,娘娘身后站着皇上,家里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怎么敢因此挑剔。”
皇帝牵着唇角,慢慢舒了口气,“也好。安安生生过日子,英雄莫问出处么。”
余崖岸知道尘埃落定了,向皇帝郑重谢了恩,复将公务交代清楚,方从养心殿辞出来。
出了东边夹道,正遇上章回,章回老远便向他拱手,笑道:“余大人满面春风,一看就是好事将近。”
余崖岸回了一礼,“平日全靠大总管相帮,等到了正日子,一定请大总管赏脸喝一杯。”
章回说必然,“昨儿万岁爷还交代来着,让派人过去代为道贺呢,这杯喜酒,咱家是喝定了。”
两下里热热闹闹寒暄,客气地询问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不过这些都是场面话,余家也算累世高官,家底子很厚,哪儿用得上别人帮衬。
余崖岸平时不耐烦应付这些太监,但因人逢喜事,章回又是皇帝跟前大太监,这才勉强支应。
笑脸赔了半晌,笑得腮帮子发酸,便借口职上还有要事待办,匆匆别过了。
李镝弩那帮人,由来都是有深交的弟兄,今天得知了消息,一心全在喝喜酒上,吵吵嚷嚷要把新郎官灌个酩酊大醉,以报之前自己成亲没能洞房的一箭之仇。
余崖岸和他们周旋了一阵子,等人散了,把李镝弩和屠暮行叫进值房里,关上门道:“许家的案子,找个人顶上名头,用不着归案,在外面一刀解决就是了。”
他们两个是知道内情的,见上峰这样吩咐,立时就领了命,“大人放心,京兆一带最近涌进一批流民,从里头挑个年纪相当的就成了。”
余崖岸点点头,“还有当年承办金鱼胡同案子的,和前阵子追查魏家底细的,老人调到外埠安置,新人派出去办事,别让他们回来了。”
屠暮行拱手说明白,可惜这回又慢了半步,没能按住李镝弩的嘴。李镝弩好奇地追问:“大人,为什么非得是她?您不怕担风险吗?”
余崖岸哂笑道:“吃咱们这行饭的,还在乎什么风险?我问你,魏姑娘怎么样?”
屠暮行愣着两眼,看李镝弩傻傻回答:“好看呀,长得白净,身条儿也好,还会做针线,识文断字。”
屠暮行顿时觉得脑袋上飘来了一片乌云,拿肘用力捅了捅他,“那是嫂子,有你评头论足的份儿吗!”
李镝弩吓了一跳,“诶,我不是成心的。我说的是魏姑娘,不是指点嫂子。”
余崖岸倒没放在心上,倚着扶手舒展开了身形,“这样的姑娘,毁了太可惜了。”一面朝廊子上指了指,“看见那只蓝靛颏了吗?剪了膀花,养在笼子里,叫起来一样好听。”
两个千户顺着指引看过去,只见那鸟儿转动着缤纷的脖颈,悠然自得地,在栖杠上细细地蹦跳着。
余崖岸回想起皇帝的神情,虽说一切如常,但他知道,多少还是带着遗憾。然而那又如何呢,比起抖露出那丫头的真实身份,还是壮着胆子横刀夺爱更好一些。如今他是既要保证皇帝的安全,又要让那丫头全身而退,说实话路不大好走,却又让他觉得有趣。也许他生来就是个不安分的人,喜欢行走于悬崖峭壁,否则也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天底下女人多得是,这个抓起来送进昭狱结案,就一了百了了。
富贵险中求,夫人也一样,锦衣卫的一生,果然处处陷阱。不管怎么样,娶亲好歹算喜事,还是很让人高兴的。在衙门里干熬了一天,傍晚时分去了西城魏家一趟,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要交代,不过是看看她,就算欣赏欣赏怒容,也不虚此行。
果然,人家没有半分好脸色,站在门上不请他进去,直撅撅地挡在前路上。
灯笼的光从头顶洒下来,把她周身照得鲜亮。如今不是女官了,换下了宫里的行头,穿着家常的襦裙。一件湖碧色的通袖衫子,衬得脸色白净如雪缎,横眉冷眼地说:“家小,容不下大佛,余大人请回吧。”
他也不急进,腰上别着刀,两臂抱在胸前,就那么赏看花瓶一样赏看着她,“日子定好了,下月初一。”
她已经极力压制火气了,但眼里还是寒光四溢,“大人这又是何必?”
他说没什么,“早些接姑娘出宫过好日子,不比在宫里受窝囊气强?人么,顺应天命最要紧,姑娘是明白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如约蹙眉看着他,像在打量怪物,“你不担心吗?是没想到这层,还是过于自负了?”
他扬着眉,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不谙世事的是你。我有心顾全你,你却诸多试探,难道要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才明白自己的处境?”说完,又换了个相对和软的语调,好言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焐一焐,兴许就暖和起来了。姑娘何不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是背负千夫所指,委身仇敌的机会吗?她的确劝过自己很多回,走投无路时,换条路也不错。但听他说出这番话,还是忍不住觉得恶心,他杀人太多,每一个刀下亡魂都面目模糊,他分辨不清谁是谁。但对于她来说,逝去的都是鲜活的生命,都是她的至亲。他居然妄图来“焐一焐”她,大概是仕途太顺利,纵得他得意忘形了。
她不说话,两眼如刀望着他,看来很难转变她的态度。他低头摸了摸鼻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想想杨稳,想明白了,就不会觉得为难了。”
果真这个威胁屡试不爽,前一刻还虎视眈眈的人,后一刻眼里的锋芒便寂灭了。也许在她看来,牺牲也要牺牲得有价值,若是什么都没做成,就枉送了性命,是一桩赔得底儿掉的买卖吧。
余崖岸淡淡一笑,“姑娘这下可以请我进去坐坐了?”
如约无可奈何,只得偏身让出一条通道。
他提起曳撒,大步迈了进去。
魏家的人早听说他来了,不敢贸然出面迎接,只等他自愿登门。站在廊下盼了好久,终于见他进来,魏庭和和续弦马氏都迎了出来,卑躬屈膝唯恐招待不周,“哎呀,大人莅临,快请上前厅上坐。家里老太太得知大人来了,盼着能和大人见上一面呢。”
如约垂头丧气跟着进了前厅,也不插话,偏身站在一旁。
魏家的老太太是商贾出身,年轻的时候陪丈夫做生意,千辛万苦才创下家业,是个极精明,极有主意的妇人。但随着年纪增大,刻薄也有了道行,愈发阴损尖酸。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不上这个长孙女,面上虽不显露,眼神里却带着轻蔑,扫过来又扫过去,时时刻刻嫌她多余。要不是宫里指了亲事,少不得前脚放回来,后脚就给赶回金陵去。
倒是马氏生的两个女儿,很得她的宠爱,十分仔细地向余崖岸引荐,说了很多溢美又自谦的话,末了道:“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还请大人多多看顾。”
余崖岸难得拿出了点好耐心,“老夫人叫我元直吧,不必称呼大人。”
魏家人自是受宠若惊,魏老夫人连连点头,“市井里总对锦衣卫存着敬畏,我们早前也一样,没想到今儿见了真佛,分明和善得很,哪里像他们说的那样!”顿了顿,复又一笑,“元直呀,那我就不和你见外了,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如约能和贵府上结亲,是她的大造化,只是这孩子执拗,性子也不好,恐怕日后多有得罪,还望你见谅。也是自小没养在我身边的缘故,缺少了管教,不像她两个妹妹知进退,懂分寸……”
“老夫人……”余崖岸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姑娘自小没养在老夫人身边,是她自己的主意吗?老夫人也别刻意贬低她,她是娘娘跟前最得脸的女官,连娘娘都抬爱着,老夫人要是瞧不上她,可说不过去。”一面又朝魏庭和看了一眼,脸上浮起了残忍的笑,“魏先生,听说贵府上有长辈病危,娘娘才放姑娘回家的。到底是哪位长辈病得这么重,惊动了宫里?这要是不死,怕是要让贵嫔娘娘为难了。”

第36章
这话要是换作普通人说,至多是无礼至极,不识眉眼高低。可换成了锦衣卫,尤其还是指挥使,那就是天塌地陷的大祸,真会出人命的。
魏家的长辈,如今只剩一位魏老夫人了,长辈得了重疾,说的不就是她吗。倘或这位新姑爷要她死一死,应个景儿,那可如何是好?阖家除了如约,无一不变了脸色,两个魏家的小女儿泫然欲泣看着老太太,仿佛她下一刻就要与世长辞了。
这个关头,还是得魏庭和出来调停,赔着笑脸道:“我家中长辈康健得很,是娘娘误会了。也可能娘娘心疼如约,特意找了个借口,助她出宫而已。大人瞧,我们家长辈就坐在这里呢,精神矍铄,半点毛病没有。万一有人追问起来,万请大人为我们周全……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真要是长辈有个好歹,你们的婚也完不成了,如约不还得守孝吗。”
眼光倒是看得很长远。余崖岸打量了屋里的人一圈,“长辈只有一位?我看不是吧!老夫人、魏先生你,还有尊夫人,不都是长辈吗。宫里给的恩典,可不管什么丁忧不丁忧,只要余某不在乎,这婚事就耽误不了。”说着顿下来,看他们全都白了脸,这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唇角,“不过既然康健,那当然是好事,我还等着你们大操大办,把女儿送出阁呢。但要是有什么不妥,可千万不要为了成全我们,强撑病体,该歇还是得歇着。姑娘一生下来就给送到江南去了,好不容易回趟家,想必也愿意在长辈跟前尽尽孝。”
魏家的人,个个面红耳赤,半是惊吓半是羞愧。
余崖岸字里行间全在为如约打抱不平,原先他们只当金娘娘拿她当个物件一样赏赐了他,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魔星,大概也不会太过看重她,甚至因为赐婚不得不抬举她,而心怀怨恨。如今一看,竟是给她撑腰来了,难道这位指挥使真要和她正经过日子?连八字都不用合,不担心她克死了亲娘,又克丈夫?
可大家都不敢置喙,新姑爷怎么说,他们就怎么答应。
魏老夫人自觉没脸,一把年纪还遭个后生这样威胁羞辱,接下来是断断不会再开口了。
余崖岸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情,和魏庭和寒暄了几句,方转头看了看如约,“我要走了,姑娘送送我。”
如约无奈,站在门前比手,“大人请。”
余崖岸起身走到她面前,那高大身形微微朝她弯了下,仔细审视她的脸色,笑道:“这么拘谨做什么?要是在家住不惯,先住到我那儿去也可以,反正日子就在眼前,没人敢说闲话。”
魏家人大眼瞪小眼,紧盯着她,好在她没应,只说大人请吧,“出去再说。”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前院,厅堂里的魏老夫人才敢把满肚子火气发出来,捶着扶手道:“什么东西,跑到我家抖威风来!”
吓得魏庭和忙要捂她的嘴,“娘,这会儿可不是斗气的时候。那是什么人,半句话不对付抽刀就砍的主儿。真要是宰了谁,不是正应了金娘娘的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消停些,忍忍就过去了。”
魏老夫人瞪他,“你瞧见如约的嘴脸没有?全家欠着她巨万的债,没有一个好脸子,拉拢着外人踩我们的脑袋,都是你生的好女儿!”
魏庭和道:“这和我有什么相干。您不是说了吗,她自小欠管教,搁在金陵天生天长的,和家里人不亲,不也应当?”
然后换来老夫人更用力的瞪视,“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爹,连女儿都教训不了。”
马夫人瞥了丈夫一眼,又瞧瞧魏老夫人转不过弯来的样子,偏过了身道:“大姑娘不是我生的,她是好是歹我管不着,底下两个丫头,我可不敢叫人拿去垫背。婆母,往后别在余大人面前举荐这两个孩子,万一触了霉头,后悔都来不及。我的女儿又不是嫁不掉,上赶着攀他们锦衣卫的高枝儿。”
魏老夫人横了她一眼,“先头你怎么不说?眼看我挨了挤兑,你倒清高起来了。”
马夫人皱着眉,重申了一遍:“媳妇是说,往后!”
毕竟先前也是抱着一点幻想的,两个孩子长得不错,又聪明伶俐,一股脑儿堆到余崖岸面前,万一他瞧上另一个,悄悄地换个亲也没什么。到底锦衣卫权大势大,自己家里贴心的孩子去巴结,这才算得自己人。这个大姑娘,和外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将来她得意了,有好事儿也落不到魏家头上,就算是嫁了皇上,魏家也别想沾一点光。
可惜事实不随计划转变,眼看无望,就别乱打主意了,免得惹火烧身。
马夫人犟着脖子,一副老太太要害她们的样子,气得老太太让她到南窗底下罚站,“站不死,不许挪窝!”
马夫人急赤白脸,“我多大年纪了,孩子都生了三个,您还罚我站规矩?”
魏老夫人道:“你多大年纪?再大能越过我的次序?还敢啰嗦,就卷起包袱回你娘家去。”
两个女儿忙来维护母亲,回身央告:“祖母,您别罚我娘。自己家里人拌上两句嘴,怎么就喊打喊罚的了。”
马夫人哼然冷笑,“看见没,将来嫁人擦亮了眼睛。这么些年了,还拿我当前头媳妇一般对待呢。我可不是如约的娘,六七个月的身子,蹲在祠堂里擦铜活儿。”
她们这里针锋相对,不防如约从外面进来,寥寥对魏庭和交代了一声,“余大人回去了。”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魏庭和忙嗳了声,“你这孩子,就不能好好说两句话?是登了高枝儿,眼里没人了?”
如约这才站定脚,回身看了他一眼,“就当从来没我这人,不就行了?日子定在下月初一,还有二十来天,大伙儿忍忍吧,转眼就到了。”
她这语气神情,全和她母亲不一样,这让魏家母子有些傻眼。打骂又不能打骂,魏老夫人气得脸色发青,对儿子呼喝着:“亏你还惦记她,吃穿从不短着她。如今她翅膀硬了,还记得你这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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