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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尤四姐)


如约是真为这身份的本主儿伤心,就这么个污糟的人家,自小放在金陵养着,其实也不是怀事。
原本她是不想兜搭他们的,在这里过渡一阵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可魏老夫人这张嘴,是半点也不饶人。她先是对她评头论足了一番,末了责骂魏庭和:“你还总念叨前头那个,她生的女儿有哪点像你?我瞧别不是窜了秧子,她偷着对不住你。”
如约听到这里,再也压不住火气了,厉声对魏老夫人道:“老太太说话留些口德,我娘人都不在了,你怎么还在诋毁她?过去十几年,魏家是养活了我,可那是应当的。生养生养,既生了,就该养。一口一个惦记,唱戏给谁听?这么情深义重,后头生了个‘如初’,又生个‘如一’,全是顶头的名字,早把先前生的忘了。反正连装都懒得装,那就消停些,各自安好吧。倘或家里容不下我,我这就走,你们在这四九城里,也别想要脸了。”
她拂袖就要离开,到底被马夫人拦住了。这一走不要紧,得罪了锦衣卫,接下来还有好果子吃?随便找个借口,就把全家收拾了。
“好孩子,别着恼,老太太年纪大了,有时候犯糊涂,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你听我说,咱们是一家人,眼看大婚在即,闹得不欢而散,岂不是叫人看笑话?咱们要在城里做买卖,你过了门子,不也得寻常过日子吗。两下里帮衬着,顾全体面,对你也是一宗好处。”马夫人边说边朝丈夫使眼色,“你的嘴给锯了?说句话,安安孩子的心。”
魏庭和这才开口,好听话是没有,烦躁道:“闹什么呢,眼看要出嫁了,好好待嫁吧。”
如约没再和他啰嗦,径直朝门外去了。
回到卧房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心思不在宫里了,就开始惦念以前的一切。
第二天乘着车,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转了一圈,赶车的小厮说:“大姑娘自小没在京城,是该到处看看。京城可不比金陵小啊,我早前去过一回金陵,景儿比北京城秀美。北京是当家的大奶奶,金陵是戴花儿的小姑娘。”
如约虚应了两句,凑在窗口看,马车终于路过了金鱼胡同。原本老宅子的位置,残垣断壁都收拾干净了,只余一处空地,至今也没盖屋子。时隔五年,当初焚烧的惨况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只有不远处的一棵槐树灼伤了半边,树冠上的叶片一半茂盛,一半焦黄。
用力看上两眼,要把它牢牢装进心里去。马车不能停下,就像经过别处一样,缓缓地,又驶开了。
她收回身子,放下窗上垂帘,喉头哽得好难受,要着力捶打两下胸口,才能喘上一口气。旧地重游,是清洗往日的记忆,让恨更加鲜明。她得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忘了那些人加诸于她身上的苦难。像刀锋,常拭常新,再斩下来,才会有彻骨的伤口。
“大姑娘,咱们去买卖街,采买些姑娘的用度吧。”小厮扬着鞭,热络地说,“闻嬷嬷她们正给姑娘筹办陪嫁呢,姑娘自己不去看看?”
说起闻嬷嬷,就想起自己早前贴身的管教嬷嬷,也姓闻。家里遭难那天,是她领着她上寺里进香去的,后来被锦衣卫追缉,她们逃到徐州的时候走散了,她在金陵等了三年,也没能等到她。不知那位嬷嬷现在在哪里,怕是等闲不敢回京了。自己的父族母族被清缴,如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独自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真是一出冗长的悲歌啊,茫然四顾,看也看不到头。
小厮等着她做决定,她说算了,回去吧。
马车走到官菜园那一片时,远远看见有人站在胡同口,那身影她认得,是杨稳。
忙叫停车,小厮勒住了马缰,“怎么了,大姑娘?”
如约跳下车,急急朝他走去。他朝她比了比手,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这片官菜园,离西城坊草场不远,那地方产出的草料是专供御马用的,除了奉命看守的小火者,寻常没有人经过。
杨稳看着她,脸上有无尽的酸楚,低声道:“咱们走吧,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别再想报仇的事儿了。”
她心里明白,他是不能看她嫁给余崖岸,不能让她遭受这样的屈辱。他们想做的事没有做成,也许永远都做不成了,人被逼到绝境,没有办法了,就生出逃避的心,以为离开京城,能挣出一条活路。
他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她却有她的打算,惨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去?以前我躲在金陵,锦衣卫没见过我,或者还能避开他们。如今在厂卫面前露了无数次脸,好多人都认得我们,再想抓住我们,实在易如反掌。与其不明不白死在外面,不如留在京城再拼一回。”
杨稳急道:“余崖岸知道你的底细,他哪能再让你行事!我不惧死,大不了他把我杀了,我只怕他会慢慢折磨你……他竟要娶你,他究竟要干什么!”
如约的心境,现在已经平和了许多,慢慢可以接受未卜的前程了。她对杨稳道:“不管他想干什么,我都不怕。你我心里都明白,如果逃了,恩怨不了了之,会后悔一辈子,那为什么不留下再试一试?我们的仇人不止宫里那个人,还有这鹰犬走狗,你难道忘了吗?”
杨稳的心,诚如被火烧一样煎熬,“我忘不了,可你是姑娘啊,怎么能被他如此侮辱!”
可以打可以杀,人格上的摧残,对他们来说才是灭顶的折磨。
如约却没有改变心意,“细想想,你能出宫来见我,是余崖岸有意放了空子。他这会儿八成在暗处看着,看我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应对呢。”
杨稳何尝不知道,自打上回浴佛节暴露之后,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他们的管控之下。余崖岸并不发作,他就像猫捉老鼠一样,猎杀不是目的,戏弄才是。受监视,被压制,对他来说都可以忍受,但得知如约要被强娶,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算注定失败,也要商量出个对策。
但看她的反应,主张十分明确,杨稳义愤填膺过,渐渐也冷静了几分。
“你还不想放弃,是吗?”
如约点了点头,“我想再试试。”
杨稳凝望她,看她眼里浮着坚毅的光,终于叹了口气,“如果你都想好了,那就照着你的意思去办吧。”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都是一无所有的人。转回头想想,也许这个时候临阵退缩了,真的会如她说的那样后悔一辈子。就算保得住性命,活着又为什么呢,谁也不想在懊丧里度过余生,倒不如再拼一拼,看看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如约舒了口气,“你回去吧,在诰敕房好好的。咱们各自保全自己,将来还有联手的时候。”
杨稳勉强仰了下唇角,点头说好。
两下里转身,分道扬镳的样子,很像各奔前程。
远处站在高楼上观望的人,这时才放下了抱胸的双臂。
李镝弩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魏姑娘真跟杨稳跑了,那大人打算怎么处置?抓回来,逼她成亲吗?”
余崖岸唇角噙着冷笑,“不识时务的人,留着干什么?她要是敢跑,就一刀了结了,省得费心替她遮掩。金鱼胡同的案子,也可以结案了。”
李镝弩听完,偏着脑袋咂嘴不已,“还得是大人!快刀斩乱麻,女人是身外之物。”
余崖岸闲闲调开了视线,在他看来,没生孩子的女人是天上的风筝,你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用绞尽脑汁去琢磨。等生了孩子,才算有了牵扯,那个时候放在心上,才是顺理成章的。
派出去的人,仔细盯了魏家二十天,这二十天里姑娘没有异样的举动,没见过来历不明的人。婚期将要临近的时候,她也跟着办事的嬷嬷出去采买,胭脂、头花、梳篦等,细碎的东西置办了不少,待嫁待得有模有样。
余崖岸放心了,着人往魏家送聘礼,送得很多很周到,不是给魏家面子,是给许家的。许锡纯一门虽然死在他手上,但他很敬重这位老岳丈,既然要娶人家的女儿,就不能太过敷衍。毕竟夫人娶回来,高高抬举她,也是抬举自己。他戎马生涯多年,鳏了多年,忽然要娶亲,还是有几分期待的。
转过天来,这样一个日头毒辣的大好晴天,一清早老爷儿就光芒万丈,照得人睁不开眼。
他今儿没上值,休了婚假,在家里预备亲迎,试穿喜服。
他母亲在一旁啰嗦着:“忙得什么样儿了,衣裳都不预先试,天晓得合不合身!不合身怎么办,这会儿改还来得及吗?”
余崖岸只是拱着眉,把手穿进袖子里,低头扣上领扣。
身条没怎么变,这几年到处奔走,也没长多余的肉。肩背里合适,腰身也不大不小,他母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狠狠拽他的腰封,捆柴禾似的捆住他的腰,又让人好好给他捯饬,边看边评点:“胡子拉碴的,看上去大了十岁。好好刮干净,再洗把脸,收拾妥当了去接人。留神软语温存,别咋咋呼呼要吃人,吓着人家。”
他被叮嘱得头疼,蹙眉转过身应付,“我知道了,到时候夹着嗓子说话。”
他母亲笑了,“可也别这样,没的让你那些兄弟笑话。”
蛮狠地又把人拽过来,上下打量一番,老大一个儿子,长得那么高,得仰视才能看明白他的脸。可不管他在外面多张狂,名声多不好,对于当娘的来说,都是心里的肝儿,爱到骨子里。
无奈运势不好,先前的媳妇怀着孩子,一尸两命了,这么些年没再娶亲,怕也是伤得不轻。
仔细给他整整衣冠,为娘的还要叮咛两句,“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可要加倍疼惜。平时别对人大呼小叫,夫妻间说话也讲究分寸。你瞪眼,别怪她朝你脸上啐唾沫,到时候红眉毛绿眼睛,过不到一处去。”
余崖岸有点不耐烦,“我又不是头一回娶亲,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您就放心吧。”顿了顿,又觑觑老太太,“她自小没了母亲,娘家也没人给她撑腰,您不会苛待她吧?”
“说的什么话!”于老夫人道,“我是那种势利眼的恶婆母吗?早前你那个媳妇,我也没亏待过她。这个新媳妇儿,让我想起你那没出世的孩子来,可怜的小人儿,吃了好些苦,多招人心疼!”
余崖岸舒展开眉眼,温吞地笑了笑。
真是个魔咒,到了为人夫的位置上,昏头涨脑打算当起好丈夫来了。看来人真不能孤单太久,孤单得久了,遇见个满身长牙的,也当宝贝似的顾惜。这么下去,别不是不要命了。

第37章
对新婚的妻子有忌惮,知道她很危险,但仍觉得饶有兴趣。果真锦衣卫干的时候长了,百毒不侵。
他母亲对他能够重新娶亲,可说是谢天谢地。新皇登基五年,五年来不知催促他多少回,是时候成个家,传宗接代了。他嘴里只管虚应,家里安排的相亲,一次都没露过面。
他不现身,就表示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哪个人家敢把女儿嫁给他。他母亲为此常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皇帝膀臂、御前红人儿、大邺新贵……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娶不着媳妇的光棍汉!
他脸皮厚,挨得住骂,不让吃饭就在廊子上啃馒头,时候长了,他母亲也就放弃了。
满以为他要鳏一辈子,没想到宫里忽然传出消息,金娘娘把身边的大宫女指给了他,着实让余老夫人高兴了好一阵子。但转念想想,锦衣卫不是正彻查金瑶袀吗,金娘娘这么干,明打明地在套近乎。
他母亲两难,“这亲要是娶了,不会给自己招不自在吧?”
确实会招不自在,但问题不大。他就和他母亲扯谎,“我和这宫女早就有来往,人家还送了扇袋给我,绣上了我的名字。”
这下他母亲放心了,因婚期近在眼前,手忙脚乱地一通张罗,把他以前住的院子重新修葺了一遍。
儿子是个粗人,没有眼光,余老夫人按着自己的想头装点了他们的婚房,收拾得明媚敞亮,还带着那么点诗情画意。唯恐儿子胡乱指点江山,一直没让他掌眼,直到今晚要接亲了,才打开门,让他进去参观。
“这是小姑娘的屋子吗?”他站在门前左右打量,抬手撩了撩柔软垂委的轻纱,“还弄这些玩意儿,不怕钩了我的刀?”
余老夫人白眼乱翻,“你进内寝,带着刀干什么,不会搁在外头吗?娶了亲,这就是人家的屋子,你当是你的屋子,弄得臭气熏天?你得收拾干净自己,人家不嫌弃你,才能让你上绣床,懂不懂!”
他无话可说,嫌弃地随手一甩,把轻纱甩起来老高。
绕过屏风转到床前打量,绣着鸳鸯的大红铺盖,又俗气又喜庆。他盯着光滑的缎面看了良久,脑子里蹦出“被翻红浪”四个字来,顿时觉得讪讪,忙重正脸色,转身往外去了。
余老夫人在后面喊:“你干什么去?过会儿就要接人了!”
他娘比他还急,距离接人至少得有四个时辰,他撂下一句“还有些公务要处置”,人已经走远了。
余老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待要责怪也来不及了,转头吩咐身边的嬷嬷:“打发人上椿树胡同瞧瞧去,魏家准备得怎么样了。要是那头慢待,趁着还有时候,咱们自己补全了,别叫人看笑话。”
办事的嬷嬷领了命,这就出门直奔官菜园。到了魏家,倒也算大操大办,宾客满堂。
也是,魏家是做生意的,能和锦衣卫指挥使结亲,那是多大的脸面。将来有了后台,还愁买卖不好做吗,因此这场昏礼是魏家人往后横行四九城生意场的活招牌,非得把所有亲朋好友都邀来,让大伙儿见证见证。
前院儿里,魏家家主和人侃侃而谈,眉飞色舞。这回可不称呼余大人了,一口一个“我们姑爷”,别提多亲热。
办事嬷嬷让人引领着,进了后面新娘子的闺房,进门就见一个穿着喜服的姑娘坐在妆台前,好清秀的侧影,好纤巧的身形。听人通禀,说余府上派人来了,这才转头望了一眼。
天爷,美丽的容色瞬间照耀了嬷嬷的眼,她“哎哟”了声,赞不绝口,“我们大人有福,少夫人这样貌,怕是比宫里的娘娘还好看。”
如约淡然笑了笑,“这位嬷嬷怎么称呼?”
办事嬷嬷说:“奴婢夫家姓涂,您就叫我涂婆子吧!我奉了老夫人的令儿,来瞧瞧少夫人这里筹备得怎么样了。”边说边回头观望,小声问,“少夫人有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不便让魏家过问的?要是有,交给咱们承办就是了,不必麻烦人家。我们老夫人啊,出了名的疼爱儿媳妇,少夫人过了门子,一准儿能和她贴着心。所以这会儿有什么不称意的,大可吩咐奴婢,不必兜在心里头,和自己过不去。”
如约觉得有些意外,余崖岸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体谅人的母亲。知道魏家不会太周全,自发地把魏家撇成了“人家”,媳妇还没过门,就打发人来照看。
只是这种好意,自己不能接着,便道:“多谢老夫人顾念,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也没有什么为难,劳烦嬷嬷跑了这一趟。”
涂嬷嬷笑着说:“这有什么劳烦的,我们这些人,不就是给主子跑腿办事的吗。”一面说着,一面接过了丫头送来的甜枣儿汤,自己呈递到新娘子手上。
含着笑,打量又打量,照着她的眼光,这位续弦夫人可比先头夫人好看多了。虽是商户出身,却透出一股大家小姐的风范,真真儿歹竹出了好笋,这么个姑娘,不该是魏家门子里出来的。
新娘子被人像看猴儿一样看,已经没什么稀奇了。如约低头抿着甜汤,甜不进心里去。
她也想过自己的父母要是还在,家还在,会是怎样一副场景。余崖岸这样的人,必是入不了她父亲的眼,许家世代簪缨,余家虽也不差,但文官有风骨,瞧不上那起奉命干缺德事的鹰犬。可现在世事不由人了,兜兜转转走到这一步,就算心里明白是冲着报仇去的,但正经办一场昏礼,接亲拜堂一样不少,细想起来就觉得窝囊。
涂嬷嬷后来就不走了,索性在闺房外头支应着,以防魏家人不周全。
魏老夫人来的时候,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在门外当戳脚子,并未过问。进门审视如约,也还是带着挑剔的眼光,“大喜的日子,胭脂怎么擦得这么淡,看上去一副寡相,多不吉利!”魏老夫人指摘着,朝一旁的婢女使眼色,“再上一层。”
如约伸出手,“啪”地一声关上了胭脂盒的盖子,“我又不是登台唱戏,擦成那个模样,让人看着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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