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适时递过去镜子给她照,笑说:“你今儿别出门了,在屋里躲一日懒,今日我替你,明日你替我,如何?”
青霜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到底舍不得把花摘下来,咬牙说:“行!”
“二姑娘,温大爷到了!”一个婆子站在廊下,满面堆笑向里回说,“人已在太太屋里,姑娘请过去吧。”
“嗯,知道了。”纪明遥缓慢放下托盘,也照了照镜子。
头发没乱。
她再看看身上,衣服也很整齐,几乎没什么褶皱。
既来之、则安之,是纪明遥重生在古代这十五年来的第二条人生准则(第一条是什么都没有命重要)。十五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在大周朝,作为女子成婚的年龄都不算很早了,何况她只是“相看”,还没定亲,“相看”的对象又是大富大贵之家知根知底年轻俊俏的表哥……她已经很幸运了!既然是决定“终生”的大事,当然应该认真对待。
就像她猝死之后,再也不敢熬夜,每天都遵从身体的需要,至少睡四……五个时辰,不但请安最晚到,上学时功课完不成也绝不牺牲睡眠时间,宁愿被先生教训几句甚至打手板,平日不留心维护姐妹兄弟之间的感情,不注重穿着打扮,也不着意发展琴棋书画等兴趣爱好……可那些都是在嫡母的“宠爱”默许下的。在真正关乎到性命安全的事上,她更是从来没有懈怠过。
比如,“大家闺秀”应当懂得的礼节、规矩和“潜规则”。
比如,日日留心徐老夫人对她的态度。
比如,用心、尽力完成每一件嫡母期许她能做到的事。
纪明遥端正心态返回正院,行到半路,迎面两个安庆堂有体面的嬷嬷过来,见了她忙说:“二姑娘,老太太有话吩咐。”
“是什么话?”纪明遥含笑问。
她身旁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早互相换起眼神,心里埋怨老太太今日还不让姑娘安生,听那两个嬷嬷说道:“大姑娘今天身上不爽快,不能与小崔大人相见了。小崔大人也正等在太太房里呢。我们人微言轻,怕慢待了小崔大人,只好请二姑娘替大姑娘赔个礼——”
纪明遥早已养成习惯:凡是与徐老夫人相关的事,至少要在脑子里多过三遍,何况这话一听便不对劲。
从纪明达和崔珏去年议亲开始,徐老夫人便防着她。到现在半年了,她和未来姐夫崔珏互相连影子都没见过一个,怎么今天倒要她替纪明达赔礼?这可不但会见面,还会说好几句话呢!
未成婚的姐夫与小姨子……之间,也的确不适合有过多交谈往来。
当着安庆堂的嬷嬷,纪明遥只装着自己什么都没想,笑道:“知道了,辛苦嬷嬷们走一趟,我这便过去。”
看那两个嬷嬷不动弹,她还故作不解,问一句:“嬷嬷们不用回去复命吗?还是要看着我去说?”
纪明遥自认对徐老夫人也算有几分了解。她看不起庶出的孩子,也会算计庶子庶女,但她也要“体面”。让人看着庶出孙女做事不算不体面,可被明说出来,就太不体面了。
安庆堂的人自然也了解她们的主子。
果然,两个嬷嬷脸色微变,犹豫一时,说声:“有劳二姑娘。”便折返回去了。
她们一走,碧月等便忙簇拥上来,都要劝二姑娘:可不能替大姑娘赔这个礼!
纪明遥忙安抚她们,笑道:“碧月,你快带两个人去学里找明远,说大姐姐身上不好,我不合适见姐夫,得他来说。你快快地去,我慢慢地走,咱们一起到正院才好。”
“哎!”碧月答应一声,带了两个婆子就往前院学堂跑。
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纪明遥顿感安心。
碧月是她十岁那年太太送给她的人,这么多年照顾着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想到嫡母,纪明遥稍稍握紧了手帕。
太太一早就被叫去了安庆堂。这两个嬷嬷自然是徐老夫人派来的,那太太……知情吗?
太太对这件事怎么想?
崔珏书香世家出身,曾祖以军师为江夏侯,官至宰相,祖为太傅,父亲虽早亡,也曾官至礼部尚书,门生故旧遍布天下。
他本人十二岁进学,十七岁高中顺天府解元,十八岁得中探花,点翰林院编修,有一亲兄长亦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目今为正四品顺天府丞……
若非大周开国至今四十年,历经三代帝王,“开国六公爵”已只余安国公府一家仍袭国公之位,纪明达又是大周京中最有盛名的闺秀,品行、才学、容貌无不出类拔萃,太太又与崔珏的母亲是亲表姐妹,有这一层亲戚关系在,还不知这门好亲事会花落谁家。
为这亲事能成,太太不知废了多少心思,就是想给亲生女儿一个最好的未来。老爷也极为看重这位前途无量的未来女婿。
就算徐老夫人突发恶疾,神志不清,要拿这门亲事作难,太太碍于婆媳之间,不好不敬徐老夫人,老爷便能坐视不管吗?
晴空朗朗。遥望着花园里的繁花如云,纪明遥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尚不知在安庆堂发生的全貌,多思无益。
她能做的都做了,只要太太明白,她从来没对崔珏有过心思便好。
估量着时间差不多,她继续缓步向正院走。
碧月也恰好请过纪明远到了。
“明远!”纪明遥忍不住笑唤一声。
“二姐姐。”纪明远走得头上沁出微汗,更加快脚步走到她身前,说,“二姐姐安心。”
“嗯!”纪明遥也算是彻底放心了。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显出挺拔身姿。纪明远稳步走在前面,先行迈进房中,与未来姐夫崔珏赔礼:“大姐姐今日身体不适……”
身穿穹灰色锦袍的今科探花已放下茶杯起身,余光瞥见身侧的温家大爷比他还早一步跳起来,满眼放光,激动得脸都红了。
崔珏身量修长,如玉山松形,容色昳丽而不过于冶艳,眉眼清隽。分明似是温和的相貌,抬眼扫过来人时,却又无端显出几分凌厉。
纪明遥只与这位一向“只闻其人、不见其面”的未来姐夫相视一眼,耳边便充盈了温家表哥温从阳的呼唤:“遥……二妹妹!”
“表哥!”纪明遥立刻专注于眼前的人。
温从阳笑如三月春风拂面,分明身量与一旁的崔珏相差无几,年龄也只小一岁,却一个已是幽幽青年,一个仍是少年模样。
他的眼神炽烈直白,在明远与崔珏面前,让纪明遥难得有些羞赧。
“表哥请。”她低头侧身。
“妹妹请!”温从阳只顾着看她,险些忘记与纪明远和崔珏道别。
“温兄慢走。”崔珏淡淡颔首。
他望了一眼这对表哥表妹的背影,听见纪二姑娘明媚娇柔的声音问:“表哥上次同我说,今春一定练成马上十环,不知练得怎么样了?”
第3章 宁死不嫁!
温从阳就等着表妹问这一句,越发喜笑颜开,挺胸说道:“我应过妹妹的事,哪件没做成?妹妹等着看就是了!”
纪明遥看向他,抿唇一笑,满眼都是信任和钦佩:“这才不到一个月,表哥竟就练成了。”
温从阳满心想再说几句大话让表妹更加佩服,可他并非一个月练成,而是先在家里苦练了半年,才在上月和表妹说起……
到底不好意思多对表妹说谎,他只挠了挠头,看纪明遥发间晃动的珍珠和花蕊,说:“妹妹戴海棠……可真好看。”
纪明遥“扑哧”笑出了声。
温从阳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根。
他愣了一会,几步追上缓步向前走着的表妹,低声问:“是、是我说错什么了,让妹妹发笑?”
“我笑表哥记性不好——”纪明遥拿团扇虚点着他,抬眼笑说,“‘海棠好看’这话,去年……不是也说过?”
晚春的暖风吹过温从阳眉间,吹得他心里发痒,恍惚间混沌起来——
遥妹妹,是为他……才戴的海棠吗?
还有、还有——
他竟忘了自己说过这话,妹妹会不会觉得他心不诚……说话都是糊弄她的?
温从阳愣怔间,纪明遥又向前走了几步,他连忙赶上跟在一旁。他不断觑看着遥妹妹的神色,想窥明她心里是埋怨他还是……也欢喜他……可遥妹妹只是一如往常明媚笑着,她看树影,看流云,看枝头的绿叶和停留的飞燕,她扶膝弯腰,捡起一朵桃花放在手心,又鼓嘴吹起来——
校场到了。
温从阳当然还是没能看懂遥妹妹的心。
纪明遥扶着丫鬟的手,悠闲坐在校场边缘的观看席上,在大遮阳伞下捧起了一杯玫瑰枸杞温茶。
虽然她很想喝点冷饮,但天气还不算太热,喝太多冷饮也对肠胃不好……这茶养生!
不远处,温从阳在小厮手里牵过马。
他拍了拍爱马毛色光滑的头颈,一面偷眼看表妹,一面和爱马小声絮叨:“一会咱们可得争气,千万不能出丑,就和在家里练的一样就行了……”
下人们立好箭靶,温从阳便翻身上马。
他深吸一口气,抖开缰绳。
“二姑娘和温大爷玩得正好,方才又去花园里投壶了。”安庆堂正房,大丫鬟素月掀帘子进来,立刻到温夫人跟前回话,“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说有笑的,温大爷满眼只有二姑娘——”
想起在花园里看到的景象,素月不禁一笑。
但顾着是在老太太房里,老太太还看着呢,她又忙肃了脸,说:“老太太、老爷太太只管放心就是了。”
徐老夫人手里抚着玉如意,面色说不上好。安国公也神色略有凝重。
只有温夫人,是真真切切松了口气。
明达和崔珏那孩子的亲事,是她日夜悬心,一力促成,明遥和从阳的亲事,又如何不是她费心作成的。
明达年轻不经事,为几个梦就吓坏了,不肯再嫁崔珏,老太太怎么也顺着她、纵着她?这……倒也还罢了,可老太太竟然起了让明遥引诱崔珏移心,好让崔家主动退亲的心思!
这是把崔珏、把崔家当什么?把明遥和从阳当什么?又是把温家,把她温慧当成什么!!
她是媳妇,老爷不开口,她不好直接驳回老太太,何况老太太并没明着说出那些心思,只说让明遥替明达赔礼。
幸好她一向没错看了明遥,明遥把一切都处置得很好。
崔珏也并非见色忘义的孩子。
温夫人攥着手帕,站起身,欠身对徐老夫人说:“我去看看明达。”
徐老夫人略略阖眼:“去吧。”
纪明达一早哭得头脑发昏,早已回到自己房中歇息。温夫人轻手轻脚进来时,她其实醒着,可她不敢……也不愿意在此时单独面对母亲……便只装着还在睡。
温夫人歪身坐在女儿床边,看着女儿格外苍白、眉间郁郁不安的脸。
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唯一的亲女儿。她十八岁有了她,即便她不是婆母和丈夫一心期盼的儿子,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亲自带着她睡,没用乳母,亲自喂奶,看她会翻身、会坐、会爬、会站、会走……教她认字、读书,看她生得和她越来越像……给她起名“明达”,盼望她今生一世通达顺遂。
即便后来婆母说膝下寂寞,把明达要走了养,其实是让她快和老爷再要个孩子,她也果然有了明远,明达在她心里的分量也没有减轻半点。
明远是男子,又是嫡长,将来即便一事无成,整个安国公府也全是他一人的。不但老太太和老爷,这整个世间都会替她多疼儿子,她自然要多疼一疼不能承继家业的女儿。
母亲也是这样,疼她多过疼爱兄长。
所以,即便崔珏不想与勋贵之家结亲,想似他兄长一般,娶一位书香清流之家的妻子,她也费尽苦心,仗着远亲姨母身份,以情以利劝导,又通过舅舅家里请到当世大儒松句松先生做媒保亲,才终于成了这门婚事。
她的女儿,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崔家家风清正,从崔珏曾祖起,四代男子无人娶妾纳姬。崔珏虽还年轻,为人却有清风峻节,明达与他成婚,即便做不成一对恩爱夫妻,只怕也难成怨偶,至少也能相敬如宾,安稳一世。
轻轻拂起女儿额上微湿的发,温夫人释然地笑了。
只要安国公府不倒,再退一步……只要温家还在,明达是必会平安顺遂的。
明达被唬成这样,她若坚决不愿,还硬要她嫁崔珏,先有了心结在,夫妻之间也难相处得好。
虽然老太太的法子决计不成,但和明达的一生相比,她做娘的丢些颜面,多得罪几位……能算什么呢?
说服了自己,温夫人又悄声走出女儿卧房,叫了女儿的贴身丫鬟和奶嬷嬷细问:“大姑娘既从前几日就梦魇不断,你们怎么不早报上来?”
卧房内,纪明达睁开了眼睛。
母亲还在外间,她不敢弄出动静,先忙示意屋内丫鬟都不许出声,才动作缓慢地翻了个身,眼前正看见百蝶穿花的茜红锦帐。
有一朵魏紫牡丹开到极艳,花瓣光泽流转,重重叠叠似在转圈,让她眼前又觉晕眩。
但她也不敢再闭上眼睛了。
她怕再看到梦里的景象,看到二十几岁的她体面全无,红着眼睛向崔珏怒吼,说她再也不能忍受与他同处一室……她一定要和离!
而崔珏……满面冰霜,看她的眼神并不似看相处多年的妻子,也不像看仇人,只好似在看一个无关紧要又让他厌恶的物件!
他说:“那就离吧。”
下一瞬,她看到自己带着陪嫁躲回娘家,才见到祖母和母亲,父亲便走路带风、满面笑容地进来报喜,说:“从阳平定了东羌作乱,边关大捷,圣上大喜!!”
她看到不管她如何派人暗示,崔珏竟丝毫不理,没有再来接她回去。她就在娘家看着阖家为纪明遥夫妻欢喜,看着温从阳得授骠骑大将军,纪明遥妻随夫荣,得封一品诰命夫人——
她看到下人们哓哓议论,说:“果然还是二姑奶奶命好!二姑爷从小那个样儿,这些年竟为了二姑奶奶全改了!”
“什么‘命好’?那是性子好,旺家门!你看大姑奶奶,当日看着嫁得比二姑奶奶好多少,和姑爷都是人尖子!哪知道就是合不来……我上回听人说,崔家也抱怨呢,说都是这亲事妨了大姑爷的前程——”
“从前也没看出来大姑奶奶性子这么坏,出阁不到十年,和姑爷翻脸多少次了。崔家就那一个妯娌,竟也处不来。回来也没有个好脸。不像二姑奶奶……”
——只因所嫁非人,她竟被除了容貌一无是处的二妹妹比到了泥里!
一阵恶心涌上来。
纪明达撑住床边,干呕出声。
屋里一阵兵荒马乱。
丫鬟们给她抚胸打扇喂水,温夫人也急匆匆入内,心疼得伸手就要抱女儿,又怕让她闷着更难受。
稍稍缓过来些,纪明达抬头,看见母亲焦急关切的脸,不禁扑了上去。
“娘——”
她大哭出声。
梦里的一切都过于真实,让她不敢不信那些就是真正的未来。她从五天前开始做梦,先是断断续续梦见她和崔珏的争吵,梦见纪明遥与温家表弟婚后的相亲相爱蜜里调油,她都只当是自己多心才多梦,没与任何人提起。直到昨夜那个梦……是她决计不能接受的将来!!
若一切真如梦中,她宁死也不会嫁给崔珏!!!
温夫人紧紧抱着女儿,就像女儿幼时一样。
她耐心地轻声安抚女儿,直到女儿哽咽着止住哭泣,说:“娘,我……我不嫁崔珏,行吗?”
“行……行!”温夫人笑叹,“娘这就找人去各庙里都算一算,若果真有不好的,咱们也有由头退了这婚事,好不好?”
她说:“天下哪里没有好男子了,他不好,娘再给你寻更好的!”
纪明达环着母亲的手松了松。
——温家表弟……温从阳就是更好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纪明达没有将心中所想说与母亲。
她只是藏起脸,忍住发自心底的害怕与厌恶,细细回忆这几日梦中所看到的,温从阳对纪明遥……对他妻子的无限体贴,百依百顺,又想到纪明遥得封一品诰命的风光,便越发肯定,温从阳做丈夫,至少胜过崔珏许多!
女子活一世,己身不能建立功业,一切尊荣体面,自是全系于父、兄、夫、子身上。她既为安国公府的长女,身为家中长姐,十七年来的一切:才学、德行、名声……几乎全胜过妹妹们许多。若婚后反而不及她们,那便不但惹人笑话,她自己也要羞于见人了!
现在看来,崔珏自是天下少有的英才,前途不可限量。从她梦中看,年仅二十过半的他已官居四品,也没辜负他少年探花之名。可与温从阳的一品骠骑大将军比起来,四品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