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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显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送!不可送!”
说起杜君宁他娘肩上的染料印子,右手指腹的厚茧子,显金轻声道,“……是个极为要强的女子,宁肯去染坊和男人争饭吃,又怎会接受旁人无端的馈赠?”
陈笺方唇角抿了抿,低了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雨好像下得渐大了。
显金埋下头,将目光从伞下探了出去,正好接住一串一串沿着伞檐往下砸的雨珠。
她好像终于有了些实感。
有了些许死而重生,穿越时光的实感。
先前,无论是想办法离开孙氏的辖制,还是在泾县卖纸做纸,她似乎都以一种游离在外、侧眼旁观的第三者视角,观察着这一切。
杜家婶子朴素的感谢,小童儿三个踏实的鞠躬,却让她陡然生出,她确是画中人之感。
从铺子到老宅的路不长,但陈笺方刻意走得很慢。
显金也未曾察觉,甚至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伞檐处滴落的雨水。
冷、轻、脆。
灯笼的光,氤氲在路面不大的水潭上,晃动着,将自己折射成天上的月。
显金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笺方侧眸,“怎的了?”
显金怅然道,“下雨,我们有伞。”
但,他们没有。
杜君宁没有。
被两个哥哥打得腿肿面红的王三锁没有。
曾经的那个,被身份尴尬地扔在后宅院里的贺显金,也没有。

春天的夜,雨水摸黑而来,随夜愈深,雨珠在青瓦灰墙上跳跃愈欢快。
陈家老宅,最里进的院子种着一棵经年的樱桃树,深绿蜷曲的叶子包裹着白色弱小的花骨朵,枝叶昌荣的残影映照在窗棂油布纸上。
院子四方桌里点亮一盏油灯,灯影的焰尖窜跳,陈笺方手一抖,墨水砸在他最喜欢的云母净皮熟宣上,润墨如雨滴砸落泥泞,墨迹一层一层铺叠而去。
陈笺方望着那滴墨水,发愣出神,轻轻一闭眼,黑暗中却浮现今夜青石小巷中少女清冷明晰的眉眼,与轻摊开在油纸伞下那只细长瘦削的手。
陈笺方将未习完的功课轻轻卷起,沉默些许,终是蘸墨下笔,将眼前无法抹去的画面落在纸上。
纸寿千年,而人的记忆短暂且易变。
三月的泾县,是陈记的泾县。
描红本风靡一时,基本做到,凡是家有开蒙小童的,必备陈记与青城山院联名描红本;凡是人来客往,送礼送情,笔墨纸砚里总会放一本陈记描红本。
陈记描红本之火,如后世突然火起来的淄博烧烤,小曹村加班加点地干,尚老板甚至多买了一台印刷机,还多聘了四个零工,也赶不上陈记下的订单——大部分都是批发,有些私塾一下单子就是一百本,也不知是想写死谁。
故而,显金采用记单式排单,先接大单再顾散单,并紧急对锁儿和都董管事开展销售话术集训。
“若有人来买五十个描红本,但此时店里单子排满,抽不出来,咱们怎么说?”
锁儿积极举手,“不好意思客官,咱们现在没有,要不您再等等?”
董管事想了想,觉得锁儿面面俱到,捋了捋头顶三根毛,表示赞成。
显金摇摇食指,连连摇头,“不不不,你们要说——不好意思亲,仓库会按照订单顺序发货,早拍早发出噢。”
董管事把头顶的毛顺到另一边,在小本子上勤恳记下:顾左右而言他,反正不给明确时间。
显金再问,“那如果顾客十天前就定了一百本描红,但咱们一直没有交货怎么办?”
这题董管事抢答,“……老夫建议先诚恳致歉,继而催促库房,尽早妥善交货——咱们是百年老店,切不可忽悠欺瞒,否则是自砸招牌。”
显金把食指摇成钟摆,“不不不。咱们应当立刻向顾客建议退回全款,并提出补偿,补偿嘛,一般来个二十文、五十文则可。”
董管事恍然大悟。
他们又不缺生意!
没必要每一单业务都抓住!
再说,一般人听到全额退还,还有相应补偿,等待货品的怒火早就消退干净了,下回指不定还想着来陈记买纸——单子丢了,回头客却没丢!
不过用二十文五十文钱,就维系住了一个顾客,这可是最划算的生意!
董管事听得醍醐灌顶,深以为然地在小本本上记下:围魏救赵,干大事不惜小费者也。
显金又传授了一些“嗯嗯嗯,您的需求小儿都了解,小儿必定立刻催促”“理解您着急的心情,您交付全款后,小儿帮您备注优先”“是是是,咱们是预售制,预售制就是您先下单子付款,咱们出凭证,起等十天出货”……等缺德话术。
预售,显金终于罪恶地,开启了她前世极度憎恶的预售制!
以前在某宝上买件衣服,一个月起等,她忍不住怀疑店家是不是现去新·疆摘棉花;如今,她倒是非常自豪地告诉那群打批发的,是的,没错,目前确实是从树皮开始泡起……
陈记描红本一本难求,许多人透过与之相熟的人来陈记加塞。
陈左娘特来过一趟,面色通红,语气间支支吾吾,“……就想问一问咱们店里可还有描红本的货?县衙新招了一批胥吏,文书上倒是通,字儿却还要再练一练……”
县衙的生意!
显金脊背一挺,这可不敢松懈,“县衙要买描红本?”
陈左娘温婉低头,手轻轻将洒落在耳畔边的几根发丝别到耳后,声音又柔又轻,“倒也不是买……只想问问看,咱们家里有无做废的瑕疵品。这些做得不好的货卖不了,又占地方,倒不如都送到县衙去,总也是条路子。”
送到县太爷门下的,怎么可能是瑕疵品。
这摆明了是县衙想免费征收陈记描红本嘛。
描红本一本五十文,六品衙门如今月俸不过七石半的粮,换算成白银,一月收入不过七两五钱银子,一百本描红本就是五千文,这就划去五两银子了。
这钱不多,但也不少了,一个县衙里外里就这么多进项,增加一处出项,就是在放大成本,压缩自我得利。
伸手向商家要,多方便。
啥也不用出,还送货上门呢。
显金对这则“潜规则”认账,只是好奇这事儿怎么由陈左娘说出口,便先吩咐周二狗晚上趁夜黑挑两挑子送到县衙去,再笑着问陈左娘,“……是七叔祖托你来带这话吗?”
陈左娘头往衣领口一埋,脸红如飞霞,嘴上嗫嚅,“倒……倒也不是。”
身边的丫鬟快人快语,笑盈盈地揭秘,“您忘了咱们的大姑爷是泾县县丞周大人啦?”
前头上元节看灯时,陈右娘说过一嘴,显金想起来了,便笑问,“咱们这位周县丞甚时候来提的亲呀?怎的不见七叔祖邀我们去吃酒观礼去?——这场酒可不能省咧!”
陈左娘脸色白了白,先斥身边的丫鬟,“绿枝,你也太无规矩了,嘴上话不过脑!”又同显金解释,“……还没来提亲……只是他说了一嘴,我听了,便记在心头了,若是有作废的本子咱就送,若是没有也不强求,左右官府归官府,陈家归陈家,他们总不能吃白食。”
还没提亲?
显金有些意外。
上次听陈右娘说,这门亲事,还是希望之星他爹走马上任成都府知府时定下的呢。
这一晃都过去几年了?
她记得当时排序时,陈左娘还比她大两岁。
翻过年,原身贺显金十六岁,那陈左娘岂不是十八岁?
十八岁在前世是考大学的年纪,在现在可不一样,若再过几年,理学之风盛行,这可是“不婚配当罪以罚”的年龄……
就是女生,这个年纪不结婚,是犯罪,要坐牢的!
显金的怔愣叫陈左娘莫名难堪。
陈左娘从袖中取出绢帕,掩饰般擦了擦嘴角,没看显金眼睛,语声依旧温柔,“金姐儿,描红本的事情,你费心些,我便先走了,给你带了些绿豆糕,你忙起来好歹吃一个,垫垫肚子。”
相当于,陈左娘用自己的脸面和陈家的付出,讨好一直没来提亲的“周大人”。
显金看了看桌子上的绿豆糕,再看看左娘柔和到极点的背影,心里有些想骂人。
陈左娘刚走,张文博又来了。
是来帮他爹茶庄上的管事走后门的,在显金柜台下面硬薅出五本描红本,表情十分得意,“我如今在我爹面前可有面儿了,他都搞不到的东西,我竟然能搞到,前有六丈宣,后有描红本。等季末考评成绩出来,我爹的戒尺必定手下留情!”
真是卑微的愿望……
咱就不能奋发图强,争取不挨这顿打吗……
显金笑着给他斟了杯茶,又上了两碟张妈做的白玉芙蓉糕——自从店铺里待客区拾掇好,张文博最喜欢坐这儿,店里忙时,他就靠在摇摇椅上看(补)书(眠);店里不忙时,就同显金或董管事或锁儿闲聊打屁。
张文博说,“……店里纸香安神,睡得,哦不,书读得比其他地方好些。”
显金眼珠子一动,脑子里过了一长串想法。
既然描红本都能当硬通货用了,显金想了想,熬更守夜地守住尚老板,生抠出三百本描红册,让周二狗往青城山院送去。
乔山长人情往来,必定比博儿多啊!
隔天,从青城山院送来一本折成三叠的小折子,有些像电视剧里奏章或卷宗的样子,显金打开来看,原是乔山长亲作的文章《商道浩荡行者至论》,洋洋洒洒作了快四千字,右起竖版体,又是繁体字,还没有标点符号,显金脑袋抠大也有些看不明白。
那文章折册下还单起一行,落了字,“山院珠玑楼藏书一千八百余册,皆期贺当家闲时面述。”
文章折册里压着一张“青城山院乙字”书封。
陈家当然也有书。
藏书阁就在里进院子,旁边就是陈家的宗族祠堂,陈家的藏书阁里面书不多,都是什么纸谱、天工开物、开蒙六学等等大路货,专业性不强,多样性也不大,顶天不过五六十本,在民间已算是很丰富的藏书了。
尚老板那儿,书倒是多。
可……营养成分还是单一了点……
显金拿着这张条子,心里有些激动——有些事的原相原貌还得从当代的书中去找,还有很多方面,比如这个时代的地域分布,比如风土人情,比如一些基础制度,如运输、如银制、如官制、如科举制……
这些内容,在精神食粮《那书生真俊》里,显金不认为有。
这些内容,通过和陈敷也好、和店里人也好,日常的交流,是没办法窥探全貌的。
而乔放之给了她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第59章 独善其身
显金特意将“青城山院乙字”书封送到裱装铺子去,糊了两层,还特意封了边,做了漆木卷筒,很是珍重。
乔山长亲作的那册《商道浩荡行者至论》,显金挑灯夜读,额,也不能叫读……基本上,算是读读睡睡睡睡读。
根本扛不过前三列,生僻字不多,但凑在一起,显金连猜带蒙也想象不出个大概,许是引经据典过多,一个字都包含许多层意思,或许是人名、或许是地名、或许是特定代指某一个东西。
比如一个小小的“诚”字,可表示“果真”,也可表示“诚恳”,还可表示“如果”,最没武德的,就有个男配角的名字叫作“诚”。
显金考文言文,一靠背,二靠蒙,三靠同桌给力,凭她的语感去猜,基本属于“猜得很好,下次别猜了”类型……
索性翻到最后一页,落款是宝元。
乔宝元?
乔山长叫乔宝元?
显金表情有些怪异,如同吞了只蟑螂。
视若珍宝、独一无二,好像跟乔山长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太搭嘎啊。
颇像仙子下凡,卖起了糖炒栗子。
显金默默将卷宗收起来,准备去青城山院时一并带过去。
晌午时分,陈笺方教完扫盲班,喉咙干,站在柜台喝了口小丫鬟提前凉好的茶水,正好一抬头便见显金垂着头,正拿脚踢店子门口的门槛。
像头正尥蹶子的驴。
脾性也像。
“怎么了?”陈笺方赶紧将茶水咽下,不自觉笑起来,将教本放进布袋,站到青瓦灰墙下。
显金扬了扬手里的卷筒,“乔山长给了张乙字书封,告诉我能去藏书阁借书,可请您带我去?”
陈笺方略诧异。
青城山院的书封分为乙丙丁三等,没有甲等。
皆因乔师称天字一号才称甲等,他是人杰,最高定个乙等就可——故而青城山院的书封最高即为乙等。
乔师把书院最高权限开给了显金。
不过也是,乔师素来不讲求性别、门第、宗族之别。
开山十余年,桃李遍天下,信奉的心学几乎主导南直隶官场,自青城山院学成的学生,两榜进士不过寻常,考到二甲全十名的几乎每一届春闱都有一二个,目前最高做到六部侍郎不沾右,假以时日,入阁拜相也只是机遇问题。
其中许多都是寒门学子。
显金身世微弱,处境尴尬,乔师怜惜抬爱,也并非奇事。
陈笺方颔首,微微侧身让出一条道,示意显金先行,随后跟上,笑道,“乔师偏颇,我的书封是丙等,你却是乙等。”
显金笑起来,“是吗?许是因我不用参加科举吧!总不能给你开了个乙等,给其他学生开丙等吧——咱们赛道不一样!”
少女神态坦荡,一个字一个字跟打弹弓似的往外冲,似乎无论她说什么都真心实意又令人信服。
陈笺方不由失笑,不急不缓地跟在显金身后,保持着和显金一样的脚步节奏,却十分有分寸地距离不近不远,正好三步。
刚进青城山院,便有学生急急忙忙来寻陈笺方,“……商乙班的夫子晌午吃多了酒,正抱着恭桶大吐呢……山长请您去顶一顶!”
钟声敲了三下,该上课了。
陈笺方看了眼显金。
显金很理解,赶紧朝他摆摆手,“……快去吧!上课了夫子没在,学生们恐怕变成没如来佛镇压的孙猴子!”
陈笺方又被轻易逗笑,先轻声嘱咐显金,“……一直向西走,拐过一片柏树林,再走百来步,便可见一座三层草屋,到了便将书封拿给守门人看。第一楼是经义,第二楼是史书,第三楼是子集与各色杂书,你可直接上三楼。”
显金连连点头,表示绝不拖他后腿。
交代清楚,陈笺方一边同来人了解情况,一边步履匆匆往书馆赶,“上一课讲到哪里了?楚辞和诗文评?屈原可讲了?”
嗯……就像导师带的博士,养博千日,用博一时,没事儿帮忙带一带本科小朋友……
显金照着陈笺方的话往前走,亮了书封,倒让守门人惊了一惊,细细盘查了显金的来由,又认真扫了显金一眼,这确实不是山院里的学生,便又问了句,“你是姑娘……吧?”
一个吧字,彻底摧毁显金对自己相貌的自信——前世,她也不丑,至多因先心病,面色常年苍白憔悴,但论五官绝对是不丑的。
今生,她相貌与前世有七八分相似,本也羸弱,可架不住张妈一天六顿的滋养与自己日日早起刻苦的那套八段锦,苍白没有了,憔悴没有了,明眸皓齿,发似鸦青,能当个粉丝量五百万起跳的颜值博主。如果捆个cp当情感博主,搞不好粉丝量能破千万。
而,这位守门人,怀疑她是个男的?
显金低头看了看身上屎壳郎色的夹袄。
衣裳颜色虽然丑了点,但至少看得出来,这是一条裙子吧?
“乔叔,让她进去吧。”
声音明显憋笑。
显金一扭头,就见乔徽双手插兜,斜靠在门廊处,面部明显因憋笑而抽搐,“她确是乙等,我爹亲手签的。”规矩举手,“我作证。”
显金念及乔徽那记老拳,先道谢,“……一直未正经同您说声谢”,又想到自己算计乔徽的那只盲袋,再致歉,“您那只盲袋……”
乔徽把头扭过去了。
一副“被算计丢脸的事,就先别提了好吧”的神态。
显金笑着住口,转口道,“总之,也谢您给了六丈宣重见天日的机会!”
乔徽这才重新把头转回来。
显金笑得真挚。
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守门人放显金进去,显金提步往二楼去。
二楼是史书。
乔徽欣赏地点点头,“以史明鉴,以史明智,不错的选择。”
然后就看到显金连抽几本书,《说文解字》《字汇》《集韵》……
乔徽:“……”
是他高估这姑娘了。
以为看资治通鉴呢,结果人还在认字阶段。
草屋布置得十分有野趣,一层楼几十个木架子鳞次栉比排列到位,四周摆放了几张四方桌和杌凳,窗外挂着一排竹篱笆栏子,栏子里好似随手塞了几把泥,再从山上挖了几簇野草移栽其中充作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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