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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陈老五的笑意终于被哽住了。
显金笑意到眼睛里,“若董管事当家,李师傅必然不服气;若李师傅当家,董管事必然不服气;若三爷当家……”
算了,有这个念头,都是罪过。
显金点到即止,“故而,选来选去,只有我这个废物当家,最平衡。”
陈老五快被这一套歪理说服了,笑容收敛了三分,礼貌“嘿嘿嘿”之后,便转了头去细看店子里的陈设与现货。
人,来都来了,得吃了饭再走,这是中华民族传承千百年的虚假人情。显金特意叫张妈妈置办了一桌席面,没人陪吃,显金便拿出暴发户老爹教授的陪吃技能——
脸上恭恭敬敬在笑,手上兢兢业业转桌。
主打一个上级夹菜我转桌,上级敬酒我不喝,态度很到位,实力很作废。
陈老五待得吃完饭,挥别了站在店子门槛上的贺显金,转身进了长巷。
身后紧跟的长随,埋着头快步跟上,“这贺小娘的闺女,在咱们陈家待了快十年了,从未听说过有甚了不得的地方……如今也是传得厉害,这一看,确实是个窝囊废。”
陈老五脸上挂着的笑,淡了两分,神色却一直很是从容,“窝囊废个屁,这丫头滑不溜手,跟条泥鳅似的……你自己想想,咱们特意从丁庄绕到泾县来,这么一上午的时间,咱们问出个什么来了?”
长随眯着眼。
还真是啥也没问出来!
就记得那贺家的,笑得真诚,态度热情,礼数到位了!
陈老五见离老宅远了点,便逐渐放慢了脚步,圆脸宽眉,很是亲切可近,“那丫头心里有数着呢……”顿了顿,“让陆儿这两天蹲在陈记店子外头,数!看什么卖得最多!看谁去得最多!看完之后,去店子里假装买家,把所有货的价格摸清楚,着重问问那手账册子!”
“咱不问六丈宣啦?”长随开动脑筋。
陈老五看了眼长随。
动脑筋是好事,但更好的是,你先别动。
“平常人家,谁有胆子买六丈宣?买来六丈宣,又有个什么用处?!”陈老五恨铁不成钢,“放机灵点吧!犯蠢别犯到我跟前来!”
饶是训人,陈老五都一副慈眉善目弥勒样。
陈老五一出去,锁儿便同显金道,“那陈五老爷本就是来探听虚实的,您装作一个万事不管的撒手掌柜,到时老夫人听见了,那功劳是别人的,惩处铁定是您的……”
显金正收拾去年的陈纸,听锁儿这么说,便笑道,“乌龟有肉在肚子里,他来探听咱们店子的盈收,说明啥?说明瞿老夫人未曾与他明说泾县铺子的买卖现状,他才会几度试探我。”
显金手上动作轻柔又有力地将一沓纸缓缓卷起来,“来自内部的竞争,示弱比示强有用,咱们把姿态做足,就算是瞿老夫人来了,咱们也占理。”
对待外部的敌人,要同仇敌忾,如秋风撒落叶般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对待内部潜在的对手,既要防备,又要交好,可不能撕破脸皮,让董事长觉得你是个刺头,丝毫不团结同事。
等会,董事长气急了,赏你休息日早上七点半准时起床,转三趟地铁,抵达一处荒郊野岭,带着六七十个更年期老阿姨,参加公司团建,还需要自己起灶做饭——看你哭不哭得出来。

第126章 躺平摸鱼
等陈敷回来后,陈老五又亲上门来了一趟,拎着一壶好酒,见到陈敷与下了学的陈笺方便是一个热络的招呼,“……藏了五年的黄酒!走!小稻香!五爷我定了八冷八热的大席!专门等着你们咧!”
显金笑着看。
显金比较意外的是,陈敷见到这位五爷爷是很高兴的。
至少,比见到其他所有的陈家人,热情。
“五爷!”陈敷笑着颔首应是,伸手迎了迎,“您怎么有空来泾县?”
陈老五这头拍拍陈敷的肩膀,那头拿眼神和陈笺方纠缠,“嘿!还能干啥呢!去丁庄收明年的草料和檀皮!”
陈笺方温和作揖,礼数周全。
“什么草料要你老人家亲自来找?”陈敷笑嘻嘻。
“嘿!收草料是小头,来看看你和二郎是重头戏!”
陈老五一边说话,一边手推着陈敷朝外走,“走吧走吧!咱爷俩带着二郎喝着去——把老董和老李也叫上,周二狗那狗东西也来!郑家弟兄也来凑个数!”
陈敷最爱的就是吃饭、喝酒和艾娘,乐呵呵地跟着陈老五往前走,走了两步才觉出不对,“显金,不去吗?”
陈老五“唉”一声,“一群大老爷们,小姑娘去像什么样!”转过头,挥挥手中的酒壶,与显金潦草地打了个招呼,“我给金姐儿定了两个菜,叫张妈和她身边那矮胖黑陪着吃就得了。”
锁儿左看右看,蹙紧眉头,缓缓打了个问号。
气氛热热闹闹,陈敷听说显金也有饭吃,便放心地被半推半搀往外走。
陈笺方却默默收回了抬起的左脚,稳沉地躬身行礼,“……小辈尚在热孝,长辈们推杯换盏,小辈一人喝茶吃素难免扫兴,加之尚有文章要作,小辈今日就不陪了。”
希望之星本就不是陈老五的目标人物。
陈老五听其言,不觉惋惜地“哎哟”两声,劝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随即果断地带上陈敷远走高飞了。
乱哄哄的人一走,老宅迅速恢复平静。
显金低头,掸了掸裙裾上的褶子,再抬头时随口招呼陈笺方,“张妈说晚上吃面,我要了菌菇的码子,你要吃什么提前说。”
陈笺方走到显金身边,笑一笑,“和你吃一样的码子,省得张妈做两份。”
二人说着便朝井口中庭去,显金仿若无其事问,“五爷爷一直跟着老夫人吗?”
陈笺方微颔首,“自祖父死后,五爷爷跟着祖母闯,六爷爷守祖业——两位长辈虽是同父同母,性子却极为不同,六爷爷向来乖张反骨,胆子奇大。”
君子本不语人长短,更何况是自家长辈。
陈笺方却说得很详尽,“六爷爷犯下大错,后来的结果,你我皆知。五爷爷与他截然不同,向来温和、顾全大局且行事踏实,在长房这么些年,没出过什么大错处。”
显金抿了抿唇,轻轻点了点头。
陈笺方止步蹙眉,“可是今日五爷爷寻你不是?”
显金摇摇头。
“四处寻了店子的错漏?”
显金再摇头。
陈笺方想不出了,“那是……他哪里不好?”
就只能是五爷哪里不好?
就不能是她不好吗?
显金勾了勾唇角,有点想笑,好赖忍住了,便道,“五老爷今日一进店子,便直奔盈利、成本几何问个不停,我未答话,便又绕着弯子问店子的经营和刚做的六丈宣……”
陈笺方略微疑惑显金不畅的点,下意识为陈五老爷找补,“许是见你将店子打理得好,便多嘴问两句罢?”
肯定不是。
问的全是商业机密。
哪家好人一进人店里就问“嘿!老板!你这一个月能赚多少呀?你这面还挺好吃,原料在哪儿买的呀?调料怎么打的呀?”
你这商业间谍,连掩护都不打,就很侮辱人智商噢!
显金张口想同陈笺方解释,又觉得一开口定是长篇大论,久久说不完,很是耽误吃面。
便囫囵摆摆手,“哎呀哎呀,赚钱的事,你也不懂!”
说着便往出走,吃面去了。
留下陈笺方一人,目瞪口呆地在风中摇曳:这么快就嫌弃他不赚钱回家了吗!
小稻香中,举杯换盏,无酒静三分,有酒亲亲热。
陈五老爷见大家伙都喝得面红耳赤、十分放松,便向董管事提了一杯,头歪在酒杯上,醉醺醺道,“老董,听小女娃的话,舒坦吗?”
董管事酒杯碰了碰陈五老爷的杯壁,姿态很收敛,脸上虽升起了坨红,语气却仍是清醒的,“瞧您说的,您不也是听老夫人的指令吗?”
陈五老爷没想到董管事这样回答,片刻怔愣后,笑起来,“那可不一样!我是听嫂子的话,你是听小娘生的黄毛丫头的话!”
董管事仰头将杯中酒喝完。
董老头子爱干净得很,日日修须,面上整洁,时刻挂着恭谨又亲和的笑意。
如今这抹笑意有点淡。
“小娘生的,也是人,也说人话,也吃白饭。”董管事筷子夹一颗椒盐花生,“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
陈五老爷闻言,又提了一杯酒,“是是是!酒后失言酒后失言!”
黄酒温润不辣嗓子,但后劲十足,玩的就是喧嚣过后的心跳。
“老董,你跟我这儿装傻充愣,就没意思了。”陈五老爷顺手拿小勺给董管事舀了半勺花生,“你帮陈家做工,我给长房做工,谁又与谁不一样呀!”
“这几个月,你们泾县铺子的收益可谓是翻倍,好几样东西卖得贼好,当初叫你跟着老三来泾县,谁都清楚,老三就是个幌子,你才是真正做主那个人……如今呢?老家做出东西来了,你以为老夫人还会把这功劳算你头上?”
陈五老爷借着酒劲,眯着眼看董管事神色,“任你去问谁,都只会说那黄毛丫头真厉害!你算甚?你就是个给他人做嫁衣的冤蛋!”
董管事莫名举手。
是不是挑拨错了人?
连钟大娘都卷不动他,又岂会被你这三言两语癫乱阵脚?
不要小看一个临退休人员躺平摸鱼的决心!
“本也是金姐儿的功劳。”
董管事嚼着花生,“合该全归到她。”
最好把他手上流水簿册核算的差事也归走!
他对全职当一条咸鱼,一点意见都没有!

第127章 弱小无助
陈老五脸上的笑仍旧没有打折扣,两只眼睛无时无刻不亲和、不温善,这幅表情像只面具般焊在了他的脸上。
人啊,面具戴久了,自己都以为真的了。
陈老五笑着附和,语气豁达又理解,“是,也是你说的这个理!”
“只是独木不成林,陈记这一年在泾县有多风光,咱都清楚,若说你没出力,我可不信!”
陈老五手背靠在额头上,指头捻着小酒盅,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没你们几只老麻雀,那只小鸡崽儿飞得起来?我可听说了,那小鸡崽儿前两日夜探熊知府府邸,回了宣城府,愣是没回陈家给嫂子请个安……”
陈老五手背拍手心,语气惋惜,“你说,这落在嫂子眼中,叫个啥?不就是翅膀硬了要飞了吗?”
董管事嘴里嚼着花生米,喝了口酒,“这意思是,老夫人派您来给泾县作坊紧紧皮子?”
陈老五向后一靠,圆嘟嘟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那倒也没有,只是你想想,如今陈家还用得上她,若哪日陈家用不上她了,你、老李还有在座这几位爷们儿,岂不是就是跟错了人?站错了线吗?”
董管事浑然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十分稳重地吃花生米。
跟错人?
老哥哥诶!
他都快五十了!
他现在还站什么队啊!
如今手上袖套三条杠,拿着一个月二十两的薪酬,包吃包住,还有几个小伙子听他安排,一年满打满算能存够二百两银子……
甚至,他每天可以不出现在店子里诶!
金姐儿说了,“人在心不在,还不如人不在,心也不在,凡两道杠以上的,实行牛皮筋制度,灵活上班,完成了任务的、没有事儿做的,你爱来不来,你来我还得包你一顿饭!没完成任务的,你也爱来不来,反正我只认结果,你一次没完成我不说啥,两次没完成直接减杠!”
他虽然不太明白,牛皮筋制度究竟是个啥制度,但他听懂了后面的话。
只要你能完成任务,你一天到晚不在店里都无所谓。
而他的任务只有两个——站在店里镇场子,在显金忙不过来的时候,充当卖货推销的角色;承担了两个店子的账簿册清理。
前者,显金没给他规定卖货多寡;后者,因日清日结打底,忙也就是每个月发工钱、入账目、走票号的那五六天。
其他时间,他是自由的小鸟,欢快地飞向雀神的怀抱。
这不香嘛!
不香吗!?
这和他理想中的晚年生活,没啥大差距嘛!
就算,就算啊,金姐儿往后嫁人了,对陈家没用了,君不见陈家那几个老爷郎君,对这小姑娘很是看得上嘛,特别是陈二郎,他可是经常看着陈二郎出入藏书阁,啥也不看,只盯着内院东南角那几间逼仄瓦房出神的……
保不齐,他,连带着他以后的子子孙孙,还得叫这姑娘一声“二奶奶”呢!
好吧好吧,退一万步,就算以后这金姐儿嫁不进陈家,那也还有两三年的时间为陈家卖命,一年就是二百两啊,三年就是六百两啊,他也够了。
最最重要的是,金姐儿这人实在,能处,有问题她是真上,既解决问题,又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既能保他一顿饱,又能保他顿顿饱。
这笔帐,从情绪到钱,从工作强度到工作要求,他还是会算的。
董管事慢条斯理地嚼着花生米。
花生米,香香的。
再慢条斯理地开口,“照五老爷这么说,站哪条线?跟哪个人?做什么事?才不算错呀?”
陈五老爷眯眯眼,小觑了觑董管事说这话的神色,笑得带着悔意,轻拍了拍自己的嘴,“瞧我这张嘴,总是张口乱说。”话在嘴上转了个弯子,叹口气,“你也晓得,老六是因为谁没了命的,老六是该死,但我好歹是他的胞兄,看那丫头不就不自觉地带点偏见吗?她既然好,那下回,我做东,请她做上宾,老董,你可得当陪客啊!”
董管事笑了笑,端起酒盅,主动碰了碰陈五老爷的杯子,“成,你说话,我作陪。”
陈五老爷仰头将酒喝干净,笑嘻嘻地露出杯子底,转过头又去同旁人说话。
待酒足饭饱,结账走人时,陈五老爷着人将董管事送回去,“……你个老东西,年纪最大,我不放心!别冻死在街上,明儿让我去官衙认人!让陆儿送吧你!”
董管事酒气上脸,满脸潮红地摆摆手,靠在陈五老爷长随身侧,转身往回走,自然顺理成章地错过了陈五老爷东倒西歪地钩住李三顺脖子的画面。
“顺儿——”陈五老爷钩住李三顺脖子,借着酒劲儿亲亲热热,像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把六丈宣做出来啦?”
李三顺酒气从喉咙到脑顶门,满得快要从七窍溢出来了。
做纸师傅平时不喝酒,喝酒多了,手会抖。
今天实在抹不过脸,只好喝两杯。
两杯不多,但谁也没告诉他,一杯就是一两啊!
李三顺正想答话,却从胃中翻腾起一股潮水海浪般又酸又冲的气流。
“哇噢——呕——”李三顺朝天喷射,正好吐到陈五老爷头上。
陈五麻了。
是真麻了。
不是因为酸腐的酒糟味,也不是因为在他面前晃荡的那两根消化了一半、挂着粘液丝的面条子。
是因为这该死的命运。
他怀疑自己专门从丁庄绕道来,就是为了度这场生命中必过的劫。
陈五老爷的笑终于淡了,面无表情地伸手将刚从李三顺胃里出来的面条子捞开,从袖兜里掏出绢帕擦了擦后,愈战愈勇般将眼光盯上了前方那个拥有绝品肱二头肌的男子。
“……二狗……”
狗字还没发完音,就看到前方的男子叉着腰、撩起袖子,借着酒劲儿挑衅身边的郑家兄弟,“来!来!你先跑!我让你五步,我追你,追到你,你就叫我爹!”
“砰——”
随着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响声,三个酒醉男子在空无一人的泾县街道上,展开了一场没有任何意义、但关乎父子名分的追逐。
周二狗一身腱子肉,当然获胜。
高兴得像忘却了写错作业被罚钱的忧伤。
周二狗一只胳膊一个,死死锁住郑家兄弟的咽喉,“叫爹!”
“爹——”
“爹爹爹——”
随即,周二狗痴呆中带着些许父爱的笑声响彻云端。
陈五老爷在原地站定,除了无助,还想求助。
深秋的风划过,也带不走他的无助和弱小。
敲人墙角这事,是很缺德。
但老天爷,倒也不至于这么报复他吧?

第128章 事无巨细
陈五老爷自己掏钱,受了一晚上的磨难,包括但不仅限于,周二狗携两大坨郑姓挂件在月黑风高的泾县县城里狂飙五公里,他赶着骡车都鞭长莫及;
在那三个显眼包飞奔的同时,李三顺还牢记作坊一把手的职能职责,一边吐一边追一边约束下属,“夜深人静,不要喧嚣,哇呕——!”
说实话,属他呕吐的声音,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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