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夫人说可不是,“咱们眼下没人相帮,平时就算再瞧不上他,到了这种时候,也只好低声下气地巴结人家。不过吃锦衣卫这碗饭的人,没有一个真好心,趁人之危是他们的拿手戏。这余崖岸和我提起一个人,说是你宫里的……”
“魏如约?”金娘娘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
金夫人说对,“就是这个名字。说这宫女和他投缘,苦于没有机会让她出宫。你瞧,这话里的意思不是明摆着吗,要朝你讨要这个人。”
金娘娘暴跳如雷,“这个不要脸的,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魏如约是个老实孩子,就和他见过几回罢了。我虽爱调侃她,但我知道她和余崖岸没什么牵扯。真要和这样的人物不清不楚,她还能死心塌地在我宫里伺候吗,早就想辙谋前程去了。”
金夫人听罢,叹了口气,“想必是那姓余的眼热,存心想霸占。我知道你得一个可心的丫头不容易,但人家既这么说了,就忍痛割爱,把人舍出去吧。”
金娘娘顿时两难,想起自己先前为了讨好皇帝,坑害过如约一回,这回又要故技重施,实在觉得没脸。
欲哭无泪,更为自己悲哀,“我好好的一个人,如今竟做起牵头来了,还活个什么劲儿!”
金夫人一味开解她,“人在矮檐下,不低头,难道直撅撅撞个头破血流?你爹的性命在人家手里攥着,这会儿容不得你犹豫。说得难听些,就算你爹这回注定栽在里头,少受些罪也是好的。”
昭狱的那些酷刑,没见识过,听总听过。什么灌铅炮烙、剥皮抽筋,哪一样是人能受得住的?
金娘娘一想起父亲要经受这些,虽觉得对不起如约,却也顾不上许多了。想了想对母亲道:“余崖岸这样的人,说话未必靠得住,要是肉包子打狗,得了好处又不办事,那咱们岂不是亏了?”
金夫人晦涩地看了她一眼,“究竟你爹在里头怎么样,我们也顾全不及。总是图个心安吧,先把魏姑娘扣着,只要余崖岸当真替我们办事,答应他的,必少不了他。”
金娘娘点了点头,愁着眉道:“我就是觉得,拿身边的人去填那个窟窿,实在愧对人家。余崖岸又不是什么好人,万一如约在他手里不得超生,那我岂不是作了大孽吗。”
金夫人道:“这些后话就别去想了,先保得你爹要紧。宫里的宫女都不是什么好出身,余崖岸好歹是个三品的大员,跟了他也不算亏。你要是心不安,回头多赏些金银让她傍身就是了。”
金娘娘无可奈何,“也只能这样了。回头我找她商量商量……”
所以说老倭瓜也有串秧的时候,这孩子心性太纯直,这点真和金家人不一样。早前她父亲要送人进宫,原本定的不是她,就怕她不会耍心眼子,在宫里活不下去。后来她又哭又闹,说瞧上了皇帝这个人,她爹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到底还是遂了她的心愿。
如今五年过去了,本以为她能有点长进,现在看来还是不成事。皇帝面前没能保得他父亲平安,连打算行贿,都预备先和贿金商谈商谈。
金夫人压下了她的念头,“快别琢磨这个,要是她和余崖岸两情相悦,你这叫成人之美。但要是由头至尾都是余崖岸一厢情愿,你这就是坑人,祸害人家一辈子,懂不懂?她要是早知道了,心里不愿意,在宫里寻死觅活的,你打算怎么料理?回头再闹到万岁爷跟前,知道你正四下活动拉拢余崖岸,到时候怪罪下来,余崖岸必定恨透了你,那你爹还有命活吗,非得被他们活活折腾死不可。”
金娘娘怔住了,被她母亲这么一分析,终于转过弯来,点头不迭说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得这么深。”
有时候做亏心事,还是得自己学着开解自己。虽说她先前使过同样的手段,把如约送到了皇帝床上,但那时自己是奔着双赢的局面去的,不算害她。谁知那天闹得不欢而散,万岁爷压根儿没碰她,可见自己这一向都会错意了,万岁爷对她没那个意思。
照着这个形势,她想在宫里出头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不如把她转赠余崖岸,自己做了个顺水人情,如约的后半辈子稍许也能风光风光。
跟了三品官员,这对一个商户女来说算是大出息了,她自己不愿意没关系,魏家一门感恩戴德,时候长了,自然就想明白了。
如此说定,金夫人又交代了女儿几句便辞出来。迈出正殿大门时,见那个姓魏的宫女在滴水下站着,十分温柔恭顺地朝她行礼。金夫人抿唇笑了笑,复端详她两眼,也没有多言,跟随引路的嬷嬷出了西华门。
顺着银作局往南,进宝钞司胡同,穿过西公生门,直往前走就是锦衣卫衙门。金夫人没有藏着掖着,在锦衣卫后街上约见余崖岸,干脆正大光明进了衙门,进去就四处求人,央告着,让她再见一见自己的丈夫。
几个千户应付过她几回,都有些不耐烦,看见她来,早先一步躲开了。
恰巧指挥同知叶鸣廊在值房,人就给带到了他面前。金夫人还是那几句话,“我家老爷进来有几天了,不知道眼下怎么样。求大人行个方便,让我去瞧瞧他。”
叶鸣廊是个文气俊逸的后生,他和所有锦衣卫都不一样,身上有股子书卷气,看起来就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他耐着性子和金夫人周旋,“昭狱是刑讯重地,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夫人昨儿不是见过了吗,金阁老一切尚好,您大可放心……”
“叶大人,我能放得了心吗?我怎么放心?我就想知道他好不好,缺什么不缺。他这会儿还没定罪呢,怎么就不让见人了?您放我进去吧,要是做不得主,就让我见见余大人,我有话和余大人说。”
叶鸣廊蹙了眉,“余大人眼下不在……”
“那我在这儿等他。”金夫人不由分说,踅身就坐下了。
到底金瑶袀下了狱,宫里还有个金贵嫔。金夫人是金贵嫔的母亲,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能一口气把人轰出去。
叶鸣廊没办法,转头吩咐底下校尉:“把金夫人带到前堂去。”
金夫人这才起身,拖着步子进了锦衣卫正衙。坐定后朝昭狱的方向眺望,耳朵里不时生出些莫须有的惨叫声,让她如坐针毡,疑心是不是自己的丈夫,正经受惨无人道的折磨。
等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犹如身在炼狱。身上的小衣洇洇湿了又干,只是不敢动,怕一动就有冷汗顺着鬓角流淌下来。
终于,大门上走进一行人,皂靴踩踏着青砖,步履极为铿锵。
金夫人忙站起身,眼巴巴望着他们。
为首的人一见是她,一副冷淡的样子,“金夫人怎么又来了?昨儿不是刚探视过吗。”
金夫人讪讪说是,“人被关在这里,我哪里放心得下,还请大人见谅。余大人,我有内情想和余大人商谈,不知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余崖岸听罢,回身朝随行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千户便带着麾下的人退出了正堂。他这才向金夫人比手,“夫人请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金夫人道了谢,敛裙在圈椅里坐下来,斟酌着言辞道:“我今儿入宫,见了我们家娘娘,正巧魏姑娘也在跟前,我仔细打量了她两眼,果真是个进退有度的姑娘,余指挥好眼光啊。不过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在宫里耗着实在可惜,我和我们家娘娘说起,说魏姑娘是余指挥心上的人,我们娘娘听了很惊愕,直怪自己后知后觉,要是一早得知魏姑娘和您有交情,怎么着也不能让她在宫里受累。”
委婉的话说了一车,金夫人见余崖岸脸上神情还是淡淡的,知道不下猛药,人家是不会表态的了。
挪挪身子,金夫人又道:“余大人,您是敞亮人儿,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吧!魏姑娘是宫人,原本宫人不得恩典,不能提早出宫,但她既在我们娘娘手底下,那一切都好商量。娘娘体谅余大人的惦念,也有成人之美的心胸,让我带话给余大人,只要余大人一句话,就能划了魏姑娘名册,让她出宫和余大人团圆。”
余崖岸静静听着,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露出笑意,“贵嫔娘娘有心了,余某感激不尽。”
“那……”金夫人觑着他的脸色,又不便把话说透,留下了一截子尾巴,等着余崖岸自己咬钩。
余崖岸自然不会让她失望,垂着眼,悠然抚弄着圈椅的扶手,神色比之前和软多了,缓声道:“余某虽是个粗人,但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眼下金阁老的罪状还没核定,我旁的不敢担保,反正这段时候,不让金阁老破一块油皮就是了。接下来查案定罪的事儿,都由南镇抚司承办,虽说还在我手里攥着,但那头也有指挥使,面儿上总是平级,我也不好给人发号施令。”说着顿了顿,看金夫人脸上又浮起惆怅之色,知道这关子卖得差不多了,这才迟迟道,“不过夫人放心,余某和金阁老同朝为官多年,就算阁老瞧不上我们锦衣卫,我对阁老还是满心敬佩的。但凡有用得上余某的地方,余某一定尽力而为,南边的查访……只要遇见徐指挥,余某也会尽力为阁老陈情的。”
有他这两句承诺,还求什么呢。金夫人千恩万谢,“全凭余大人为我们周全了。不过大人想必对外子有些误解,他从来不曾瞧不起锦衣卫,更不会对余大人有任何成见,反倒一直说锦衣卫雷厉风行,是皇上膀臂。可惜,如今要让锦衣卫核查自己了,说来怎么能不让人心酸。”
余崖岸坐在圈椅里,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冷眼看金夫人勉力斡旋,替金瑶袀缝补人情。
金夫人也知道,丈夫身为首辅,平时确实有几分傲气,未必没有得罪过余崖岸。如今人走到窄处了,转头再厚着脸皮求人,光说好听的不管用,得拿出诚意来。
“那么,我这头再让人递话儿进去,就说余大人心善,愿意助咱们一臂之力。”金夫人便不再兜圈子了,爽直道,“宫里要放个把人出来,横竖不是难事,就看余大人打算什么时候接人,咱们这头说话儿就能办成。”
余崖岸反倒又不着急了,三心二意道:“眼看要过节,等过完端午再说吧。”
金夫人心里忐忑,一面应好,一面又唏嘘:“旁人能好好过节,咱们家乱成了一锅粥,也不指着过什么端午了。余大人,他在里头一天,就是一天的煎熬,有大人看顾固然吃不了大亏,但这事还是早些了结为好。求大人尽力相助,只要这回能够脱身,大人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我们姓金的绝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余崖岸笑了笑,“娘娘高抬贵手,余某自然涌泉相报。”
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谁也不会对昭狱里捞人打包票。遂转头叫了声“来人”,“送金夫人出去。”
金夫人只好站起身,临走时候又朝他褔了福,“那我就等着余大人的信儿了。”
余崖岸寥寥一点头,连多站一小会儿都没有,转身穿过正堂,上了后面的长廊。
李镝弩靠着后廊的柱子,好奇地追问:“大人真打算替金阁老脱罪?”
余崖岸一哂,“皇上要治他,这罪是你我能脱得了的?”
回到值房,解开护腕随手一扔,仰天躺在了躺椅上。
脑子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视线一转,落在案头的金簪上。取过来捏在指尖赏看,像赏看一朵花儿。
那丫头,放在宫里不是办法,时候长了肯定要出事。到时候闹得不好会连累自己,还是放在身边便于约束,既保得皇上安全,也能让姑娘全身而退。
他笑了笑,把金簪贴在鼻尖,悠悠地想着,许锡纯的女儿自有不服管的精神,调理起来八成很得趣吧。
那天金夫人来过之后,不知给了金娘娘什么定心丸吃,她消停下来了,不再急得团团转,也不想着去央告皇帝和太后了。只是静静坐在自己的寝宫,抱着羊角,看着外面逐渐炎热起来的春光发呆。
如约在落地罩外站班,不时地看她一眼,她凑在南窗前,半天也没挪过身。
丛仙端着茶水糕点进来,一样一样搁在金娘娘面前,和声道:“娘娘,今儿中晌没有好好进吃的,别伤了自己的身子。奴婢让小厨房做了您爱吃的茶食,您用上一点儿,再歇个午觉吧。”
金娘娘方才回过神来,扔了手里的猫,叹道:“还真是,这会儿已经饿起来了。”
总是心情再不好,也没耽误吃东西。吃饱喝足了,脸上也有了点笑模样,上廊子前后转了两圈消消食儿,回到内寝睡午觉去了。
主子歇了,底下的人也能松泛松泛。除了门前侍立的人,余下的可以退到茶房里,喝点茶水,闲谈闲谈。
如约和丛仙她们进门的时候,正遇上郑宝和另一个太监咬耳朵,不知说了什么,口沫横飞。
见她们进来,立刻就停住了,捧着杯子站起身,笑道:“姑姑们辛苦,快坐下歇歇脚。”
丛仙见他神神叨叨,讥诮道:“怎么了?有话不能当着我们的面说?”
水妞儿嗤笑,“八成又是什么狗不拾的歪新闻。”
郑宝听她们这么说,反骨就起来了,一面给如约递水,一面反驳,“还真不是歪新闻,是个极大极要紧的新闻。”
大伙儿都朝他看,脸上挂着质疑的神情。这宫里,还有什么是比皇上整治金阁老更令人震惊的?
乾珠笑着调侃,“你就是说谁的院子里,母猫生了狗崽子,也够不上极大极要紧。”
大家哈哈一笑,转过身去挑拣茶点。
郑宝有点着急,“猫儿生狗崽子有什么稀奇,我的消息可比这个稀奇多了。”说罢压低了嗓门,“我有个好弟兄,在东长房里住着,就住在苏味隔壁。那天苏味从廊下家回来,吃了点酒,和身边的人说话,正好被我那弟兄听见。你们猜怎么着?万岁爷要册封皇后啦!”
众人大吃一惊,“要册封谁?”
郑宝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册封谁,没听真周,隔着窗户纸呢,料苏味给人家比划了。横竖不是咱们娘娘,金家都闹成这样了,除非万岁爷有意赦免金阁老,抬举金阁老当国丈。否则这等好事儿,落不到咱们娘娘头上。”
如约端着茶盘,暗暗叹了口气。
早前在针工局的时候,知道金娘娘是贵妃,将来有做皇后的可能,她才想尽办法进永寿宫来的。没曾想运势不太好,皇帝早就存着扳倒金阁老的心,金娘娘当皇后的愿景势必落空,往后也许要见皇帝一面都难了。
也是,金娘娘的性子和为人,确实不适合统领六宫。但这个时候忽然要册封皇后,是皇帝明着向朝野内外宣布,要打散那些旧臣的联营了。
大家开始猜测皇后的人选,看着谁都有可能,谁又都没有可能。
“没准儿要从官员家眷中重新采选,或是有人举荐,说哪家的女儿温顺娴静、知书达理,这么一提溜,说上来就上来了。”
每个宫室都是一个紧密的团体,宫人和主子的关系,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家当然希望金娘娘能重新辉煌起来,想当初他们永寿宫的人,走出去多气派,谁见了不给三分面子。如今混得一日不如一日,金娘娘要倒台,他们这些宫人也跟着倒霉。要是宫里有了皇后,名正言顺压金娘娘一头,就凭金娘娘那脾气,不和皇后打起来才怪。
这么一想,冷汗直冒,回头别散了摊子,他们这些人又得重头开始做孙子。可瞧着金家这态势,金娘娘想起复是不大可能了,除非外面打瓦剌的大将军是金家人,且取得了空前的大胜利。金娘娘换个靠山,兴许还能凑合凑合。
大伙儿托腮的托腮,靠墙的靠墙,灶火说:“册封皇后,大赦天下吗?要能赦,金阁老没准儿能活命。”
郑宝说:“册封皇后大赦什么天下,等皇后生了太子再说吧。到那个时候,不知道金阁老还在不在,怕是想赦也来不及了。”
于是大家一致商定,这件事还是别在金娘娘跟前透露。早知道早生气,晚点知道,还能过两天太平日子。
眼看着要到端午节了,大家的兴致又转移到了过节上。水妞儿问在座的大宫女:“你们上司礼监记名没有?今年见不见家里人?”
丛仙说:“见啊,一年到头尽是当差,也念着家里人呢。听说我哥哥今年刚得了个儿子,我娘盼了多年的大孙子,终于有着落了。”
水妞儿又问如约,“你呢?应选两年多了,想不想家里人?”
如约淡然笑了笑,“我没在家里长大,家里人也未必想见我。今年就算了,或者等明年,再看机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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