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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尤四姐)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为她惋惜。这么好的姑娘,竟是不得家里喜爱的,换了别家,不知多待见这样的女儿呢。
但人家的伤心事,必定不愿意多说,乾珠打岔道:“没什么,我今年也不见,横竖在宫里,能出什么岔子。家里头一亩二分地,爹娘身子都健健朗朗的,也没什么大事儿。见了反倒难过好几天,愈发惦记着想出去,还不如踏踏实实呆着,掰着指头数日子得了。”
如约随口应了声,“我也这么想来着。”
五月转眼就到,端午过节要应景儿,五月初一起,宫人们就换了五毒艾虎补子。各宫也筹备起来,大殿两旁摆上了菖蒲和艾盆,正门上挂了仙女执剑降毒的吊屏。宫女们闲着,拿五色丝编织装蛋的网兜,一根粗线栓在交椅扶手的两端,丝线交叉起,就能织出天罗地网。到了正日子,小厨房算着人头给他们预备粽子和鸡鸭蛋,把蛋装进网兜里,悬在腰上。太监们有时候也自我调侃,笑着说这回齐全了。这是伤心话,没人知道该怎么接,就是一笑而过吧,都不要放在心上。
晌午的吃食,也有一定讲究,要饮朱砂雄黄酒,吃加了蒜的过水面。太监们吃得很欢快,宫女们却不大愿意尝试。到底要在主子跟前伺候,回头一张嘴,一股难闻的气味,非被金娘娘轰出来不可。
反正大家聚在一起吃饭,过节的日子,因为人多,也不觉得孤寂。
这里正在说笑,外面有个小太监跑到门上,探头探脑问:“魏姑姑在不在?”
如约回头应了声,“有事儿?”
小太监说:“姑姑先搁搁筷子,春禧殿西角门上,有人等着见姑姑呢,姑姑快去吧。”
如约心下纳罕,“有人等着见我?谁呀?”
小太监摇头,“这我可说不上来,姑姑见了就知道了。”
没法子,她只得放下碗箸,预备出去见人。乾珠说愿意陪着一块儿去,被她婉拒了,自己毕竟和她们不一样,吃不准来的是什么人,也许是杨稳也不一定。
他回诰敕房有阵子了,期间托人带了句话,说英华殿的事儿交了新掌事,姑娘为娘娘祈福的符文还在供桌上压着,请姑娘别忘了取。她就知道他在诰敕房暂且安全,余崖岸没有刻意为难他。
大约今天得了机会,上北边办事,正好路过,可以见上一面报个平安。
思及此,加快了步子赶往西角门。可是将要走近时,打量门上的背影陌生得很,脚下不由放缓了,一时不敢接近。
终于那人回过身来,她才看清楚,是魏如约的父亲魏庭和。
明明对女儿没什么感情的人,这时候也堆出了一脸的笑,招手道:“如约,好孩子,快来!你祖母和母亲亲手包了肉粽,让我给你送来,说怕你吃惯了南地的粽子,吃不惯北京的口味。这咸粽子是跟金陵厨子学的,让你尝尝味儿正不正。”
如约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明明她没上司礼监申领进宫的牌子,他是怎么进来的?
慢慢走过去,她迟迟叫了声爹,“是谁领您进宫的?”
起先有宫墙遮挡,她看不见门外的情形,后来迈出门槛,发现边上站着个面目冷戾的人。一身锦衣,掩盖不住眼里的狠辣算计,不等魏庭和应答,自己接了话,“今儿是端午,女官可以会亲。我怕姑娘不知道这个规定,特替姑娘办妥了,带令尊进来和你见上一面。”
如约白了脸,她何尝不明白,这是余崖岸在给她下马威,提醒她别忘了自己是冒名顶替进的宫。如约的这个爹,对自己的女儿全无半分了解,连换了人都没有察觉。反倒是余崖岸门儿清,借着魏庭和来敲打她。
不能在魏家人面前露馅儿,她只得向余崖岸致谢,“劳烦余大人了,公务这么忙,还抽出空闲替我安排。”
魏庭和是生意人,自有他的现实和市侩。锦衣卫的指挥使,那是想破了脑子也想不来的大人物,居然和他的女儿有交情,这是何等的造化!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不指着两下里能更进一步,总是仗着锦衣卫的牌头,也好在四九城风光做生意。
于是自发地热络,怪女儿太见外,“余大人有心,你没想到的事人家想到了,是该好好谢谢人家。”边说边朝那人物拱手,“我们升斗小民,不知该怎么感激大人,回头在家里置办个席面,请大人赏光,就当我们代如约酬谢大人了。”
余崖岸饶有兴致地瞥了她一眼,“魏先生客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正好去瞧瞧姑娘的娘家。”
这句“娘家”让如约心头作跳,魏庭和意外之余受宠若惊,连连说好,“那我这就差人安排下去。”然后顾不上和女儿多说一句话,急匆匆往西华门上去了。
这小角门上,一时只余他们两个人,连守门的太监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支开了。
余崖岸迈近两步,低头问她:“姑娘在宫里好不好?我听说金娘娘昏招频出,把你送上了侍寝的床榻,有这回事吧?”
她面色尴尬,避让开他的目光道:“大人的消息,定是最准确的消息,还有必要问我吗?”
他说不一样,“我希望姑娘能亲口告诉我,这么着才显得亲近。”
如约抬起眼,不解道:“余大人既然知道我的底细,为什么还愿意和我纠缠?”
这个问题问得好,也曾让他困扰过。不过他梳理得很快,给了她一个不容置疑的回答,“你要是个寻常的宫人,余某可能只拿你做消遣。但你不是,那么余某反倒非你不可了。”
她果然哑口无言,觉得这人是个狠毒至极的疯子。这么做,折辱的并不只是她,还有她那些死在他刀下的至亲们。
她虽恨极了他,但大仇得报前还得继续隐忍,只得强压下恶心问他:“那么大人今天带魏家人来,又是什么用意?”
余崖岸回头看了看西华门方向,那个魏庭和一去不复返,分明就是有意避开了。他得意地微微挑了下唇角,“也没什么,怕姑娘想家罢了。今儿见过一回,姑娘往后就是实实在在的魏家人,没人再会对此起疑,你只管放心。”
如约疑惑地望着他,“会上一次亲,有这么大的功效?”
“功效不在此,在锦衣卫查不查你。”他转开脸,眯着眼望向远处,轻描淡写告诉她一个消息,“我已经把那个嬷嬷解决了,她活着一日,就一日威胁你的性命。我可不愿意那个拿我当心上人的姑娘,死得不明不白。毕竟心甘情愿瞧上我余某人的不多,我得好好珍惜,让她活得久一点。”
如约惊异于他的颠倒黑白,更对他处置乌嬷嬷这件事怒不可遏,“你为什么要杀她?她不会往外说的!”
余崖岸觉得她幼稚得可笑,如果她长久在宫里,甚至贸贸然刺杀皇帝,乌嬷嬷为了撇清,自然不会说出去。但她注定刺杀不成,还会出宫顶着魏姑娘的名头留在他身边。到时候如果有政敌想扳倒他,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只要找见那个嬷嬷一盘问,就能牵扯出五年前的许家,那么对她或是对自己,都是一件麻烦事。
别让无足轻重的人威胁到自身,宁杀错不放过,是他能活到今天的诀窍。否则他树敌无数,早就被人拽下来了。
她气涌如山,他觉得大可不必,“事情已经办完了,你现在抱不平为时已晚,人也活不过来。你既然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就要摒弃妇人之仁,为什么还在为那些细枝末节耿耿于怀?我替你扫清了潜伏的隐患,你不感激我就罢了,还在质问我。千万别让我觉得帮错了人啊,魏姑娘。”
这话说完,如约也冷静下来。他说得没错,虽然为乌嬷嬷扼腕,但换个立场想,有这样一个要紧人物存在,对她确实是种威胁。
轻吁了口气,她终于放下心气儿呵腰,“那我就多谢余大人维护我了。”
“好说。”他淡声道,“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如约沉默下来,有个问题她琢磨了很久,总也找不到答案,今天趁着有机会,到底问出了口,“大人明明知道我的打算,为什么还放任我在宫里,不向皇上揭发我?”
余崖岸目光流转,“你杀不了他。”
仅仅一句话,便让她灰心不已。
是啊,有时候她确实怀疑,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杀他。那是皇帝,身边一时也不断人,就算她寻见机会行刺,以自己的身形和力量,真的能够伤到他吗?
当然,余崖岸给她的重击,还不止于此,“金娘娘送你上龙床,你没有妄想在枕席间行刺,算你聪明。不要以为他只是个养尊处优的贵胄,也别以为他只需动动脑子,就能号令天下。我要是和他过招,未必是他的对手,当初晋王行狩遭人伏击,一人杀了十六名死士。身上的血,全是那些死士的血,他连皮都没破一块,你就该知道,以你的力量,能不能杀他。”
如约愣住了,她一直以为皇帝不懂拳脚功夫。看他的模样,只是个能谋擅断的富贵闲人而已。
“大人是在诓我吧,他有那么好的身手,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人提起?”
余崖岸道:“宣扬得尽人皆知,不是他的作风。”
所以就是瞒过众人,扮猪吃老虎,连进宫五年的杨稳都没有探出内情。现在余崖岸告诉她这些,是为了彻底让她死心吗?她偏不!反正从她决意报仇时起,就没打算活下去。只要逮着机会,她一定要试一试,不管成败都是赚的。
她脸上神情瞬息万变,尽被余崖岸看在眼里。干他们这行的,人心摸得透彻,没想到这么一个柔弱的姑娘,竟有那么大的决心。
好在宫里待不了多久了,早些出去,大家都省心。只要在出宫之前确保她不会莽撞行事,这事儿就能掩住了,遂又给她紧了紧弦儿,“杨稳在我手里,姑娘办事要三思。还有浴佛节前一晚的话,请问姑娘,还算数吗?”
他一再提及,她羞愧难当,面红耳赤道:“杨稳我自然是要顾全的,那句话算数,大人想让我怎么样?”
他笑了笑,“算数就好,只怕姑娘翻脸不认人,余某难免伤心一场。不过单是一句心上人,不足以让人放心。请姑娘给我一个承诺,将来出宫,自愿跟随我。”
如约不会在这种事上和他计较,毕竟离出宫还有时日,有没有那一天都难说。当即道好,“只要你不动杨稳,全依着大人的意思办。”
“即便我已经娶妻生子?”
她说是,“为妻还是为妾,对我这种人来说,无关紧要。”
好得很,这份洒脱来源于不在乎,要让她顺服,看来还有一段路要走。
这场谈话虽不算愉快,但至少酣畅,他还是很满意的。毕竟她的坚持,维系不了多久了,等她出宫,再谈妻与妾的问题,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知情识趣的魏庭和掐着点儿,见火候差不多了才又出现,对余崖岸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大人莅临。”
点头哈腰忙于应付余崖岸,连女儿都差点顾不上。待要走时,才想起这个不甚相熟的女儿,转头吩咐:“家里人知道你在娘娘跟前做女官,都很为你高兴。你要好生侍奉主子,事事听从差遣,千万别惹娘娘生气。往后每年都能见上一回,明年端午我再来瞧你。”边说边挥手,“回去当值吧。”这头也没撂下招呼余崖岸,陪着笑说,“大人请……日头毒辣,大人走在阴凉处,没的晒伤肉皮儿。”

第34章
如约看他们走远,心里总觉得不安稳。余崖岸无端带着魏家人出现,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把柄在他手里之外,应当还有别的用意吧!看来得加紧着点儿,再替自己谋一条出路了。
进门的时候,金娘娘已经起身了,正让人帮她绞指甲。看见她,随口问:“他们说你上西边见人去了,见的什么人呀?是宫里的吗?”
如约说不是,“是家里来人瞧我了。”
一旁的丛仙奇道:“你不是说今年不打算会亲吗,怎么人说来就来了?”
金娘娘也纳罕地打量她,她只好如实相告,“锦衣卫的余大人,带着我父亲进来的。”
说起余大人,宫人们背后有时也议论,仿佛已经坚定地把他们捆绑在一起了。闲言碎语多了,果真发生些什么也不稀奇,丛仙含着笑,长长“哦”了声,“原来是余大人体恤。见见家里人也好,让他们知道你在宫里当了女官,再不是针工局的小碎催了,也让他们刮目相看,出口恶气。”
一向爱调侃她两句的金娘娘,这回竟破天荒地没出声儿,一手揽着猫,一手笔直地摊在剪指甲的宫人面前,切切地叮嘱着:“留一点儿,别给我剪到根上。”
宫人说是,张着小金剪,仔细地打磨出了五个流丽的弧度。
金娘娘张着手指查看,尚算满意。这才和如约搭话,带着几分同情的语调道:“我听说你家里慢待你,你还在襁褓里时,就给送到金陵去了?”
如约说是,自己当初在南边做绣活儿时,和这身份的正主儿走得近,些许知道她的境遇。后来她失足落水,自己顶了她的名头,乌嬷嬷为了不露馅儿,把她的情况一一都告诉了她。真正的魏如约,实在是个很可怜的女子,被家人丢弃在江南多年,要不是宫里发了采选的诏令,她可能一辈子就这么孤零零漂泊在异乡,连个为自己做主的人都没有。
她的一生,遗憾又短暂,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但向人说起时,只能说她的前半生,便告诉金娘娘,自己落地就没有了娘,又生在二月里,祖母嫌弃,父亲不问事,北京的家里容不下她,把她交给了一位嬷嬷,送回了她母亲的老宅里。
金娘娘听完就唾骂,“都说二月女不吉利,说金枝玉叶宁肯折断,简直就是放屁!二月里的姑娘怎么了?就说你,性情温顺,手又灵巧,哪里不吉?照我说,全是那老太婆的托词。八成瞧不上你娘这个媳妇,人一走,就想把她遗留的一切清理干净,好腾出地方,让你爹再娶。”
如约勉强笑了笑,“大概是吧。”
“你那父亲,后来也没管过你?”
如约点点头,“不过每年还是按例给我送银子,吃穿上没短着我。”
金娘娘嗤笑,“眼皮子浅,有吃有喝就够了?继母不是你亲娘,你爹可是你亲爹,他不该担负起责任来吗?这么大个女儿撂在外面,倒也不心疼。”说罢又瞥了她一眼,“如约,你将来一定要挣出个好前程,使劲儿打他们的脸。”
话说到这里,好像心安理得了些。把她指给余崖岸,也算是个“好前程”吧!只不过那天她娘进宫说起这事,自己忘了仔细确认,究竟是让如约出去做妻还是为妾。倘或正正经经做个当家的夫人,那自己算做了好事,助了她一臂之力。但要是让她做妾……那怎么办?大概也只能日夜咒骂余崖岸,咒他不得好死了。
总之做妾的可能还是很大啊,金娘娘又不好挑明了说,便伸手牵住她,鼓励式地抚慰她,“就算将来遇上难事,也不能轻言放弃。像现在这样,一步步地往上爬,爬到你能呆住的位置,牢牢地坐稳了,做你自己的主。”
金娘娘时不时会有一些人生感悟,向身边的人抒发。如约听得多了,只管点头应承,“娘娘放心,我一定争气,不会亏待自己的。”
金娘娘舒了口气,“很好。”转头把另一只手交给了执剪的宫女,又琢磨染什么花做成的蔻丹去了。
如约从殿里退出来,乾珠刚交了手上的差事,站在廊下朝东边看一眼,见金娘娘坐在支摘窗前摆弄着两手,心下很有些感慨,“娘娘的心,说来怪大的,知道帮不上家里的忙,干脆就放下了。不过也是,该学学翊坤宫的阎贵嫔,和家里断了往来,反倒什么烦恼都没有。一个人清清静静,自在极了。”
如约偏头问:“果真嫁了人,就不管娘家的生死存亡了?”
乾珠耸了下肩,“就瞧你是不是拿得起放得下。反正阎贵嫔这样的,在万岁爷跟前不吃亏。若说咱们娘娘先前有宠,阎贵嫔那头得的才叫实惠,虽侍寝不多,但万岁爷也没忘了她。印儿不是给她梳头吗,常有人奉命送首饰过去,今儿一对簪子,明儿一对耳坠子的。万岁爷喜欢听话的娘娘,阎贵嫔就听话,万岁爷没亏待她。”
说起万岁爷,如约也发愁,这下子是真的难以接近了。金娘娘不承宠,皇帝不上永寿宫来,自己就不得不蛰伏,再静待时机。
其实余崖岸先前的那番话,让她忽地生出了许多彷徨,这样一个人,究竟怎么样才能杀得死呢。如果金娘娘不能复宠,自己就算在永寿宫待到出宫那天,也未必再能寻见机会。要不想辙挪地方,干脆朝太后宫里使劲儿。只要耐得住性子,混上咸福宫的大宫女,往吃食里加东西就简单了。太后有赏,皇帝总不见得让人往里头搁银针试毒,要论胜算,比在永寿宫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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