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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显金声音不由得放缓,“大伯母,您有何事?”
段女士唇角勾笑,走近了些,与显金客气颔首示意,说话不见弯弯绕,“为刻丝夹画宣纸而来——听说贺掌柜本次推出的山海经十分受卖,下月将推出‘花语’,我虽不才绝非大家,却也浸淫书画几十载,画花鸟是我的长处,若你需要尽可来寻我,帮你打个底板倒也不是难事。”
显金惊喜,“是吗?未曾有听闻!”
她推山海经,可真是遭了老罪了!
除却那副白泽是请名家出山落笔,其余全都是她和钟大娘泡在书里,一副一副临摹出来的。万幸的是,竹帘编图案无需太过精细,就像临摹简笔画一样,总体要求是神大于形,她们两这才算是蒙混过关!
可下一个“花语”系列,她预备推出四十九种花语,每种做两至三刀。
也就是说,如果不找外援,她和钟大娘两个没什么艺术细胞的,要绝望地画出四十九种花,画到最后,或许就画成了哥斯拉。
段氏抿唇笑起,“闺中好好学过,嫁人生子耽误了,如今又捡拾起来,方才完成张记绸缎当家太太的百鸟图,手上正无事,如今自家有需,我当然义不容辞。”
段氏目光亲和看向显金,似乎很欣赏这个人在哪儿就在哪儿搅起惊涛骇浪的小姑娘,“大部头的画幅,如今我里力有未逮,可若你只需小小一朵一朵的工笔花,我或许能帮上忙。”
显金注意力被前一段话抓住了,“有人请您画画啊!您可真厉害呀!”
“你的刻丝夹画宣纸也很是漂亮。”段氏抿唇笑着,与显金并肩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着工笔花鸟的事儿,说工笔的笔触要细要稳,颜色要漂亮出挑,不能如水墨一般全靠洇染和意境,一边又大赞显金脑子灵光、想法清灵,是把做生意的好手……
两个人向出走,很有些话很投机、八十句都不多的意思。
三太太孙氏站在门口,翻了个白眼,嘴角快撇到天上去,“……素日以为大嫂是只鹤,天上飞那种带着仙气的仙鹤,如今在新晋财神爷跟前,仙鹤变彩翎母鸡,开屏倒是开得很欢嘛。”
背后说人坏话,得一起说才来劲。
孙氏碰了碰身边的二太太许氏,“二嫂,你说是吧?”
许氏抬起头,刚从账册的打击里缓过来,憨憨笑,“母鸡也不开屏,开屏的是孔雀。”
孙氏:……
说孔雀,不就抬举那段氏了吗!
许氏想了想又认真道,“且还是公孔雀才会开屏求偶,母孔雀没那几根长毛。“
孙氏:真的挺无助的,这个家好像只有她认认真真宅斗,其他的人要么在卖画,要么在普及禽类求偶知识。
显金与希望之星她娘段氏敲定了先拿三幅样稿看样式的初步意见,显金执意要给钱,段氏执意不要,只说,“我的画能藏在宣纸纸层里,已经很是知足了——宣纸,特别是家里的宣纸,是二郎他爹最喜爱的纸张,我的画夹进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岂是金钱银两可衡量的?”
显金表示秀恩爱是一回事,赚钱是一回事,其实并不冲突。
显金索性直接问,“……您帮绸缎庄的张太太画百鸟图,可有索价?“
段氏点头。
显金便豪迈道,“张太太付您多少银子,我便支您多少银子。”
段氏笑道,“与张太太说好,年底请画,润笔费百两。”
那他们还赚个屁啊,利润全给出去了。
果然,所有的艺术,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显金抽抽嘴角:倒不是买不起,只是自己临摹更有性价比。
段氏见状忙笑言,“贺掌柜先看样稿再做定夺吧!”
显金答应下来,细细嚼巴几下,方深觉基因的玄妙——段氏恣意洒脱,经前几次接触都是想说便说,从不顾忌他人的感观,如今画画、卖画,就算深爱的丈夫过世,她也能过出属于自己漂亮的后半生;而陈笺方……
显金想起陈笺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这个青年,好似总有两块硕大的石头压在胸口,在压抑与逼迫中艰难喘息,背着这两块石头步履维艰地朝前走。
甚至,这两块石头,其中有一块,是他自己压上去的。
母子母子,却活脱脱两种南辕北辙的个性。
显金脑子想事,脚下走得飞快,到了“浮白”,却见赵德正一脸焦灼地跑到她身边,如噩梦再现,压低声音道,“……不好了不好了……这几日白记、刘记、兴荣记都出了刻丝夹画宣纸……其他两家不足为惧,做的东西看不出名头,白记的刻丝夹画宣纸却很有些看头……咋办!……咋办!”
就像他当初的色宣!
明明他想出来的、尝试几百次试出来的,还没风光半年,就被铺天盖地的色宣冲击、覆盖……
赵德正愁眉苦脸地看着面目全非的“浮白”,不由埋怨显金,“您阵势搞得大,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店里的装潢全改了,就是想继续做以前的卖纸生意也没那么多地方摆置斗柜了……”
“恒记呢?”显金抬眸沉声问。
赵德正没想到显金的关注点在这里,卡了个壳,隔了一会儿才说,“……没……没有动静……”
显金“噢”了一声,抿唇笑了笑,便继续抬脚往里进。
赵德正满面通红地拦住显金,“咱们……咱们‘花语’还出吗!”
显金风轻云淡地点点头,“出啊,图样都请人先制了。”
赵德正瘪了瘪,“咱们索性降价吧!白记卖得很便宜!一刀刻丝寿星公夹画宣纸,只卖三两银子。“
显金步子一停。
赵德正险些撞到廊前的柱子。
显金比了个“二”的手势。
赵德正不解其意。
显金轻笑斜眸,“这是赵管事,第二次质疑我。事不过三,若有第三次,您就去帮着我父亲打理泾县铺子吧。”
赵德正目瞪口呆:这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清算啊!
赵德正身后的南小瓜伸手使劲扯他衣角,示意他可别说了。
赵德正将衣角气急败坏地猛地抽回来,“吃一堑长一智,色宣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你却不管不顾,咱们陈记开在此地不是一锤子买卖,更不是只赚人一次银子!是要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回头客!”
显金彻底停下步子,半侧过身,双手抱胸,成竹在胸道,“我不出手,自有人出手,赵管事凡事莫急——至少,你应当学着信任你的掌柜。”
说罢,便跨步向里走去。
留下赵德正呆立原地:谁?出手?出什么手?谁出什么手?谁管你纸行之间的明争暗斗啊!老百姓还巴不得打得越厉害越好,越便宜越好啊!
赵德正坐立难安地思考到傍晚。
锁儿舔舔嘴角、话在嘴边忧愁地看了看思考中的赵德正,很想告诉他:别人思考是思考,你一思考,惹人发笑。
临到傍晚,南小瓜急匆匆地跳垮过门槛,低声急促道,“……刚有人把白记的摊子掀了!”
赵德正猛地睁眼,不可置信。
“谁?!谁把白记的摊子掀了?!”
南小瓜露出奇怪又不解其意的神情,“龙川溪码头上的甄记盐贩,甄家三郎一进白记的门就直奔那刻丝夹画柜子,双手一抬就把那柜子全给掀翻了,抽了刀狠狠砍了三两下,只说‘但凡白记再敢出白泽刻丝夹画,我甄三郎见一次砍一次!’”
赵德正满脑子问号。
显金见怪不怪地低头平和誊抄账本。
赵德正开口,“显……贺掌柜,这是……这是为何?是您指使的吗?”
显金半垂眼眸,将笔搭在笔洗上,轻笑一声,“我?我指使得动盐商家的公子?”
赵德正发觉自己问了句蠢话,嗫嚅了嘴唇,很想再问。
显金笑了笑,反问南小瓜,“白记的刻丝白泽,索价几何?”
南小瓜调研功夫扎实,张口就道,“四两!比其他的,贵一两!”
显金点点头,笑着看向赵德正,“甄三郎当初以三十两的高价在‘浮白’买下那一刀刻丝白泽夹画宣纸,如若我猜测不错,早已被他老爹送到了知府熊大人的府上。”
显金顿了顿,给赵德正思考的空间,却见这小老头跟得很吃力,便继续道,“您想想看,甄家送给熊知府的礼,如今满大街都是,且四两银子就能拥有,甄家气不气?”
赵德正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虽然只有一瞬。
“甄家干的是码头,码头做事靠的是蛮力和臂膀,说白了,黑的白的都得吃点;白记嘛,小小商贾一户,甄家打他搅乱市场,拉低他送礼的档次,还需要挑时间吗?”
打就打喽,还要挑时辰吗!
显金隐秘地笑了笑,下颌轻轻抬起,语声平和自然,“出现便宜的仿品,最着急的,不是我们。”
赵德正看向显金的眼神多了畏惧与敬服,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开口,“最着急的是……是当时花了高价钱……买了我们刻丝宣纸的那群人……”
那群切实付出了金钱和时间的人,不允许他们手里的刻丝宣纸掉价!
显金给了赵德正一个孺子可教的目光。
这就是很歹毒的奢侈品理论:购买奢侈品的人,是不会允许他手中的奢侈品跌价的——一旦跌价,又如何用奢侈品来证明他非富即贵的身份?又如何让他和普通买纸的人划开泾渭分明的界限呢?
陈记刻丝山海经夹画宣纸一出,有些竞拍到的乡绅,甚至在家中设下了“刻丝宴”,邀邻里友朋前来观赏。
一旦放任仿品出世,他们追捧过、喜爱过、切实付出过金钱与时间的陈记刻丝山海经夹画宣纸,失去了正统的地位,又算得了什么?只能算个笑话。
显金逼迫着,整个宣城府渴望过刻丝夹画宣纸的名流,主动站出来,维护陈记的正统地位。
赵德正想通了。
显金低下头,继续平静地誊抄账册。
生意人不事生产、坐享其成,玩的,不就是人心吗?

第205章 砍坏了纸(第一更)
甄三郎怒闯白记掀翻摊子一事,传到熊知府耳朵里时,老大人正吃着馄饨。
今天奉月十五,开堂刚下衙,忙了一整天没吃饭。
家中老妻剁了三线肉和干虾皮当肉馅,又宰了点藕丁、茭白丁子,支口大锅炖扇骨、干菌和河虾脑袋,馄饨皮子掐馄饨馅儿,一掐一个金元宝,胖嘟嘟的肚子朝上在云翻雾绕的大锅里安逸浮沉,浮到水面后又被长杆子木勺舀进铺满葱花、干紫菜碎、芫荽菜的海碗里,最后以一大勺扇子骨菌子汤泼进海碗结尾。
熊知府拿起勺,正欲吃,却见师爷背弓如东海老虾小碎步进来。
“……白家的来了,就在咱们府门口。来的白老爷和白大郎……白老爷拿着麻绳要上吊,直哭甄家欺人太甚……”
师爷嗅了嗅,有点饿了,想吃。
熊知府低头拿大白勺子慢条斯理舀了只馄饨,“叫门房劝劝。”
师爷赶忙点头,“门房劝了,没用。”
馄饨有点烫,熊知府吹了吹,没着急吃,“怎么劝的?”
师爷蹙眉,“劝他去别处上吊。”
熊知府一笑,胡子上翘,“行了,叫白家的收拾好进来。别哭哭啼啼的,哭哭啼啼立刻赶出去,再叫你嫂子煮碗馄饨,你这口水都快流我碗里了。”
师爷乐呵呵地往出跑。
白家的进来得飞快,刚好赶上熊知府吃最后一口馄饨。
一进门,白老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熊大人!您要为小民做主啊!”
不太有新意的开场。
熊知府低头吃完最后一颗馄饨,拿勺子吹凉喝汤,“你既想让我做主,还要以吊死我府邸门口威胁我?”老大人一笑,“这是什么道理?”
白老爷被一梗,愣了一愣,随即哭得老泪纵横,“若非遇到天大的冤屈,我如何敢在您府前造次啊!实则是那甄老三欺人太甚!”
白大郎跟着老爹哭,一边哭一边补充剧情,“今天刚过晌午,那甄三郎便冲到我们铺子里来,把店子里的刻丝夹画宣纸掀翻,拿着匕首全划拉烂了,然后拍了两张银票在柜台上,凶狠得像要杀人似的胁迫我,‘若以后再买刻丝夹画宣纸,你卖一次,我砍一张!’”
白大郎哭得像嫁错了郎、还被逼生了八个孩子的怨妇,“不知如何惹到了这霸王,我们白家兢兢业业做纸,勤勤恳恳过日子,老老实实上税子,向来听话又懂事,从不给衙门和大人惹麻烦——”
白大郎顿了顿,继续哭,“就在上个月我们家招儿还给顺天府府丞大人生下了一个儿子,我们一家子老老实实做生意,怎的就招了这么个无妄之灾!”
熊知府眉毛未抬,手上的动作停滞片刻后,摇头吹了勺里的汤,闲聊般同一旁的老叟道,“……福建那边最近运了许多胡椒,原是上贡的珍玩意儿,如今听衙门里许多官吏家中都备上了些,烤肉炖汤都爱放,下回请夫人也买一些来,咱们尝尝蛮夷玩意好吃不好吃。”
老叟低眉连声称是。
白大郎哭声停顿,余光扫向老爹。
白老爷一下捂住胸口,“哎哟哎哟!小民着实被气得胸闷胸痛!喘……喘不过来气了……哎哟哎哟!”
熊知府低头将汤喝完,鲜香味美,很是不错。
如果没有这白家父子,今日这一顿餐,当真赛神仙。
真讨厌。
熊知府放下海碗,拿起绢帕擦嘴,终是抬头看人,“若实在不适,就请大夫来瞧瞧,该吃药吃药,该扎针扎针,你在本官起居室呼天抢地、要死要活,倒是十分不该。”
白大郎脸色刷白。
白老爷狠狠磕了三个响头,“是是是!是我们的不是!搅大人您清净!只是那甄家实在可恶!甄三郎也实在跋扈!小民若非顾忌脸面,今日必上衙击鼓鸣冤!他们在大人您的地界上,简直是视律法规矩为无……”
“谨言慎行啊,白老爷。”
熊知府眼神平静,截断白老爷后话,“听您说的话,咱们这宣城府就像法外之地,律法规矩一切不要,百姓跋扈、民众受苦,我这个父母官为官不仁、不忠、不礼,倒该即刻被撤了去。”
白老爷与白大郎相视一眼:不知为何,今日的熊知府怎的如此……敌视他们……一字一句都怼得不留情面……
他们干嘛了?
他们没干嘛啊!
他们可是受害方啊!
更何况,白家嫁出去的庶女,可刚给熊知府的顶头上司生了个小儿子!
府丞大人因五十八岁,还老来得子,十分高兴,前些日子甚至赏了白家几筐应季的桃子!
就冲这层关系,熊知府也该给他们留三分情面啊!
白老爷戳了戳白大郎。
白大郎当即拧着脖子,大哭道,“如此,大人是想要包庇纵容那甄家了吗!小民家父的罪岂不白受了!是,漕运盐运是大事,是民本!我们白家不过是做纸的罢了!”
“啪——”白老爷一巴掌狠狠拍在白大郎后脑勺,“磕头!给熊大人赔个不是!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你撒野!大人任期宣城府安居乐业、百业兴腾,怎可听你胡言乱语!我看是我白家太过纵容你!回去便家法伺候!”
话毕,白老爷又朝熊知府“咚咚咚”三个响头,声泪俱下,“甄家言行无状,若不重重罚之,宣城府中的商贾恐将心寒之至!”
熊知府低垂眼眸,目光俯视堂中之人。
白老爷花白一头发,涕泗横流,看上去非常可怜。
旁边长子面红耳赤,为白家所受不公打抱不平,看上去非常可气。
父子二人,红白两张脸,配合得宜,唱了一出好戏。
“你们希冀本官如何惩治甄家?”
熊知府提了个设问句,并不需要白家父子回答,而是语态平和问了下一句,“他可伤了人?”
白大郎摇头。
熊知府再问,“可辱骂了白记的掌柜或伙计?”
白大郎再摇头。
白老爷企图说些什么,却被熊知府抬手制止。
熊知府继续问,“可损坏了白记的陈设?”
白老爷哭道,“他砍坏了我们纸行的刻丝宣纸……”

“十来刀……”
“他赔了你们多少银子?”熊知府提出白大郎话语中的一个点,“他不是在柜台上拍了银票的吗?”
“拍了两张银票……一张银票一百两……”白老爷迟疑道。
熊知府笑了笑,继续问,“你一刀纸卖价多少?”
白老爷缩了缩脖子,“三两银子。”
熊知府抿了抿嘴,漫山遍野的胡子跟着动,表达了不太理解的中心思想。
白大郎冲出来便道,“那是因为我们家卖得便宜!若放在陈记那‘浮白’店里,没个二三十两,怎么可能拿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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