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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显金随意笑着,仍旧慢条斯理地如闲暇散游般朝前走。
恒五娘愣在原地。
显金继续走远。
恒五娘被晚风吹醒,回过神来,赶忙追了上去,“聚会上人多口杂,且众姐妹都在要入场木签,我便想等您得了闲,我单独找您聊聊……”
显金停下步子。
恒五娘险些撞到显金后背。
“不。”
显金很淡然地摇头,“是五姑娘觉得当着众人主动找上陈记跌份儿,这才躲到现在,藏在墙角背后,趁四下无人找上了我——您既然觉得丢面子,我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您傲气,陈记也不是卑微到骨头里的。同行切莫相轻,这句话,回送您也合适。”
显金说得很直白。
恒五娘脸上顿时青一块白一块,张口想要解释,但确实不知从何说起。
显金突然又开口问道,“五姑娘,还没接手家里的生意吧?”
否则怎么会单纯到事情没干成,还把人给得罪了?
恒五娘抬眸迅速瞥了眼显金,低头轻声道,“家里长辈正盛年,我便只帮忙算算账、清清货,不算接手。”
隔了一会儿,声音变低,似是私语,“家族更新迭代,幼弟要接手生意,总要有人做阵前卒。”
阵前卒?
丢了她,来给弟弟铺路的吗?
“听起来五姑娘也是读过书,并非脑子空空的娇小姐。”显金轻声道。
恒五娘轻轻点头,“我恒家虽是商贾,却也给姑娘们读书的机会,我跟着老师读过四书五经……”
显金彻底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双手抱胸,目光沉静地看了恒五娘一会儿,抬起下颌,语气是设问句,但语气却很笃定,“你想掌家?”
恒五娘一惊,条件反射般拒绝,“不不!我一个姑娘怎么掌得了家?”
并没有回答想或不想。
显金了然地点点头,突然转了话头,“今日,白记怎么没来?可是没有适龄的姑娘?”
既然陈家来了、恒记来了,那么作为宣城府做纸三巨头之一的白记,为什么没有出现?
恒五娘笑了笑,“恒记的姑娘尚且能够跟着兄弟读书,白记的姑娘却绣得一手好绣技,在南直隶达官贵人的府邸多为续弦,或贵妾。在闺中的姑娘,也闺训甚严,轻易不会露面。”
陈家,因为瞿老夫人当家,尚且能给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娘和媳妇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恒家,对女儿相对宽松,可以读书,但不能染指家产;
而白家,却对女儿严防死守,甚至将族中的女子当做资源扔出去,当续弦或当妾,以换取官场的支持。
显金轻轻叹了一口气。
初冬晚风微凉。
显金穿得厚,一身屎黄色的袄子把肩膀和腰罩得密不透风,粗壮得像一棵不怎么在意形象的屎黄行道树。
恒五娘却是精心装扮过,虽也是袄子却薄得惊人,力图全面展示婉转曼妙的身姿。
冷风吹来,恒五娘指尖发紫。
显金低头将屎黄色斗篷取下,平和地围在恒五娘项间。
“天再冷,自己也得穿暖和。”
显金轻声道,说罢,便双手将袖中最后一支木片签子递过去,“你来,可以;恒记其他人来,不行。”
小巷内,灯火昏黄,徽州独有的灰檐翘角,犹如一卷复杂沉静的山景。
恒五娘微微愣住,目光复杂地钉在那支木片签子上。
晚风吹过,酒宴上带出的果酒气味历经发酵,吹到二人的鼻尖。
恒五娘发觉自己天旋地转。
显金将薄木签子往前伸了伸,“要,还是不要?”
恒五娘试探着接过。
显金未作过多停留,带上胖花花,转身就走。
恒五娘愣在原地,吸了吸鼻头。
这斗篷颜色有点不好的寓意,却有股厚重的、温暖的草木香味。

显金往回走,锁儿一声嘟囔,“同行生嫉妒,您何必给她?”
花花正吃着白糖玉米花,嘴里攮得满实满载的,口齿不清道,“独木难成林,宣纸不是宣城府的宣纸,也不是南直隶的宣纸,是大家的宣纸,是大魏的宣纸。”
锁儿没太懂,蹙眉“嗯?”。
花花把白糖玉米花吞下,换了种喜闻乐见的说法,“也就是说,整个大魏的钱,咱都能赚。”
显金停下步子,又惊又喜地一把抱住花头,恶狠狠地亲了两口,“谁教你这些的!”
虽然被显金猛亲让人很快乐,但……花花艰难地把白糖玉米花从显金的熊抱里拯救出来,顺便挣扎着把头从缝隙里挤出来,狠狠吸了口久违的空气,才弱弱道,“这……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
我的个乖乖!
显金热泪盈眶。
为娘没白疼你!
说到钱的事儿,就变机灵了呢!
翌日,风从东北而来,被敬亭山的山峰一挡,就势变成了两股微弱却夹带了高山寒气的冬风。
午时一过,宣城城东,原桑皮纸作坊门前“劈里啪啦”响起了九九八十一响鞭炮的声音,红纸被炸翻腾空,锁儿和张妈妈一左一右满面喜气地拎着个提篮给看热闹的小孩子发糖果,一时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
瞿老夫人喜气洋洋地穿了一身绛色缎面粗呢长袄,一件同色但颜色稍暗一些的万福纹褶裙,再搭一件亮一点的绛红色亮绸褙子,整个看上去就是瞿老夫人做梦都想成为的官家太太。
身边的丫头、街坊都说着吉利话:“你们家是天降了个财神爷呀!老三本事不大,他这闺女倒很能折腾!听说今儿熊大人都要来呀?”
瞿老夫人乐呵呵地一张脸笑得像朵菊花,“熊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搭理咱们这点小生意?他老人家的独一份侄女儿来,说是往后要嫁回泾县,在宣城府过一日少一日的。”
城东口的街坊四邻“哇”一声,“您连熊知府的侄女要嫁到何处都知晓?!“
瞿老夫人笑得眼睛瞧不见了,“怎么不知道?嫁的泾县县令崔大人,两边庚帖都过了,崔大人也颇为照拂我们陈家,去年年底,我们家二郎还和崔大人一起写文章来着。”
街坊啧啧称奇,无不羡艳,“嘿!你们陈家有个贺掌柜,再出个陈二郎,当真是逃都逃不掉的福气呀。”
瞿老夫人眼神移到背手站在台阶下的显金身上:在四方围堵的奉承声中,这是这么几个月,她看这丫头最顺眼的一天。
更漏匀速下落,显金关注着时辰,吉时一到,显金将蒙着牌匾的红布一角恭顺地递到瞿老夫人手上。
瞿老夫人满意地向显金点点头,再使劲一扯!
“浮白”二字终于露出真容!
字体端正挺拔,笔锋圆润藏拙。
陈笺方也站在台阶之下,微微偏头,目光里便闯进小姑娘仰着头的下颌、挺翘的鼻头和闪闪发光的眼眸。
她正自豪地、专注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字。
陈笺方手心发汗,低下头,轻声道,“……最后怎么还是选定这幅?”
这幅太过板正,未见锋芒与棱角,他其实是不满意的。
他练“浮白”二字的行草,练了一月有余,终是写出了符合他心意的、与他本质截然不同的、带有几分张扬的字体。
可惜,显金好像没有选择那一幅。
显金抿唇笑了笑,“出入这间店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读书人,或喜好风雅的商贾,或家有恒产的闺阁女子——用规矩大气一些的字,更讨他们喜欢。”
陈笺方思索片刻后,笑一笑,“你说得有道理。”再看牌匾上,除了“浮白”二字,还刻有一方小小的印章,印章里又一卷玲珑可爱的书卷图样和“陈”字的变形体,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间店里许多地方都有这个印章图样。
陈笺方低声问,“这个印章……可是你刻的?”
显金微微发愣,“我不知道呀,老师没教过。”
好吧,去玩吧……
陈笺方不自觉地展颜笑开,只觉显金突如其来的发懵眼神很有趣。
显金解释道,“……花了三十一两银子,请城西的孙秀才篆刻的,算是陈家的标识。”
二人在台阶下相隔不远,距离却不能称之为亲近。
瞿老夫人身后的瞿二婶,却无端端地从这二人一来一往的交谈中,看出了些许的微妙。
瞿二婶警惕地瞥了眼瞿老夫人。
这小老太太还沉浸在旁人虚伪的奉承里无法自拔。
瞿二婶揉揉眼睛,再将目光投射下去,却又觉这两人一左一右站得很开,哪里还有半分旖旎?
大概是昨晚看谈情说爱的话本子看太晚,导致看谁都在谈恋爱吧——眼下乌青的瞿二婶这样想:再者说了,谁敢在小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勾引二郎君呀?是嫌自己的一身皮粘得太牢靠?还是嫌自己命硬得上不了阎罗王的生死簿呀?
瞿二婶摇摇头:今晚上就找点相公大刀向堂客砍去的话本来看,得回归现实。
瞿老夫人将红布扯开的同时,“浮白”的大门从内部缓缓推开,几十支半人高的蜡烛鳞次栉比地燃烧着,跳动的火焰被一摞又一摞色彩斑斓的秋花紧紧围住,大堂被打通,三间堂屋合作一间,宽敞又径深。
二十个排列有序的玻璃匣子矗立在打磨精致的青石墩子上。
每一只玻璃匣子都有一块砖那么长、那么宽,玻璃匣子外摆放了两行两列的蜡烛,在熠熠生辉光亮的照耀下,玻璃匣子里摆放的纸张,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璀璨的金光。
每一张纸的侧面都印有陈记小巧可爱卷轴符号的标识。
诸人在门口核对过薄木签子后,陆续入场。
宣城府,有钱有势的人户,几乎都到了。
有一位身着长衫、读书人打扮的山羊胡子老人,凑近了看,惊讶地大声道,“纸中有画!是延绵不绝的山脉!这纸里藏着画啊!“
显金的声音适时响起,“今日,为‘浮白’第一展,刻丝山海经!”
“是昆仑!这山是昆仑!”老人明白过来,接着迅速走向另一个玻璃匣子,激动道,“这张纸里藏着鹿鱼,鹿鱼长二尺馀,有角,腹下有脚如人足,出自三国志!”
山海经,当世第一大IP,对不起了原作者,没办法和你商业联名,给你分红咯。
显金笑了笑,“是的,是鹿鱼。”
老者很激动,巴在玻璃罩子前,似乎陡然想起什么,“怎么卖!这纸卖吗!?”
显金抿唇一笑,目光中暗藏狡黠,“卖呀,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要买卖的。”
“索价几何?!“老者再问。
显金唇角勾得很客气,“明日午时,就在‘浮白’花间堂有一场拍卖会,凭薄木签子入场,今日展出的二十张刻丝山海经宣纸将均数出售。”
“拍卖会!?”老者不解。
显金亲切解惑,“拍卖会,同一展品,价高者得。“

拍卖会。
这属于一个新名词,在《说文解字》里都没看到过,大家伙都甚觉新奇,几乎手中拿到薄木签子的人,翌日都到了。
显金目光环扫,隔壁的学政大人亲自前来,同知与通判家的姑娘与长兄、幼弟偕同而来,熊呦呦带着那日的烫金彩缎褙子名唤宝眷的小姑娘,另有漕运码头上的盐商甄家、布商、茶商,百草堂的大夫、做营造的黄老板,这是近的,还有些远的,比如宣城近郊的乡绅、家有恒产的地主、或儿孙子侄在外做官的书香世家,也都聚齐了。
昨日那位看到昆仑山就眼冒金星的老夫子,便是最后那一个类别,自己不太行,考了个秀才就没继续考下去了,但生了个极为争气的儿子,一路考到进士,如今在翰林院编书,也算是宣城府的高干老爹。
显金扬起下颌,向人群中的某一点,微微颔首。
一张似熟非熟的胖方脸,从人群中冉冉升起,像一朵施了两倍肥的大号向日葵。
张·大号向日葵·文博手里拿着薄木签子,冲显金兴奋地摆手。
锁儿感叹,“……怎么胖成这样了啊!”
显金淡定:婚后幸福肥嘛,腰上的肥肉,也是他们两口子PLAY的一环。
更漏的沙砾落尽,展厅背后的花间堂四面凿窗,听锣声“咚咚”一响,四面窗齐刷刷地降下帷幕,十余盏画着精细工笔画的羊角灯缓缓升起,花间堂左右两侧摆有梨花木制成的太师椅,太师椅旁搁小矮杌,矮杌上摆放精巧漂亮的白瓷小碟与一整套钧窑白釉茶具,花间堂前有三寸木台,没一会儿便有一面戴白羽、着青缎长衫的女子手拿金灿灿的小锤翩然登上小小木台。
台下六盏灯陡然亮起,将台上的女子衬得边缘自带荧光,如一块温润又温热的玉。
“钟管事有点不一样了。”周二狗挠头。
显金满意地点点头:舞台的灯光,让扯着嗓子骂二十来个青壮年小伙儿“废物点心““蠢屁蛋子”的卷王之王钟大娘都变得柔和温婉,这让她很难相信后世,舞台妆造之下爱豆的真实人设……
显金面容平和,双手抱胸站于人后。
“今日展品,一百刀一拍,起拍价均为五百文,有意者请举牌,一次举牌加一百文!号数牌就在您的右手边,三次叫价落槌成交!”
钟大娘朗声介绍规则。
台下窃窃私语之声此起彼伏。
很低的价格。
甚至比竹纸还低。
五百文!?
一刀上品宣纸?!
不过是五十个肉饼的价格呀!
大家没玩过这个,兴奋得如同听见了法-拍房的初始价格,很有些跃跃欲试。
显金勾起唇角笑了起来:这就是拍卖的绝妙处之一——初始价格让你觉得你可以讨到便宜。
钟大娘黄金小锤一敲,最先展出的便是高干老爹心心念念的刻丝昆仑山。
“六百文!”高干老爹手握翰林院出身的宝贝儿子,无所畏惧!
“七百文!”
“八百文!”
“九百文!”
价格在一呼一吸之间,瞬时哄抬到了一两一钱银子!
熊呦呦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冲显金轻轻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是称赞还是服了大气了。
显金隔空遥遥拱手作揖:都是后世资本家想出来的招儿,她算是拾人牙慧,过奖过奖。
拍到后面,诸人表现各异,有的杀红了眼,频频举牌;
有的回过神来,惊觉出拍卖的真实用意,捂着牌子,一脸警惕地看着台上笑意盈盈如春风和煦的美小姐;
有的就很想要,且并不在乎银子——高干之爹十分顺利地以五两七钱的价格拿下刻丝昆仑山宣纸,兴高采烈地跟随陆八蛋进里屋签字付款,出来时,便有一个同样面罩白羽的小丫鬟紧跟其后,高干之爹心满意足地落座,小丫鬟围炉煮茶,福建白茶清香飘逸。
诸人看了看身侧空空荡荡的茶盏,陡然明白过来:要花钱买东西,才能喝口茶啊!
这……这……这真是……什么奸商啊!
但转念一想,大家都是体面人,若独独我喝不到这口茶,岂不是太掉价了?
第二件、第三件、第四件展品依次以六两、六两七钱、七两三钱的价格拍出。
刻丝山海经系列宣纸,共计二十刀,图案花纹均不相同,大约价格都平衡在了六、七两银子的区间。
显金在暗处微微颔首,和她估计的差不多。
刻丝系列,其实从本质而言,只是平平无奇的净皮纸,论做工与品质,其实比不上三两一刀的上品玉版,更比不上五两一刀的澄心堂纸。
唯一的卖点,是刻丝藏画。
显金人为赋予了这一系列更多的卖点:比如地位,比如竞拍的趣味,比如竞争的火药味。
这些东西,卖多少银子,都有道理可言。
显金站着看完了整场竞拍。
临到最后一样展品,钟大娘特意压低声音,将氛围营造得足足的,“……最后一件展品,乃压轴之宝!”
小锣“咚咚咚“,花间堂光线明暗交替,绒花与鲜花在刻意制造的黑暗环境中难辨真假。
“白泽!”
钟大娘声音猛地提高:“刻丝白泽!白泽兽虎首朱发而有角,王者有德,方出世辅佐,乃为良臣之机相!陈记为制此刻丝白泽宣纸,特请归隐画师张归宗出山执笔,废卷三百方得此纸!竞拍价,五百文!”
白泽!良臣!王者有德方现身出世!
在一众举牌中,熊呦呦终于举牌,“……五两银子!”
堂间静默三瞬后,后排落座的一直未动的一中年男子朗笑举牌,“八两。”
熊呦呦并未回头看,反而将牌子收起,冲钟大娘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放弃。
“八两银子一次!“
“八两银子两次!”
钟大娘即将落槌之际。
——“十两!”
显金转头,目光投向第一排。
这是宣城府龙川溪码头上的盐商甄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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