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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显金五味杂陈——她又不是个瓜的,咋个可能看不出来这是她便宜老爹给她准备的嫁妆。
不知道是啥时候开始准备的。
反正挺全乎的。
显金拿手背抹了把眼睛——一个雄鹰般的女人流下眼泪。
显金东边摸摸,西边搞搞,等了大半天也没等到陈敷出来,便垫脚出去张望。
走到正房,通过朦胧的窗棂,迷蒙地看到陈敷衣冠楚楚地坐在四方桌旁,桌上两杯茶,一杯放在他的身前,一杯放在小小的牌位前。
“……艾娘,显金出息了,可厉害了,会赚钱,把店子也打理得服服帖帖,也把伙计人手打理得整整齐齐。”
陈敷声音好淡,絮絮叨叨说家常,好像贺艾娘就坐在旁边,从未走远。
雄鹰般的女人静悄悄地靠在墙上。
“她这么能干,肯定不像我。”陈敷笑道。
显金在墙根脚下,也笑。
爹呀,遗传是根据血缘,不是根据和谁吃饭吃得多的。
陈敷再笑,“你也笨笨呼呼的,账从未算清楚过,娇滴滴的,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起——那丫头肯定也不太像你。”
显金后背紧贴在灰墙上,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那丫头可能像她亲爹吧。”
陈敷语气里盛满了醋,“你说她亲爹很厉害,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显金这么出息,多半像他。”
显金屏住呼吸。
她对她生父可真是贼他妈的好奇啊。
这世道,她跟着娘姓,本来就很神奇了。
陈敷哧了一声,“你说他厉害,我却觉得他再厉害也是个孬种,放着妻儿在外面吃苦,反正我陈敷是做不出这种事。”
显金抿抿唇。
这倒也是。
如今宗族观念如此强,一个女人带着年幼的女儿出来,跟个灾民似的,吃树皮睡牛棚,只能说父族或许败落了?更或许是惹了什么祸事,让家里的女人带着孩子偷摸逃出来?
若是贺艾娘没遇到陈敷,会是怎样的光景,谁也不知道——一个貌美的年轻少妇独身而行,无自力更生的能力,最后的结局,一般都不太好。
正堂的陈敷好像是在哄谁,语气变软了,“好好好,我不说了,每次说起显金她爹,你总会生气,不说不说了!”
紧跟着又拉拉杂杂念了好一些,陈敷看了眼天色,意犹未尽地住了口,抬脚出来带着显金去后山的山头给贺艾娘磕头上香。
显金看着墓碑上“陈敷之妻”的刻字,重重磕了三个头。
待回骡车,陈敷的情绪明显低落,低着头摆弄褂子外的玉佩。
显金绞尽脑汁地想话题,“……您这院子建得真好看。”
陈敷意兴阑珊,“艾娘的主意,说想要个种满桔子树的院子,但她没看见……”
情绪更低落了。
显金:……
雄鹰般的女人,对于安慰人这种精细活,实在是无能……
显金想了想,刚刚听陈敷那意思,便宜爹十分想痛快地出一出现任前任的言语,便投其所好地安抚说好话,“我娘还好遇上您,她先头遇人不淑,也不知我那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敷悲愤抬头,“我就是你爹!哪来什么亲爹!他也算你爹!?你不到五岁来的陈家!瘦弱得跟只小猫儿似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我对我那两小子都没这么上心过!你大了,倒说上亲爹了!”
显金:对不起,她的技能点可能在情感需求这一块,没有点亮。
想拍马屁来着,结果直接拍马腿子上。
丧失六边形战士资格的显金只能埋着头,忍气吞声地应对便宜爹的重拳出击。
一路回泾县,陈敷通过回忆四岁显金的体弱多病、瘦弱矮小,对比如今显金的健壮如牛、狡黠如狐,来歌颂自己的付出与贡献。
说到最后,悲伤倒是散去了不少。
过程虽然不对劲,但结局是好的,显金姑且当作自己功德+1。
回了泾县,腊月向新年狂奔,店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回老家过年,只留了陈敷父女、希望之星、孤寡张妈、没家小锁、孤单小花,还有个有家不能回,被迫留下来的陆八蛋。
被搓磨将近一个月的陆八蛋,感觉自己神经衰弱了,窗外树叶飘动,他以为有人要打他;乌溪流水潺动,他以为有人要捶他。
时刻活在即将发生人身灾害的恐惧中。
腊月二十八,显金悄摸声息地走进老店,便见陆八蛋低着头拿小棍子算账。
显金曲指轻扣了扣柜台。
陆八蛋一哆嗦,条件反射般棍子朝天上一扔,跟只尖叫鸡似的,仰头“啊——!!!”
显金蹙眉。
陆八蛋看清是显金后,更害怕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显金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收声的手势。
尖叫鸡戛然而止。
“账算得如何了?”显金问。
“算……算……算完了……”陆八蛋哆哆嗦嗦地收拾自己的算筹,“每……每月的账都……都清楚……我只需加减即可……”
显金挑起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慈祥。
但她确实不是这块料。
眉眼本就略带清冷,兼之常年灰棕咖配色,脊背又打得笔直,像一条努力亲和,但心里憋着坏水算计人的屎壳郎。
让人更害怕了。
陆八蛋抖抖抖,“您别笑了……慎得慌……”
显金:……
她挺讨人喜欢的呀。
和希望之星啊、花花花啊、乔大聪明啊,都处得很好嘛。
既然不是她的问题,就一定是尖叫鸡的问题。
显金便慈祥地开了口,“陆账房,既来之则安之,你要主动融入咱们这支队伍,要热情要快活要积极要主动,你这样拒人千里之外,我当掌柜的,也很难做啊。”
陆八蛋快哭了。
周二狗那蒲扇般的巴掌,每次都只差几毫厘就贴到他脸上!
还有门口的旺财,看他的眼神像看一盘肉!
一开始威胁他,要听话,不听话腿打断的,是谁!?
不就是眼前这小姑娘!
现在告诉他要主动要积极要热情……
陆八蛋很想哭,但他不敢流泪。
流泪就不快活了,不快活了就有可能被揍。

你还不如不笑呢。
显金别过脸去,从袖中掏了一只小荷包,推到陆八蛋面前,言简意赅,“拿着吧。”
陆八蛋惊恐地看向显金,再看这荷包,这荷包还没他巴掌大,应该是装不下一只锤子吧?
“打开啊。”
显金催促。
陆八蛋颤颤巍巍地将荷包拆开,却见里面放了一小坨银锭子和一颗小指甲壳大小的金……金瓜子!?
金子!?
陆八蛋猛地抬头!
显金乐呵呵道,“收着吧,腊月开年,给大家的新春礼——倒是可以都换成银子,这不是想着大家伙一辈子都没见过黄金长啥样吗?这金瓜子不大,也不重,图个吉利,不值几个钱。”
陆八蛋两只眼睛,眼球眼白,好似全都被黄金闪瞎了!
这是黄金……?
黄金诶!?
他活了大半辈子了,第一次看到黄金!
陆八蛋哆哆嗦嗦地拿手碰了碰黄金。
啊,好冰。
但,好漂亮!
陆八蛋不可置信地用双手捧起金瓜子,凹陷的脸颊甚至多了眉飞色舞溢出的神采。
显金笑了笑。
这样看起来就漂亮多了。
人还是在钱面前,最漂亮呀。
“我……我……我也有?”陆八蛋说话说快了,带着徽州乡下的口音。
显金前世四川出生,紧跟着暴发户老爹去了北京发大财,四川话和京腔是她本命语言,听得懂徽州话,纯属是因为家里阿姨出身皖北,本身语言天赋不错,听懂之后跟着也能说两句。
再加之,陈家是想要往上爬的,在家中爷们和姑娘很小时就请了老师来教官话,显金一来才没露怯。
泾县人来人往,南直隶周边几个府和州的有点奔头的读书人几乎都在此处,做生意自然也说官话。
如今陆八蛋一激动,开始说家乡话,显金就尖起耳朵听,连猜带蒙地回,“店子里的人都有,你是店子里的人,自然也有。”
陆八蛋满眼满脑子都是金瓜子,率先预备藏在袖兜里,想了想觉得不保险,又藏进衣襟里,还是觉得不保险,最后脱了鞋,把金瓜子压到鞋垫子下面。
显金:……
别让她再看到这枚金瓜子。
这枚,充满味道的,金瓜子。
在陆八蛋狂喜之下,显金若无其事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似是随口问道,“今年不回家过年,家中人也不催?”
在陆八蛋发现显金好像不会说徽州乡下话后,立刻把口音变为蹩脚的官话,且金壮怂人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家里婆娘爱打叶子牌,有叶子牌打,有钱输,哪还记得我拉!两个丫头片子也嫁人了,初二回去,也是陪他娘打叶子牌!”
“这样啊……”显金点点头,随口再问,“牌面大吗?”
陆八蛋顿时怒上心头,“咋不大!老皮娘一手牌就是五个板子嘞!一晚上就是一百个板子嘞!”
显金笑道,“这败家娘们——”转头又问,“那岂不是欠着钱?”
陆八蛋忙点头,“欠啦!欠了四十两的外债啦!我原先在县衙当文书,一个月没多少板子啦!下工了,还去挑水挑砖做工,签字画押,认账认得!”
显金意有不明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欠的谁的呀?庄家?散户?还是在外头单借的印子啦?”
几个来回,显金的口音已经有点徽州乡下的味道了。
陆八蛋痛彻心扉,“都有!印子最多!”连连摇头,“还不清楚,还不清楚!”
显金打了个突然袭击,“这么说来,陈五老爷,是你欠债的大头嘞?”
陆八蛋自然地点头,“是嘞,共欠他三十四两……”
陆八蛋话出口,猛地一抬头,凹陷的脸上一层一层地出现了崩开的裂痕。
显金笑得很自然,笑里藏着“果然如此”的了然。
从陆八蛋这么十来天的表现来看,是个胆子很小、看问题肤浅又一惊一乍的人,这种人被派来当耳目。
陈老五要么手上没牌了,要么这个牌,他很有信心。
亲缘关系嘛,是一则。
可亲兄弟都有可能因为三分地翻脸,更何况这拐得比城墙还厚的亲戚关系。
陆八蛋肯定还有啥别的把柄在陈老五手里。
一个老实巴交又眼界浅的农户,就算读了两天书,认识几个字,能犯下啥把柄?最多就是欠点钱,要不就是图点田。
这不是一问,就问出来了吗?
陆八蛋胆子小得跟鸡似的,第一道防线是被周二狗的蒲扇击破的,第二道防线是被还没一钱重的金瓜子击破的。
两道防线一破,敌军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显金笑着再问,“陈家准允陈五老爷在外面放印子钱啊?”
希望之星的前程,不想要了?
陆八蛋死死将嘴巴抿住,目光呆滞地转向看不见显金的另一面。
显金挑挑眉,低头喝了口茶,轻声道,“锁儿,咱们狗爷回老家了?”
小锁儿点头,“狗爷回老家相亲去了。”
黑帮还要相亲啊?
陆八蛋哆嗦一下,为无辜的姑娘默哀。
显金轻颔首,“这样啊,那祝他成功。”想了想再道,“那你去院子里找条粗绳子,浸下盐水,把张妈叫进来,再把大门关了,几个窗户都关死。”
显金云淡风轻,“等下,叫起来,左邻右舍的,不好解释。”
陆八蛋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叫什么?
显金见陆八蛋脸转过来了,便笑道,“您别担心,我们虽然三个女的,但力气都挺大的,女的也有对付人的办法呀——咱们鞭子抽不动,咱们有绣花针呐。”
显金弯下腰,轻柔地把陆八蛋的手牵起来放到他眼前,“你看啊,往指甲缝里扎针,针尖尖轻轻扎下去,你血都来不及冒,哎哟,那颗心啊就攥得一团那么疼。”
陆八蛋,又感知到了熟悉的裤裆暖意。
陆八蛋哆哆哆哆,抖抖抖抖,抖得牙齿磕磕巴巴巴巴。
您多虑了。
辫子,您也抽得动。
上回那一个胖丫头一个寡嫂子拖着他跑,轻轻松松的,像拖只鸡似的。
“我……我……”

第135章 拜拜赌鬼
陆八蛋的话像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听不清醒,一抬头就看到这小丫头双手捧着他的爪子,认真又温柔地观察他的指甲缝。
仔细得像个扭曲的变态!
陆八蛋鼓起勇气,一把将爪子从困境中解救出来,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掌……掌柜的……”
显金气定神闲地双手抱胸,“嗯?”
陆八蛋哭丧着脸道,“我就是颗卒子,你问的这些难题,我说与不说,都难做。”
显金笑了笑。
能清晰认知到自己是颗卒子的,已经不算卒子了。
这人,比她想象中要聪明点。
显金随意点点头,“三十四两是吧?我给你五十两。”
陆八蛋瞠目结舌。
显金语气平淡,“你借口说我们店子柜台管理混乱,你在这儿拿的缺口——去找陈老五把欠账平了。”
陆八蛋嘴巴动了又动,甚是不解其意啊!
甚是不解啊!
显金继续平静道,“你同我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虽然你能力不行,人才一般,算盘不会打,心算不会用,身材矮小又面颊凹陷,我自己请人想来是一定不会请你的。”
陆八蛋:?
真是谢谢你啊,这么不加修饰的真实反馈。
陆八蛋等待的“但是”来了。
“但是,若想办法将你弄走,陈五姥爷想必寝食难安,甚至会再派一个、两个、三个卒子来我这儿。”
显金眉梢淡淡的,“做生不如做熟,还不如把你留下来呢。”
陆八蛋惊恐抬头。
做生不如做熟,听起来像是“不听话,我就做掉你”啊。
陆八蛋嘴角嗫嚅,正想开口,却见显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我帮你把账平了,你写个欠条给我,我不收你利子,但是从新年起,每月只发一半的俸子,待你干满了两年,我再将所有月俸一并给你,且将欠条当着你的面撕碎。”
显金说得很流畅,像是思考了很久。
陆八蛋已经不是目瞪口呆了,是如晴天霹雳。
当然,霹的是好雳。
这和白给他,有啥区别呀?!
陆八蛋嘴唇嚅动,胸腔心动,很想答应,却听显金再问,“所以,陈五老爷放印子钱,是怎么放的呀?”
显金边说边思索,带着很明显的徽州腔了,“他肯定不会自己出面的呀,他若自己出面,迟早被发现,瞿老夫人岂能容他黑陈家的脸面呀?”
陆八蛋低下头,脑子里似是在天人交战。
显金不催促他,整暇以待地手中的茶一口气仰头喝完。
现在的茶,跟后世的冰美式似的。
提神效果贼好。
现代的显金心脏不好,咖啡因让人兴奋,她一直很向往手拿一杯冰美式宝肝到两点的社畜生活。
如今到这儿,心脏比牛还健壮,她就把浓茶当冰美式使,一天干两杯,确实提神醒脑。
显金看了眼更漏,提醒陆八蛋,“……人逼上梁山,还得给绿林好汉交份投名状——我这又没让你砍个小拇指、挖个独眼,你再犹豫,我转身就把你送到陈老五那去,顺道随上三十四两银子。”
显金似笑非笑,“你且看,陈老五要不要你的命。”
锁儿在身后抿抿嘴: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婆学跳神,周二狗说她最近脾气越发不好……那也是师出有因来着……
陆八蛋浑身打了个哆嗦,抬头张嘴溜溜的,“陈老五没干放印子钱这活计,他婆娘,我那外甥女的小堂叔在当明台,他小老婆的哥哥充当追债的,小老婆的弟弟是销账的。”
还是妻妾共管股份制家族产业呢!
显金点头,“放印子也要本钱,他哪来这么多钱?”
陆八蛋又闷了。
显金气得想操手揍他——这人属蛤蟆的?怎么戳一下跳一下的!
每次透露点重点信息,跟挤猫尿似的,总要她换点新的威胁花招——她又不是全职干黑道的!从哪儿更新这么多胁迫人的招数啊!
显金站起身就往外走。
“哎哎哎!”陆八蛋忙道,“城东的桑皮纸作坊!那个年账房也好赌!我每次去赎我婆娘,就看到他也在里面!”
那拿小棍子作法的耗子?
账都算不明白,还学人赌博呢!
显金美女无语。
“也就是说,陈老五拿赌资做饵,与年账房里应外合,把桑皮纸作坊账上的钱掏了个空?”
显金笑了笑,“老夫人可不是甩手掌柜,账上没钱了,她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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