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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尤四姐)


愤怒和委屈霎时一齐涌上来,她不想当着仇人的面哭,强忍着,可还是没能忍住。
他看见眼泪源源地从她眼里涌出来,奇怪,那么大颗,吧嗒吧嗒地掉落,很快晕湿了衣襟。
真是麻烦,如今居然要学着哄女人了。
他别开脸,深深叹了口气,“就当我没说,别哭了。新婚夜哭成这样,多不吉利。”
他们本来就不共戴天,他居然还图吉利。这是强权者的傲慢,在他眼里她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是微不足道的助兴。
一阵邪火冲上来,她猛地把他撞倒,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没有反抗,任由她掐。她看见他的脸色由白转红,慢慢额角的青筋鼓胀起来,眼里血丝弥布。可他却冲她笑,那笑容像鬼魅,可怕至极。她忽然慌了,手上使不出劲儿,眼看他又恢复如常,吓得连连往后退缩,却被他扣住了脚踝。
“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没有珍惜。所以往日的仇恨一笔勾销了吧,你根本不会杀人,何不做你自自在在的小妇人,侍奉婆母,敬爱丈夫,将来善待孩子。”一丝笑意攀上他的唇角,他用力一拽,把她拖到面前,俯下身子靠在她颈边,沉迷地说,“你身上有种香气,我很喜欢。早在你替我上药的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这小宫女带回家。你瞧,我果然做到了。”
如约知道挣不脱,干脆不再枉费力气了,淡声道:“余大人,我嫁你非我所愿。你要是敢动我,我绝不苟活,明早你就等着再做一回鳏夫吧。”
这是以死相要挟了,虽说洞房会过得很寡淡,但相较于再次丧妻,等上一阵子也没什么。
他只得怏怏收回了手,“好,我不动你,说到做到。”一面往边上让了让,“新婚夫妇必须同吃同睡,否则外人面前交代不过去,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你能不能做到?”
如约并不认同,“外人怎么知道房里的事,你少拿这些规矩来胁迫我。”
他拧起了眉,“你以为这府里只有我和你吗?那么多双眼睛,未必没有宫里的眼线。你若是实在不想活了,我也不逼你,是睡还是不睡,由你自己定夺。”
她的定夺,当然是去躺椅上睡。宫里就算有耳报神,关起门来也看不见。
可他还是先她一步预判,在她要迈腿的当口,蛮狠地将她按在了枕头上。
“我娶夫人,不是用来打擂台的。我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和你逗趣调情,我保得你和杨稳的性命,就要收取相应的报酬,暂且不要你以身相抵,但你必须知情识趣,别让我后悔作了这个决定。”
他一向阴狠,板起脸来让人不寒而栗。如约自知不能再和他对着干了,既然今晚杀不了他,自己又捡了条命,那么可以再图后计。
她没再反抗,他满意了,眼里的恫吓褪尽,目光在她胸前流连,“要为夫替你更衣吗?”
她是个沉稳的姑娘,没有那么多的一惊一乍。抿唇坐起来,自己抬手解了领上玉扣,把脱下的衣裳端端折好,打算放在脚踏上。
结果被他夺过去,扬手扔到了地上。他在她气愤的瞪视下,不甚痛快地解释:“这种时候叠什么衣裳!没把扣子扯烂,已经算温存的了。”
所以应当展现得急色又下流,才是他指挥使的风范。如约心下憎恶,又没有办法,平了平心绪,撑着床沿朝门窗上张望。
檐下的灯光,透过桃花纸幽幽地泄进来。他说宫里有眼线时刻盯着这院子,或许不是真的。毕竟以锦衣卫的手段,就算是皇帝的人,也早就为他所用了。
他知道她在琢磨什么,凉凉地打断了她,“别看了,再蠢的探子,也不会挑这个时候站在廊子上。”嘴上刚说完,圈过她的腰往床内侧一甩,“睡到里头去。”
他的粗鲁野蛮,让她极其反感,但事已至此,只好忍耐。怨怼地看着他下床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只余案上守夜的龙凤烛还燃烧着,高大的黑影背光站着,问她:“渴么?要不要喝水?”
如约没有应他,拽过被子捂住了大半张脸。
他得不到回应,也不介怀,回到床上重新躺下,一手盖住了眉眼叹息:“好累,人要散架了。”
如约偏头看他,他说完这话陷入沉寂,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她紧绷了半天的身子,到这时候才慢慢放松,垮下肩背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一场昏礼,确实让人精疲力尽,因为怀揣着心事,更是累上三分。夜越来越深了,心里虽忌惮他,但眼皮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她慢慢挪动身体,挪一点就瞧他一眼,见他一动不动,终于小心翼翼躺了下来。
幽暗的阴影里,他的唇角悄悄仰起来,这一身反骨的丫头,其实还是有些可爱之处的。
怪只怪她命不好,要是前太子能顺利登基,如今的许家八成如日方中,他这样的人,断乎高攀不上许家的小姐。但许家一夕崩塌,所有的骄傲和高贵都不再了,反倒成全了他。这样一轮明月落进他怀里,得意之余,也有几分吐气扬眉的快感。
但新婚的妻子躺在身旁不能碰,着实是巨大的煎熬,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可笑的经历,被逼着做起了柳下惠。
心痒难搔,娶她回来可不是为了供着,但又忌讳她烈性,闹得不好来个鱼死网破。所以只有借着睡意试探,翻个身,面向她,偷着看她的反应。
她显然还是嫌弃的,唯恐他触碰到自己,往后挪动了半尺,试图拉开距离。但这婚床能有多宽,再让能让到哪里去。终于她避无可避了,只得气恼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他忍不住了,从背后抱上去,好言好语道:“过了婚书,拜了天地,你我是正经夫妻,就不要搞贞洁烈女那一套了。”
可惜夜再深,没有让她的脑子变得混沌,她霍地抽身出来,不由分说跳下了床。
“你干什么!”他终于有些生气了,“不在乎杨稳的死活了?”
如约受够了他总拿杨稳来威胁她,“不就是一死吗,你去杀他吧,大不了我和他一起死。”
余崖岸火冒三丈,狠狠瞪了她半晌,但见她一脸视死如归,到底还是泄了气。
怫然一跃而起,“你上床,我去别处睡。”
他板着脸往外走,一脚踢飞了地心的妆刀。走到美人榻前抱胸倒下,实在是不痛快,狠狠背过身去,再也没有转过来。
她伶仃地站在脚踏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确定他不会再起身,这才慢慢躺回床上,拽过薄衾盖住了自己。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总是担心睁开眼就看见他,一晚上醒了五六次。还好,从她这里能看见他的背影,大概锦衣卫就是有这种本事,到天亮都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发出一点声息。
再睁开眼时,已经天光大亮了。早前总听她娘抱怨她起得晚,说将来嫁了人,睡到日上三竿会挨婆母训斥,到时候别回来哭诉。今天她果真晚起了,但却没有一个人来提醒,仿佛得了特许,拜见长辈不用赶早似的。
朝美人榻的方向望了眼,榻上空空,人不在了。她慌忙撑身坐起来,余崖岸在屏风后探了探脑袋,讥嘲地说:“终于醒了。”
她红了脸,明明想着时刻警惕的,怎么醒得比那杀星还晚。
他见她起床了,这才打开房门,击了击掌。很快外面鱼贯进来七八个婢女仆妇,收拾昨晚的衣裳,伺候她梳妆更衣。
魏家带来那三个混在人堆儿里,完全搭不上手。她们早前就不是干精细活计的,一个前院负责传话的嬷嬷,带着两个三等的丫头,连伺候洗脸都不大灵便。
余崖岸站在一旁打量,很看不惯她们缩手缩脚的模样,发话道:“回魏家去吧,带个话给魏老夫人,就说这里有人伺候,不必老夫人破费了。”
闪嬷嬷和谷儿、小秋面面相觑,冲新姑爷央告着:“大人,奴婢们手脚是笨些,但奴婢们能学。魏家让我们给大姑娘做陪房,要是第二天就给退回去,哪儿还有我们立足的余地,八成是要打发到下处做粗使了。”
小秋眨巴着眼睛看自家姑娘,“求大姑娘可怜我们,留下我们吧。”
如约暗自唏嘘,留下能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回去做粗使。
但她们苦苦哀求,自己也下不了这个面子,便对前来主事的涂嬷嬷道:“劳烦嬷嬷替我安排她们,不必留在上房,看看别处哪里用得上,把她们调过去吧。”
远远把她们支开,是为了少些牵扯,将来自己出了事,也连累不到她们身上。但涂嬷嬷不知道内情,在她看来少夫人是个有决断的女子,不待见魏家人,连着魏家的婢女也不用。就用夫家的人,不培养心腹,不拉着陪房另起炉灶。这么着多好,有什么事儿大可和丈夫婆母说,把心敞开了,那才是亮亮堂堂过日子的意思。
涂嬷嬷点头不迭,“这事就交给奴婢,奴婢找些轻省的活计指派她们,不会薄待了她们。”
如约含笑谢过了她,看梳头的替她绾起发髻,戴上狄髻,仔细插好了头面。头一天还是姑娘的发式,第二天就换成了妇人打扮,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瞬竟有些恍惚了。
余崖岸在外面等得不耐烦,扬着嗓门问:“好了没有?”
涂嬷嬷忙答应:“好了、好了……”边搀起新妇迈出门,万分体恤地说,“少夫人慢慢走,步子小些不碍的。老夫人等得,不着忙。”

第39章
如约满以为这是婚后的规矩,新妇不能大步流星穿行于后院,便顺着涂嬷嬷的指引,果然放缓了步子。
跟在一旁的余崖岸,看她脚步细碎的样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魏家的长辈不干人事儿,要出嫁的姑娘,也没个人教授房里那些事。她八成一点儿都不明白,让她走得慢一些,到底是什么意思。脚步虽慢下来,人却昂首挺胸,走出了豪迈的气势,这压根儿不是疼痛引起的反应,更没有半点少妇的娇羞。
涂嬷嬷看她这模样,竟然还感慨:“果真是宫里出来的,这做派,哪是一般二般的姑娘能比的。”
顺顺当当往老夫人院子里领,余老夫人早就盼长了脖子,在门前看了又看,等得心焦。但又体恤儿子儿媳,新婚第二天么,睡过了头是常事。她那老大不小的儿子,一个人清锅冷灶凑合了五年,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得体谅一下他贪恋的心,再说他一向也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眼看院门上有人进来了,老夫人忙退回上座坐定,没得叫新媳妇看这婆母不尊重,没有个长辈的样子。
“今早的甜汤,做得不错。”老夫人没话找话,和边上的仆妇搭腔,尽量让气氛松弛一些,免得新媳妇拘谨。
仆妇也尽力地回应着,“新剥的鸡头米,还有菱角、莲藕。前脚出水,后脚就送进厨房了……”
这时新媳妇由人搀扶着,迈进了门槛。余老夫人忙坐正,摆出了和善的笑脸,上下打量新儿媳。
昨儿办婚宴,因老爷子早没了的缘故,她得尽力地替儿子支应,没顾上去新房看一看。反正听涂嬷嬷说,好标致的人儿,水灵极了,和元直正相配,她就放心了。
也是,她儿子那刁钻的眼光,哪能娶寻常的姑娘呢。老夫人就等着见一见新媳妇,看看到底是多齐全的姑娘。这会儿见着了,果然说不出的称心和舒爽,满眼都是赞许的笑意,连那个呆站在一旁的儿子,顿时也顺眼了许多。
仆妇呈上了茶,新媳妇提裙跪下来,双手托着茶盏向上敬献,“婆母请用茶。”
余老夫人忙接过抿了一口搁下,亲自伸手来搀扶,笑着说:“心意我都瞧见了,别跪着了,快起来。”
如约说是,微微抬了下眼,余崖岸看着凶神恶煞的,却有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母亲。其实他们母子五官长得很像,不过余老夫人是圆圆的脸,眼神也透着温和,像那种常去寺庙进香还愿的妇人。见了新媳妇没急于立威,也没给软钉子碰,温言絮语一副家常的样子,看着像是个好相处的人。
“快来,来坐下。”余老夫人引她坐到自己身旁,牵着的手一时也没放下。越打量越觉得喜欢,和声道,“好孩子,如今到了我们家,就是到了自己家了。我一辈子只生了元直一个,没有女儿,愿意把媳妇当女儿一样看待。你刚进门子,家里的事儿还摸不着头脑,有什么要交代的,只管和涂嬷嬷说,有什么不舒心的就和我说,不必忌讳别人。”
她所谓的别人,自然是她那儿子。虽说言辞带着隐射,不大客气,但也从另一方面显露出,母子关系还是十分融洽的。
余崖岸听他母亲这样说,当即蹙了眉,“新人来了要调理,您不教她些规矩体统,纵着她做什么?”
余老夫人看了他一眼,“今儿是你娶亲第二天,我想给你留些体面,你可别自讨没趣。”
短短的一句话,立时让余崖岸收了声。话越少,越是危险,这是二十七年来得出的教训。
余老夫人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只管饶有兴致地和新媳妇寒暄,“我给你们准备的屋子,还住得惯吗?昨儿夜里睡得热不热?新婚头一晚要睡鸳鸯铺盖,今晚就能换凉簟了。”
如约因她是余崖岸的母亲,自然时刻带着防备,她实在不相信一个高举着屠刀的人,能有多么善性的母亲。
她问话,自己便谨慎地回答,“夜里凉,睡着铺盖也不觉得热……”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听余崖岸咳嗽了声,“怎么不热,忘了昨晚出了一身汗?”
如约怔了下,见余老夫人慢慢拱起了眉,转头吩咐涂嬷嬷:“快打发人过去换了,别耽搁。”嘴里说着,视线又落在儿子的脖颈上,“好好的,怎么紫了一大片?”
如约忙回头看,才发现交领掩盖不住的地方,果然露出一块青紫的皮肤。这是昨晚她下死手掐的,可惜没能掐死他,反倒留下了把柄。
余崖岸岿然不动,淡声应付:“撞的。”
“撞的?”余老夫人觉得不可思议,“你干什么了,撞成这样?昨儿还没见……”
他烦躁地接了话,“怎么撞的,经过您真想听?”
这要是说出来,可能不太相宜。余老夫人讪讪扯开了话题,含笑问新媳妇:“好孩子,你想吃点什么,告诉我,我让厨房给你预备。”
余崖岸觉得他母亲太体恤了,何必这么抬爱她,便道:“我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还用特意预备?”
余老夫人望向他,“啧!”
有时候任何语言的表述,都不及这一声“啧”,来得具有震慑力。这下他彻底不说话了,转身在一旁的圈椅里坐下,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灌起了茶。
如约不大自在,面对这位余老夫人,总有种别扭不安的感觉。原先她只想尽力应付她,两下里不需要多亲近,敬而远之就好,可谁知余老夫人的热情,大大超过了她的想象。
或许是因为没有女儿,儿子又常年在外忙公务,逮住了这个假媳妇,也如获至宝。但如约难免恨屋及乌,她的儿子杀光了她全家,她实在没办法和仇人的母亲表亲近,和睦共处。
余老夫人的话,她也只是有分寸地应对,倒是那老太太,是个很懂得过日子的人,学着酒楼的样子,在家置办了菜单。如约说吃得家常就好,她干脆把菜单送到她面前,指着这个说不错,指着那个又说可以尝尝。
“千万不要拘着。”老夫人极力用她的方式,安抚着初来乍到的新媳妇,“我听元直说起过你的境况,你自小没有母亲,必定很孤单,往后就拿我当自己的母亲看待吧。元直先前有过一个媳妇,是不假,但事儿过去了,你心里不要有疙瘩。说是续弦,其实和原配没什么两样,宫里也是看重的,迎亲当天就放了恩典,往后也没人敢小瞧你。”顿了顿又想起来提醒,“说起诰命,明儿一早还要进宫谢恩呢,可不能误了时辰。”
是了,有诰命在身,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但凡动用宫眷的大典,必少不了诰命作陪,机会虽不像原先在宫里那么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于是勉强打起了精神,如约说是,“媳妇今儿不成体统,晚起了,明天一定早早起身,不敢耽误时辰。”
余老夫人笑呵呵说:“你是宫里出来的,我知道你严谨着呢。昨儿亲迎,忙活了一整天,起不来也是应当的。咱们家不讲究这些,像平常元直休沐,他睡得晚一些,我都由着他。又不是礼教多森严的人家,非得晨昏定省,咱们家随意就成,只要一家子平平安安就好。”
想来是经历过晋王篡位的风波,余崖岸也九死一生过,身上那么些伤,足以让他母亲只求平安了。但他们懂得求平安,却让别人死无葬身之地,余家人的岁月静好,让她觉得老天爷实在不公,做了恶事的人,为什么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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