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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是你自己想喝吧。
显金默了默,换了种思路,“这酒不便宜,那宋家少东家处处给陈记使绊子,既骂我是贱妇生的,又拿五个铜板给董叔打赏——您确定要拿这酒招待他?”
陈敷眉头一皱,火冒三丈,手一拍桌面,“那小兔崽子怎么这么可恶!”
转头就拎起酒壶,一瘸一拐地走到包间门口叫小二存起来,又鼓着腮帮子扯开嗓子吩咐,“把清炒肚条和冷吃兔丁都退了!”
嘟嘟囔囔地瘸腿走回来,“这两菜最好吃,不给那兔崽子吃!”
显金:“……”
真是成熟的反击呀!
天越发黑,夜市的小摊贩陆续架灯出摊,没一会儿街上人声鼎沸,泾县人民开始了热闹安全的夜生活。
显金看着面前孤零零的四盘凉菜,心绪平静又稳定。
宋白喜摆谱迟来,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
倒是陈敷,本就被那句“贱妇”气得不轻,加之蹄子又痛,肚子还饿,等饭等得想要发火,刚撑起上半身预备骂娘,却见跑堂领着宋白喜推门而入。
这还是显金头一回见隔空过招两次的对家。
高高瘦瘦的,穿了件长衫,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佝背长脸,眯着眼四下找人,估摸着是有近视。
显金笑着起身,“您是宋东家吧?您请落座。”
跑堂推开椅子。
宋白喜眯着眼,看过去,没见着陈家那个赫赫有名的十五岁中举的陈二郎,心头略有失落,抬起下颌,“不用!你既请我,我来便是给你面子了,面子给到了,我没必要跟你个小娘生的坐一块吃饭。”
“你——”陈敷企图瘸腿过去揍他。
显金抬手止住陈敷,面上收了笑,语气却仍旧轻快,“您来自是给我脸面的,老管事身子骨不好,您就是整个宋记唯一话事人,必定日理万机、十分忙碌。”
宋白喜面色稍霁,读书读多了,眼睛看不太清,只能瞧见个姑娘的大概。
就是这大概,已不错了。
皮肤白净,身姿窈窕,身量高挑,唇红齿白的,必不是个丑人。
宋白喜轻哼一声,推开椅子,自己坐下,离得近了,看显金看得更清楚,只见小姑娘素湖色的单衣,领边滚了深棕色的封边,唇角似笑非笑,眼睛微微上挑,神容清冷却自有清冷的勾人。
宋白喜轻轻咽了口唾沫。
这也没人跟他说过,陈记的贺掌柜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啊!
若他早知道,必定叫那老不死的手下留情,别对陈记死追猛打……
显金亲给宋白喜斟了一杯烧刀子,笑盈盈道,“早该请您吃个饭,咱泾县做生意做得好的纸行没有五家,也有三家,读书读得好的东家,却独您一家,一早就该来拜码头来着。可惜被杂事耽搁着,后来描红本生意做起来,东奔西走的,更没有时间了。”
显金一仰头,喝了自己跟前的茶,拿空茶杯去敬宋白喜的烧刀子,笑得亲切可人,“小儿不会喝酒,三爷又身有小恙,只好以茶代酒自罚一杯,您是读书人,自然能谅解吧?”
陈敷皱皱眉头。
读书人……为啥要谅解你拿茶水去敬酒这件事……
是因为人家读书读傻了吗?
陈敷原以为宋白喜要发气,谁知却见他端起满满当当的一两烧刀子一口干了。
宋白喜顿感飘飘然,不知是被奉承的,还是被醉的,坐在桌上摆摆手,“你抬举你抬举!”
显金笑眯眯又给陈敷满上了一杯淡茶,姿态放得很低,“……我们陈记的三爷也有幸敬您一杯!我们三爷若有您一半的聪明刻苦就好——这可是我们家瞿老夫人日日挂在嘴上的话呢!”
宋白喜只觉自己快要飘到天上了。
在外面交际应酬,原是这么有脸面的事?
怪道那老不死的从来都是自己赴酒局,压根没想过带他!否则凭他读书人的巧舌和灵光的脑子,店子里早就该他说了算了!
陈敷在显金目光威视下,丢脸地拿起茶盅,潦草地放低杯沿,仰头一口吞。
他陈三爷,这辈子都没在酒桌上,这么不讲武德过!
宋白喜喝酒上脸,一杯烧刀子就叫他红了面颊,见陈敷喝得豪气,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也仰头一口吞了。
显金笑眯眯地在旁边拍手,大赞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宋白喜顿感意气风发。
紧跟着又以瞿老夫人、陈家二爷、希望之星的名义挨个敬了三盏酒。
跑堂的进进出出上了三四个热菜,宋白喜刚想拿起筷子吃两口,缓解缓解胸腔和胃部空荡荡的灼热,却听隔壁座的小姑娘长长一声叹息,紧跟着便听小姑娘似呢喃轻语,“……百闻不如一见,旁人都说宋家少东家是个读书的料子,若不是为庶务铜臭所困,必定早夺魁早入仕,如今恐怕都入翰林清修了……”
宋白喜脑子像塞了一坨棉花似的,脚下像踩在白云端,顺着显金的话,大着舌头,“谁说不是……我便是因杂事外事太冗,耽误了学业,否则高低如今也在两榜上了!”
陈敷别过眼。
你他娘的秀才都没考过,怎么就两榜了?
喝商务酒,真难受。
显金偏偏极为真诚地颔首认同,双眼极为有神地看着那傻驼背……
陈敷决定明天去作坊里看一看。
金姐儿信念感太强,牺牲太大了!
“那现在还有读书的机会吗?”
显金笑着夹了块素鸡放在嘴里,颇为惋惜道,“探花的苗子却不能读书,就像天生的神力不能考武状元,都是暴殄天物啊。”
胃里空空的,烧刀子没有任何阻碍地在身体里发挥作用,宋白喜脑子懵懵的,精准地抓住了“探花”二字。
如他一般年纪轻、相貌好又会读书的,一旦考上,必定会被点成探花郎的啊!
宋白喜摇头晃脑,好似已看到长街铺红,十里迎他的场景!
可惜他没读书了……
宋白喜仰了头,自己和自己干了一杯酒。
显金嘟囔一句,“您其实现在去读书,也不晚。左右管束您的人身子骨瘫了,作坊里伙计们也有了新出路……您算是无牵无挂,尽可以完成心愿……”
是啊……
管束他的人,话都说不出来了!谈何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还有那群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伙计。
以那高师傅为首,身上一股味儿,酸臭酸臭的,像是汗巾在土里埋了四五十天,又腥又酸又涩,闻着都熏眼睛。
这群人,不在他身边了!
一心强迫他承接宋记的老父,也在四五年前死了!
他……没人管了!
宋白喜被这个认知冲昏了头脑。
显金如与陈敷闲天扯淡,笑言,“我若自己说话算话,我便拿着银子去云南、去延边、去福建、去琉球……谁也甭对我指指点点。”
显金笑呵呵的,似是随手再敬宋白喜一杯酒,“可真是羡慕您呢!想做什么都行!我要是您,就把宋记给盘出去,拿着银子去京师读书!等考中状元,衣锦还乡,不比赚那两块碎银子光宗耀祖?!”
“嘎吱——”好像有一扇大门,在宋白喜的眼前打开。
“哐哐哐——”陈敷心脏在胸腔跳得可厉害,这姑奶奶也……也……太奸了吧……原是打的这个主意啊!
宋白喜攥紧酒杯,酒意顺藤摸瓜地冲上天灵盖,“你说什么?”
显金不在意地吃了一块豆腐,大声道,“我说!我要是你,便盘了铺子,拿着钱去京师太学读书!京师考学,可比咱们这儿容易多了!”
宋白喜耳边嗡嗡作响,好像被巨大的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原本就看不清的眼睛前,景象重叠滞后,像留有残影。
“我……我怎么盘?”
宋白喜讷讷开口,“铺子是赁的,伙计……伙计跑了……”
果然,大家伙的铺子都是赁的衙门的。
显金笑道,“你库里呢?!库里总有多少存货吧?还有你那块牌子!‘宋记’那块牌子!”
显金开玩笑大声道,“这样!看在我俩情分上,我出一千两,买你库里的纸!另接手你铺子的转租!”
小姑娘像是在调侃,声音大大咧咧的,一听就没认真。
宋白喜却认真了。
他真没啥好输的了……
他库里啥也没有!
就还有三千刀被裁剪成书页大小的珊瑚桃笺!
珊瑚桃笺正经一刀能卖二、三两,不算人力,成本约莫在半钱至一两左右……可架不住他把这三千刀纸给裁了啊!
被裁剪的纸,可就一点儿也不值钱了!
宋白喜晕晕乎乎地深看了显金一眼,心头陡升起一股恶意。
如果一千两银子,能把那三千刀纸脱了手……他……还真既被解了围,手上又有了钱……至少够他在京师舒舒服服地拜了师傅、认认真真读四五年书……
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只能赌一把,这漂亮的小蹄子不知道那三千刀珊瑚桃笺的惨状!
宋白喜一把攥住酒杯,努力让自己眼睛睁大,“你!你可当真!”
显金抿抿唇,努力将笑意藏好。
陈敷倒诧异地看了显金一眼——他记得,账上的活钱好像……好像只有三百来两啊……

第76章 交作业了
至于陈敷为啥会知道泾县铺子上的现银,纯属于机缘巧合——上月,老董拿着账簿来找他,热泪盈眶地激动,“……春季的盈利出来,咱们比城东桑皮纸作坊多了二十两银……现账面上三百过半……”
当初他老娘给他下的死命令是,泾县铺子的利润超过城东桑皮纸作坊,他就能结束流放,重回宣城近距离啃老。
这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吓一跳。
桑皮纸作坊算是陈家的底牌,陈家在宣城的大半开销都是从桑皮纸作坊的盈利来走,泾县作坊在陈家盈利构成里最多算是个添头!
他那老娘这么安排,不就是让他一辈子老家蹲吗?
如今这惊喜来得太快,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按理说,他是可以回去了,宣城多好呀,花红酒绿、歌舞升平,都是熟人纨绔,在街口一喊,各家不成器的子孙就打着呵欠,一起嚯嚯爹娘的钱。
这泾县虽不穷,却到底小了点,纨绔也少了点,他有点怀才不遇——一腔坑妈的好主意,没地施展啊!
可他还是决定不回去了。
陈敷喝了口白开水,笑眯眯地看自家继女一脸纯良地坑蒙拐骗、哄吓恐诈。
真可爱呀。
这回了宣城,岂不是折断翅膀的鸟儿?
还是算了,明显这姑娘在这儿更快乐。
陈敷笑得双眼如弯月,观看显金的表演一丝不苟、细致入微,连微微颤抖的眼睫毛都在表达惊讶。
陈敷不由在心中击节赞叹:真是个角儿啊!
显金睫毛抖动,像是没听懂,顿了片刻,方作恍然大悟状,“您,您当真了?”
又笑,“那可不行啊。您库里的存货都不止一千两银子,我可不能因为您喝了酒,就趁机占您便宜我,万一您明天醒酒了来找我麻烦,那可真是伤脸面了。”
不不不!
宋白喜身形前倾,“我虽喝了酒,却没醉,清醒得很!”
民事责任-1。
显金明显迟疑,“我若是要将库房的纸甩卖,单我一个是做不了主的。”暗示地看了眼陈敷,同宋白喜细细解释,“……要通禀三爷,要董管事核账,要李师傅开库房门……”
宋白喜忙摇头道,“我不用我不用!宋老叔病了,族中耆老都在村里!我就是管事的掌柜和账房!”
宗族力量-1。
显金满意地若有所思地点头。
宋白喜怕极了显金反悔,到手的一千两银子要飞,忙道,“你就算帮我个忙罢!”
若真的能安心读书,他岂非像村东那群老童生一样快活?
享受家族供奉、可不事生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早晨鸡未叫,他先起;每日嗅石灰粉、闻汗臭味、吃糠咽菜、听粗俚语;日日去报道、天天有事做……这和种田有什么差别?
读书多好啊。
每个人都盼着他考功名,从不敢厉声职责,更不敢忤逆违背,吃鸡他吃腿,喝汤他吃肉。
宋白喜酒劲上头,眼眶一红,加重了筹码,“你便是将我宋记的牌子摘下来,挂上陈记的招牌,我也无二话!”
显金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方笑出声,从袖兜里拿了一卷银票,“这是五百两,另五百两待您明日陪着把店子过租后,再一并给您。”
陈敷瞪大双眼,这是哪儿来的钱!
宋白喜企图深伸手去够,却被显金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显金笑道,“您稍安勿躁!先把契书签好。”
显金又从随身背着的布袋里,拿了一叠文书和软毫随身笔,站起身来,本欲与宋白喜讲清楚,谁料到宋白喜抢过文书和随身笔,拿笔尖在舌头上舔一舔,迅速在纸上“刷刷刷”签上大名,再抬头问显金,“……可要摁手印……”
显金摇头,笑道,“读书人,认账、讲理。”
宋白喜只觉这姑娘既漂亮又懂事,若非发誓专心读书,必去陈记把这丫头给纳了。
宋白喜签完文书,显金将银票卷子向前一推,慢条斯理地收拾起东西。
宋白喜拿到钱就想跑,给陈敷摇摇晃晃作了个揖,撩起长袍就向外冲。
“唉——”
陈敷长长叹口气,“山外有山楼外楼,败家啃老我不犹。青出于蓝胜于蓝,丧家之犬在泾南。”
显金:“……”单压Skr?
显金低着头笑起来。
陈敷一瘸一拐地靠过来,又道,“这是哪儿来的银票啊?”
显金正看文书,抬了抬眼,言简意赅解释道,“当初陈六老爷企图贿赂我,给了一千两,今年六月份才能兑现的票子。”
好像,有所耳闻。
先头老董埋怨唠叨的时候,隐隐预约有听到过啦。
陈敷眼看显金从布袋子里掏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顿乱砸,算出一个数来。盯着算盘看了许久。
“明日就去县衙把宋记的店面过户转租。”
显金沉声道,“这一千两,我没记入公账,到时就把宋记店面的名字记成您,看您自己想法,是告诉董叔,还是不告诉。”
陈敷瞠目结舌。
这……这是在给他置私产吗?
没记入公账划款就证明谁都不知道。
把店子的长租人记成他,就证明这个店面如今在他名下。
那自然做的生意和赚的银子也都归他!
压根就不从陈记账面上过了!
这不是私房钱是什么?
闺女大了,知道给爹塞私房了!
陈敷热泪盈眶,预备今晚回去就在艾娘的牌位前敬酒三杯,好好唠一唠他们闺女现在多出息!
陈敷突然想起什么,抹干眼角,“不行!要落就落在你名下!你如今名籍跟着我的,我直接给你单辟出去开女户,做了女户就能买地置业,你名下藏点私房银子,对你好!”
显金道,“您也知道是藏!”
接着低头扒拉算盘,“若这生意放我名下,就相当于我最终接受了陈六老爷的贿赂——我这清清白白一个人,犯不着为了这点钱留墨点。”
再者说,那陈家的银子,给自己置私业,她又跟那肥头大耳朱管事有什么区别?
她赚银子,不是因为喜欢银子。
是因为喜欢“赚”。
赚银子的过程,让她感受到自我与快乐,让她忘记她死过,让她重新认识这个构建清晰又非常操-蛋的新世界。
银子多多少少,重要吗?
且,若她离开陈家,这些私业、这些私银,就是授予陈家指责她忘恩负义白眼狼的权柄。
显金垂眸,这一瞬,睫毛的抖动没有任何技巧,全是感情。
次日,认账讲理的读书人一早就来拿另五百两,为了拿钱,一路配合,情绪高亢得些许不正常,待在县衙成功转户,显金将剩下的五百两银票递给宋白喜,非常客气地询问他下面打算。
宋白喜一下子挺直了腰杆,罗锅背都像扳正了似的,“……自是去京师读书!”
显金赞同点头。
宋白喜又道,“去之前,要先去宣城买两个丫头,租一辆马车,再请一个长随小厮,另要做一季三套衣服……”
陈敷心中哂笑。
这就去掉一百两了。
“再去买几台上好的砚台、几块腰间的玉坠和压衣摆的玉佩。”
又去掉一百两。
宋白喜兴致勃勃地做着规划。
陈敷听着,这一千两都用完了,这傻子却连南直隶都没走出去。
显金眼睛尖,看宋白喜嘴角有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掐了划了,笑问,“您嘴边是怎么了?”
宋白喜脸色一僵,随即摆手不自然地笑道,“无碍无碍!被猫挠了!”跟着迅速找了个收拾包裹的由头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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