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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显金密切地关注着宝珠的神色,见宝珠从欣喜到迷茫再到肉眼可见的欢喜,不由心中大慰。
她的心理咨询水平,仅仅支撑她和好友一起大骂渣男,再劝好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一定要舍得给男大学生花钱,才能拥有年轻的胴体——这种肤浅又粗鄙的水平。
既然科学无法解决,那就只能寄托于玄学了。
显金还想问点什么,却听宝珠喑哑又迟疑地开口,“东……东边……意思是我哥哥……去了东边吗?”
显金大喜过望,一把抱住宝珠,“你说话了!你说话了!”
信和方丈半蹲下身,双手微微扣住宝珠的肩膀,神色悲悯,“东,或许是你的东边,或许是镜中你的东边,或许是宣城府的东边……这只是一个广义,但小姑娘你前途灿烂,你所关心的必定全须全尾、安稳无恙——否则,怎么会是你抽到了吉签呢?”
宝珠闷了半晌后,双眼迅速红透,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肩头窸窣抖动,瞬时之间放声大哭。
显金轻轻环抱住宝珠,面露感激地看向信和方丈,嘴型无声地说了声,“谢谢。”
信和方丈将签子抹进宽袖中。
不谢他。
乔家姑娘命好,常遇贵人。
陈家的贺掌柜,命更好,自己就是贵人。

闻声阁中,小姑娘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若院子里那棵秃头桃树有小手,一定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耳朵。
信和方丈温声安抚胖花花两句,见安抚不下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小姑娘声音又尖又细,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尖叫。
胖花花身体健壮,肺活量极好,叫起来不带换气的信和方丈脑顶门像被锤子砸了一个洞,再用锥子在小小的洞里挖呀挖呀挖……
佛法无边,契法无垠。
信和方丈决定放过自己,从袖兜中拽出一枚缠红线的铃铛玉佩系在胖花花腰间,明确表达佛祖与他都坚定罩她,在用坚定的眼神与显金对视后,飞也似的逃了。
显金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仙风道骨的逃跑背影,一时间说不出话。
嘿,你别说,这和尚,运动细胞还怪好的嘞。
像披着袈裟在跨栏。
胖花花哭累了,手里紧紧攥着铃铛玉佩,一回老宅便跟着张妈在灶屋转悠,张妈妈激动得老泪纵横,操起刀就从水槽里捞了条精干的活鱼,将背柳鱼肉片成薄薄的片子,在翻滚沸热的老母鸡高汤里飞快地烫了几个呼吸,再一把捞出,扔在加了鸡蛋、又香又劲道的手擀面上。
胖花花还想吃,张妈妈嘴里“祖宗”“心肝宝儿”一通乱叫,就是不多给碗面。
中老年妇女有自己一套养生逻辑,“……久贫乍富要忘形,久饿可不能吃多,伤脾胃。”
张妈心疼地贴贴小胖花花,嘴里嘟嘟囔,“咱们慢慢来,一会子张妈妈给你做点白玉糕,咱配芡实蜂蜜水吃;晚上再吃个粗盐烤羊肉肋条,妈妈再给你烧个红豆薏米汤……看咱们小宝珠瘦得,脸都瘦脱相。”
显金的眼神从宝珠圆嘟嘟的脸上移到胖出窝的手背。
好瘦呀。
陈笺方接连几日都不在宅中,每每早出晚归,有时傍晚回家,眉头紧锁,甚至一言不发。
陈笺方忙啥,显金心里是清楚的——照熊知府的说辞,乔师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短则一两年,长嘛那就没数了,这满山院的夫子和学生咋办?家大业大的学生倒还好,家里派了马车来接,回去了是请西席做个过渡也好,直接打包硬塞到官学、府学也好,拿钱开道十分便利。
也有生怕祸起萧墙、殃及池鱼的墙头草,连更连夜收拾东西,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一部分是不需要别人帮忙操心的。
正儿八经需要帮忙操心的,是那一群或即将下场参考、或一心求学但都家贫无依的书生。
陈笺方并几个夫子、三四个举人串成线,主要负责这一小部分考生之后的善后问题,对于明年即将下场考试的书生,若是乡试考秀才的,陈笺方连同两位夫子,在城郊盘了一处一进的院落,不收受束脩,甚至还提供中午的一餐食,一直到明年秋闱参考;
对即将院试考举人的,陈笺方拜托了相熟的师兄,也走了崔衡的路子,荐到宣城府的官学读书;
对如杜君宁般,家贫但好读书的童生,托了尚老板,本预备打包送到秦夫子处,后来想想要一碗水端平,这一批尖子苗子便被泾县周边的几个县学、私塾瓜分了。
对此,泾县老教谕特来老宅,借陈家的酒敬陈笺方的茶,老泪纵横地感谢,“君子大义,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您肯做到这个地步,乔山长应大慰,理应大慰啊!”
说着便要把手里的酒往地下撒。
陈笺方眼疾手快一把拦住。
显金:……
乔山长是泡在了水里,不是埋在了土里啊喂!
不过看老教谕一副老泪纵横,后继有人的样式,显金便知陈笺方站出来善后一事,至少在宣城府算美名远扬,很得了一些南直隶读书人的追捧和赞许。
读书人有名声,总归是件极好的事。
显金与之笑言,“……君子美名,传扬四方,若咱们科举仍是举贤制,你也不用再用功三年了。”
彼时陈笺方正低头喝张妈妈泡制的胖大海川贝梨汤,听显金如此说,陈笺方艰难咽下汤水——连续十来日在外奔波,一天说了以往八天的话,说得嗓子红肿,吞唾沫似吞刀片。
“……不是为了名声。”
陈笺方声音沙哑,像一块细腻发亮的丝绸落在发秃的枝桠上,被撕扯成毛边与碎片。
显金笑起来,“知道你不是为了名声!”顺手把梨汤旁的枇杷膏送过去,“虽说不是为了名声,但做了这么多事,得一句赞誉不也挺好吗?——这王医正送来的家传秘制,人听说你为了乔师东奔西跑,话都说不出了,特意让人送来的。”
陈笺方眸光温了温,伸手接过枇杷膏,沙着喉咙,“你也觉得我做了好事?”
显金再笑,“为恩师奔走,此为大忠;为后辈奔走,此为大义;免费为后辈授课辅导,此为大德……你得表扬,应当的嘛,我当然觉得你做了好事啊。”
陈笺方将头埋下,下巴顶着衣襟,嘴角不可控制地勾起一抹浅笑,“你觉得好,那便很好。”
少年郎声音沙棘棘的,正好挠在显金的痒痒肉上。
显金略有不自在地转过身,不知作何感想。
她,好像怎么想都不对。
从书中夹住的干花,到前些时日陈笺方似说了又似没说的那句“都听你的”,再到今天这句“你觉得好,那便很好”……她抓心挠肝地刺挠,偏偏又不知道哪里痒,十个手指挠挠挠,全然无用武之地!
显金张了张口,隔了会儿,又把嘴巴闭上了。
管他什么意思呢!
和人,和任何人打交道,都不应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为何她如今认认真真地将陈敷当作她后爹对待?不就是因为陈敷待她全然不设防?不就是因为陈敷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全都想着她?不就是因为陈敷先将她当作亲闺女看待嘛?
若陈敷天天“小心肝”“乖姑娘”这么唤她,却时刻忌惮她,怀疑她,不允她插手铺子上的任何事,这算爱嘛?
这算口头警告。
警告这男人不行,只会花言巧语,提到真金白银就“臣退了,一退就是一辈子”。

陈笺方忙,陈敷也没闲着。
萧敷艾随大大,最近迷上了写《宣城的二十八种纸》,展现出了丰富的理论功底和东拉西扯话南北的凑字数本领,比如你说洒金箔宣纸,你就写师傅们顶烈日摊草、热气腾腾的水池中捞纸、烘干石板上刷“三板斧”……
萧敷艾随大大偏不,他写洒金箔宣纸,写的是,少女在六月艳阳下一边拿银签子吃西瓜,一边用软毫笔写下瘦金体的清词;写的是,经水墨晕染后,熔炼得极薄的金箔像暴雨后的云朵藏在山水间,羞怯地露出染色的躯体;写的是,上京赶考的读书郎将一纸洒金宣纸藏在胸口,作出最动人的文章后,才拿这张纸誊抄……
言辞很动人,文笔非常细腻,以纸说故事,以纸说人生。
显金看得目瞪口呆。
她以为萧敷艾随大大写的是传统技艺百科全书,结果大大写的是小清新随心散文录记。
就像你逛某PO,以为能看到肉色的片段,结果打开一看,人家写的是“增加母猪产后奶-量三十六计”。
显金:粗看觉得很荒谬,细想觉得也挺合理。
任何事情发生在陈敷身上,都挺合理的。
这种心理建设,让显金看到穿着粉蓝色褂衫,将头发那松油抹平,身上带着一丝水木暖调香气,一副标准小白脸纨绔打扮的便宜爹陈敷后,心态不仅平静,还有种诡异的“果然如此”的沉默。
显金默默地把样书向前推了推,“三爷,您这书,尚老板愿意帮你印三百本……按照二十两的买断价格分销,之后如果再印,都以三百本打包算价,二十两二十两地付给。”
显金加了一句,“这个价格已经很高了,秦夫子那本《霸道书生爱上我》,起付价也才不过二十两。人家是什么级别?人家是掌握宣城府九千少女心事的霸主,您就一本《泾县十八吃》卖得还不错,这个价可以了,我建议您签了。”
陈敷嘴里叼了根牙签,双手背后,斜着眼看桌上,把契书往前一推,“我这本卖了。”
“卖了?”显金蹙眉。
陈敷点头,牙签随着弧度晃动,“卖了。前几日宣城的兴荣斋找我定本,五十两银子三百本,若明年年初前三百本卖出,就再加印六百本,再得一百两。”
显金:?
不比翻开高-H np文,结果是母猪产后护理的震撼小。
自家便宜爹,出息了?大神了?有人约稿了?
显金感觉陈敷粉蓝色小褂儿后,闪着一轮光圈。
显金愣愣的,半晌没说话,陈敷叼着牙签,心情很好地吃吃喝喝完毕后,同显金说了拜拜,“……我这两日去宣城府签契书,叫张妈不做我的饭。”
显金还没回过神来,便不见了陈敷的身影。
显金想来想去,连忙追出去,赶紧叫了董管事陪着去,“……烦您一定多看看契书,三爷那性子,别给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陈笺方在一旁默默喝着白粥,在心里小本本上记下一句话:爱管事,抱鸡母,只信自己不信别人,别人不听话要生气。
这句话被他长期置顶,仅屈居于“喜欢喝凉茶,着重强调”这句话的下方。
陈敷和董管事的双缺席,导致宣城来人时,够格接待的,只有显金一人。
显金正守着泾县铺子,扒拉算盘珠子,快腊月了,要把这一年的盈收支出算成财务报表。
现目前泾县就两间铺子,平日里的账都很干净,算起来简单。
显金刚一抬头,便见一身着素色长衫,长圆脸,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中年男性推门而入。
“客官,您需要点啥?”
显金归位算盘后,扯了抹布擦了擦手。
这脸貌有点眼熟。
显金脸上挂着笑,脑子里飞速运转,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吧?
来人温笑着同显金打个招呼,“金姐儿,来泾县也才不到一年,怎就不认识你五爷爷了?”
显金恍然大悟。
五爷爷。
陈老五,和被显金算计到家法伺候的陈老六是一个爹妈生的,陈敷的亲五叔,如今帮着瞿老夫人和陈二爷管着宣城府的三间铺子。
显金忙笑着叫锁儿上了茶,又是拿攒盒又是拿瓜果,“……瞧我这记性,一到年底,这事儿尽数掀上来,便顾头不顾尾,怪我怪我!”
陈老五乐呵呵地落座,眼神避开了柜台上铺开的账册。
这么一个小举动,叫显金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五爷爷,多了几分好感。
账册是生命,就算显金兜里干干净净的,可也不代表她没有从公账里临时挪用些钱财,或填补公账的支出,或提前给小曹村、尚老板预支订货的工钱。
这些账,显金不太愿意让宣城府看见。
虽说母公司是一个,但底下分出来的子公司是存在资源竞争关系的。
陈老五在宣城府的地位,比董管事更高,但没有达到显金在人事、资金这两项卡脖子权利上极为自由的高度。
陈老五笑了笑。
这老头子一笑,双眼弯弯的,看起来既慈祥又可亲,跟他那老鼠过路都恨不得刮出二两油的六弟,根本就不是一个路数。
“怪你五爷爷,临时转道也没提前告知。”陈老五说话也很轻柔,叫人如沐春风,“本是去草场上收料,路经咱们老家,便想着来看看。”
陈老五双手往下摁了摁,“你坐,你坐就是,贺掌柜该作甚就作甚,就当五爷爷我是来串门子的。”
显金没发现陈老五从“金姐儿”的称谓变成了“贺掌柜”,只觉这老头儿亲和有加,说话也很有章程——呜呜,好久没见到这么正常的陈家人了呢!
特别是早上看到粉蓝搭配的时尚达人陈敷后。
人家说坐,但显金是一定不会坐的。
显金跟在陈老五身后,在铺子里挨个看了一遍。
陈老五仔细看摆货的斗柜,一边看一边随口问,“咱们如今铺子上最卖钱的是哪种纸呀?”
显金展眉笑了笑,“不是纸!是田字格练习册和十二节气手账本。”
陈老五深为认同地点点头,“早有耳闻……田字格练习册是咱们家与泾县周围的官学、私塾达成一致,定量运送;后面那个十二节气手账本,倒是没怎么仔细听说——”
“单本售价几何?一月可卖出多少本?咱们纸张的制作与印刷可还跟得上趟?”

陈老五随口一问,语气轻松。
显金笑道,“您问的这些,我这一时间脑子空空,实在是答不出来——咱们店子里如何进货、如何经营、如何想法子盈利,这都是咱们董管事的功劳。”
显金注视着陈老五的神色变化。
陈老五神色没有变化,仍旧一副乐呵呵的笑罗汉样,回头望了望,找人似的:
“咱们董管事今天旷工啦?”
显金递过去一盏温茶,笑眯眯道,“陪着咱三爷回宣城府去了,您若要来,提前知会一声,三爷便带着董管事给您请安来着——董管事是咱们铺子里的老狐狸,他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一个小姑娘,我懂什么呀?”
别人不能拿性别说事,自己倒是可以因此示弱得风生水起。
这不叫双标,这叫策略。
陈老五始终笑吟吟,听罢显金的话,不予置评,却转了话头,转头又看向层叠放置的斗柜,“听说也做成了六丈宣?可拿来与五爷爷看看品相?”
显金赶忙一副惋惜的模样,“您若早来一月便好了!我们就做出来了两刀六丈宣,上个月全都送往宣城府熊知府府上了——这种好东西,咱们一介商贾怎敢奇货可居,殊不知怀璧其罪啊!”
陈老五低头喝了口温茶,又笑道,“咱们泾县铺子上,能掌舵做六丈宣的就一个李三顺,还需至少十五个手上功夫过硬的老师傅。咱们铺子上的周二狗尚算把劳力,其余几个郑家兄弟……”
陈老五笑着摇摇头,“当伙计的命,成不了大器。”
陈老五将喝了一口的茶放桌上,“其余做工的劳力,可是咱们泾县其他作坊家里的师傅?”
显金像没想到陈老五会这么问,愣了一愣,“我……我还真不知道咱们是怎么做的六丈宣,全赖李三顺师傅主持。”
说着憨憨一笑,“您知道我的,没甚见识,又是一介女流,对做纸一窍不通,就算脚连脚跟在李师傅后面看,也不一定看得懂啊。”
陈老五了然似的笑笑,“那贺掌柜是否介意我同李师傅聊一聊?”
显金忙点头,转头眨了眼睛,问锁儿,“快去请李三顺师傅来店子里。”
锁儿埋头嘟囔道,“您不是放李师傅假了吗?说他先前做六丈宣辛苦了……”
显金一急,神色就上脸,“那就让他现在跑着来店里!五爷爷过来,他放什么假!”
“唉唉唉——别!”陈老五连忙阻止,一笑,圆圆脸上的肉便堆在了颧骨下,“别别别,不过是闲来聊两句,你这小丫头倒是惯会小题大作的……”
陈老五似是想起什么来,不由乐呵呵地笑得更欢,“你说你,管店子有董管事,管作坊有李师傅,你拿着这二十两银子一个月的月例,作了个甚呢?”
显金也跟着笑,兴高采烈道,“当个好吃懒做的废物啊!”
这个答案,倒是在陈老五预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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