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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显金笑问,“那他还考科举?”
“他爹赌他考不上进士。”
陈笺方笑意更盛,“他不服气,便说他去考,考上他也不当官,就……”陈笺方看向这满壁松柏苍绿,有些感慨,“就图个乐儿。”
显金看了陈笺方一眼。
少年郎笑脸下,有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意。
是羡慕乔徽家世显赫?
还是羡慕乔徽行事恣意?
或许,都有?
显金无端的,心里陡然软了一下。
显金与陈笺方一路向东,约莫半刻钟,陈笺方在一处低矮茅草屋前停下,轻叩三声木门,里间传来一把低沉稳健的声音,“二郎,进来吧。”
推门即是书桌。
未置屏风,也不顾忌书桌不对门的风水。
有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让显金想起,前世有些领导特意把自己办公室的门拆掉……
乔放之比显金想象中年轻,逆着光,下颌蓄须,着麻色长衫,外披一夹棉袄褂,不像读书人的打扮,像乡绅退休之后——通身的松弛感,看着不像为祖国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名校校长。
至少,前世显金的高中校长就很鸡血,不仅自己打鸡血,还给学生灌鸡汤——周一国旗下讲话,操场隔壁小区48楼都能听见他们校长搁那儿背《出师表》。
这位校长,一看就不用《出师表》鼓励学生。
搞不好下了课,还要和学生们争地盘打门球来着……
陈笺方作揖,显金收拢思绪,紧跟其后深深作揖。
“乔师安好。”陈笺方介绍显金,“这就是学生同您说的,陈记泾县当家掌柜,贺掌柜。”
显金拱拱手,“山长安好。”
乔放之站起身,也同显金拱手,“贺掌柜,久仰久仰!”亲为显金斟了茶,作了个请的手势,邀显金与陈笺方坐下,“上回,贺掌柜在山院门口卖盲袋,我有所耳闻,一直想找机会请您喝茶。”
显金没想到第一次见的封建士大夫,竟会对她行平辈之礼,面色间更为客气,双手接过茶盅,躬身连道,“不敢不敢!借贵宝地卖纸,原应与您提前告禀……小儿实在失礼!”
乔放之不在意地挥挥手,“不拘繁文缛节,大门之内是山院,大门之外是长街,长街摆摊,该给官府租子,与我山院关系不大。”
乔放之一直挂着笑,“老朽说请你吃茶,是敬您心思巧妙、设计妥帖……”
想起长子那张被算计的月白色卡,不禁笑意更为真挚,“犬子近日提起陈记,尽是一片赞誉啊。”
--咬牙切齿地赞“机关算尽,不择手段”。
“说陈记坦荡做事,是商贾典范。”
--痛心疾首地忧“如今世风日下,商贾汲汲为营!”
“更以为贺掌柜实乃女中豪杰,行事做人颇有章程规矩。”
--悲愤交加地恨“她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我是终日打雁被雀儿啄!”
能让长子吃闷亏的,必是个人物。
乔放之混淆完黑白,便乐呵呵地看向显金。
这姑娘真棒,既让长子尝到了世间险恶,还让他心甘情愿一记狠拳打得那孙顺如今都还没来上学。
真是英雄出少女啊!
显金被表扬得若坐针毡——她怎么这么不相信,乔徽对她评价会这么高呢?
显金一边“嘿嘿嘿”讪笑,一边啜了口茶。
嗯,福建出的武夷红茶,真是好茶。
乔放之放下茶盅,手随意摆放在四方桌上,言归正传,“二郎说,陈记为学生专做了一种纸,能够辅助学生习字练字——今日您过来,恐也是所为此事吧?”
显金从怀中摸出一卷田字描红本,双手奉上,“做工粗糙,您看个大概。”
乔放之打开看,一看就懂。
描红规定了写字位置,格子里的四条斜线帮助学生确定字体结构。
确实是……开蒙写字的好物。
不过……
乔放之掩住描红本,笑了笑,“您东西是好东西,构思也巧,唯独一点——咱们这儿不合适用。”
陈笺方起身为恩师斟茶。
乔放之抬眸看陈笺方,语声轻松,“二郎你先别急。”
陈笺方抿抿唇,长睫微动。
乔放之继续解释,“……你这个本子,合适初开蒙的童生。童生们刚拿笔,正是练大字的时候,写字的手感还没到位……青城山院的学生或秀才或举人,读书写字均有一定年岁,着墨压根无需这几根线帮忙。”
陈笺方轻声道,“学生记得,咱们山院每年都会从各小路、村落招收刚开蒙的儒童……”
乔放之敲了敲陈笺方的脑门,“你这孩子!”
又同显金细说,“二郎没说错。山院每年会从南直隶及周边府州招收一批刚刚开蒙的儒童,名额不多,一年不足十人,可这些儒童均家贫无财,实在无力负担陈记出品的纸张。”
家里有钱的,只会请先生开私塾启蒙,不会送到山院学堂来吃大锅饭。
只有如博儿,或那个孙顺,在家里启蒙了一段时间,想冲击院试考秀才时,才会送到与学府、官府关系良好的山院来吃题。
青城山院每年招收的贫家儒童,都是年岁极小,天赋极高,很有冲击两榜希望的人才。
家里供养不起,山院接收,结一门雪中送炭的情谊,甚至若这群儒童破五关斩六将,一路高中,山院也承认,他们读到哪里便供到哪里。
这些情况,显金昨日便听陈笺方详细介绍了。
而她年前在山院门口卖盲袋时,也曾撞见过一个对陈记纸张充满渴望却只能仓皇而逃的幼小童生……
显金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目光如炬,“这些本子,陈记免费赠予青城山院的贫困童生使用,直到他们有能力自行支付——对此,陈记只有一个请求。”
乔放之放下手中的茶杯,有些意外,“您说。”
显金笑了笑,清淡上挑的眉眼陡然变得浓烈生动,“青城山院每月月考后,请将这群儒童用陈记描红本习字的卷子,张贴在山院大门外。”

第55章 诚意出品
显金话音一落,乔放之明显微愣,思索片刻后,看显金的目光多了三分审视,身形向后微靠,后背却未完全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眼神微垂似是在深思。
这个动作,有防备之意。
有防备很正常。
毕竟是清流读书人,害怕显金这个生意人打着青城山院的名头做糟烂事。一两本描红,谁买不起?青城山院既供得起这群儒童,就不怕多出几张描红纸,就怕答应了陈记这个请求,反被陈记打蛇顺棍上,以后想甩都甩不掉——嗯……好像把显金看穿了呢!
显金再喝一口武夷红茶,口味微苦,随后回甘,口感醇厚清雅,这样好的茶叶多半是从福建特意运来的。
为啥说特意?
因古时跨城的交易往来不容易,南直隶离福建可不近,泾县只是宣城辖下一个很小的县城,单靠宣纸和这座青城山院扬名,其他并不灵光,基本不会有徽闽商贾互通,这样好的茶叶,多半是希望之星口中乔家那位平定倭乱、盘踞福建的宁远侯漕运专送。
宗族姻亲,在古时太重要了,如同一棵小树拔地而起,经百年经营,主干根深粗壮,分枝繁叶纷乱复杂,各自向四方延伸探视,慢慢织就绿云盖顶、倾覆庇荫之势。
除非主干虫蛀中空,或被磅礴巨力外击,这棵树便可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屹立不倒,并从枯叶落黄中汲取养分,愈发茁壮。
这大概就是瞿老夫人,想要的家族。
那么她,在这个家族中,将会逐渐扮演起何种角色?
是反哺主干的泥壤?还是借势慢慢抽出新芽的旁枝?
“老师……”陈笺方轻声唤道,打破了安静的局面。
显金发觉自己思绪飘远了,垂眸再喝了口茶汤,决定主动出击,拒绝被动等待,语态诚恳,直捣黄龙,“您在担心,书院与陈记会就此牵扯不清,挂上关联吧?”
乔放之笑了笑,“商为民用,民取商需,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不是为了保护山院的声誉?
那是为何?
显金静待乔放之后言。
“老夫担心,那群儒童,是否愿意?”
窗棂外响起“咚咚咚”三下钟声,随之而来,学生们收拾布袋,推椅行路的脚步声——上午下学了。
乔放之眸光从窗棂外收回,嘴角常挂的笑意被一一收敛,“我山院的儒童们,或因家贫、或因失祜,皆身世可怜,却有宋濂之志与匡衡之韧,假以时日,不敢说尽数皆中两榜,却也有可能翰林储相、未来掌权。”
乔放之语气淡淡的,气势却从话梢语末处泄露。
陈笺方下意识看向显金。
还好,小姑娘没被吓到。
一次登科、殿试被钦点探花郎、两次入朝为官的山院之长,怎可能只是一个乐呵呵、笑嘻嘻的……退休人士?
他是为了保护那些小朋友的声誉!
显金神色也肃然起来。
乔放之继而道,“这群儒童,如今尚在微时,若今后发达,陈记会不会挟恩以报?读书入仕者,须珍重羽毛,送纸之恩,可大可小——他们是否愿意为一册描红本,从此背上人情债?”
“这些思量虽琐碎,却是当夫子,应当为他们想到的。”
“贺掌柜,你说,老夫是否多虑?”
显金大愣,这些……她确实没想到。
如今细想想,乔山长说得很有道理。
读书人的事,再小都大,一张纸、一块墨、甚至一片饼,都是恩情。
是恩情就不能不报,否则就是德行有亏,易遭人诟病——在现代,企业为贫困学生捐款,有些企业不过发几千块奖学金,便又是请媒体又是大肆宣扬,把学生窘迫又贫穷的处境张扬得人尽皆知,就为突出自己的一个“善”字。
其实,这挺不尊重人的。
显金刚刚的提议,从根儿上,就是对这群贫穷学生不尊重。
你用我的纸,你就得贴出来,你就得让大家伙看见,你用了我的纸。
唯一不同的是,显金想突出的不是“善”,而是直接把那群贫困儒童当工具人刷,更为纯粹的商业思维……
乔放之隐晦又委婉地提醒,叫显金面上发红。
显金嗫嚅嘴唇,欲开口,却被窗外懒懒散散的声音打断。
“挑两个写字不错的童生,描红抵工吧。”
显金转过头。
乔大解元斜背布袋,眯着眼,嘴里叼了个馒头,一看就是还没睡醒的样子。
额,人家都下学了。
这位乔大公子哥儿,才刚睡醒。
偏偏,他是解元……
上天实在不公。
显金抿抿唇,脑子里过了一遍乔徽的话,他说什么?抵工?
如果儒童付出劳动,再得到收获,陈记便不存在挟恩图报的可能了啊!陈记不算施舍或是赠送,这些纸可都是靠儒生们自己挣回来的!
显金脑子转得飞快,急速开口,“是!可以这样干!如果儒童们愿意,可以为陈记书写小四书作为报酬,并同意陈记将他们所写的开蒙四书,作为描红模板,印刷在描红本的每行第一格!”
从田字格,彻底变成描红本!
空白田字格也可以卖啊,他们还多加了一个售卖品类!
显金跃跃欲试,连声道,“作为补偿,陈记许诺包圆青城山院家贫儒生们一路高中的纸张,力货两讫,绝不存在一丝挟恩图报的可能。”
这个小姑娘……真是脑子转得飞快……
乔放之目瞪口呆。
显金急切发问,“如此,您看成吗?”
乔放之回过神来,笑言,“这个交换,好似掌柜的吃亏啊。”
商贾嘛,不占便宜就是亏。
这可比一开始的提议,弱势多了。
显金笑着摇摇头,“不亏不亏——只要您准许我们在本子上,加印一句话,我们就完全不吃亏。”
“一句话?”乔放之重复。
显金笑眯眯地点点头,确认,“一句话。”
乔放之见这小姑娘迅速找回场子,一副胸有成竹、老神在在的样子,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乔徽。
乔徽回敬老爹一个大大的呵欠。
呵欠里含义丰富——“一早同您说了,陈记这位新掌柜脑子灵得很,满头都是赚钱。你说她奸吧,人也受教听劝,不想占别人便宜;你说她不奸吧,她偏偏什么好处又都得尽了。”
乔放之觉得自己疯了。
竟然从儿子一个平平无奇的呵欠里,解读出这么多字。
此事敲定后,显金放松许多,与乔放之你来我往又探讨了一番,多是围绕“商道”“民道”来谈,乔放之是理论学说派,书本经验丰富,引经据典从范蠡到沈万三,从漕运盐道到酒酿赋税,侃侃而谈,一听便知他对商道绝无轻视之意,相反,还颇有几分看重与看好。
在如此时代,非常难得。
身为正经八股出仕的读书人,不辱商已是大善。
显金商科出身,自小耳濡目染,如今又有几手实践经验,属于理论学说派加实战体验派双重buff,言语间又时时捧着乔放之,二人一唱一和,聊得十分投契。
一个问,“商贾赚钱,究竟为何?”
自然不能答赚钱,是为了白玉为堂金作马。
对于这种哲学问题,显金决定以空对空。
“往大来说,为苍生大众。”
乔放之笑,“那你往小说。”
这个问题,其实换种问法,就是“为什么要发展商业”。
在重农抑商的时代,这个问题十分超前。
显金也笑,“为给伙计发月例,为给官衙交房租,为给朝廷交赋税……为有钱购买其他行业、其他商号的货物,为不断投入成本、将自家货品做得更好……”
吸纳劳动力,创造劳动岗位;促进国库收入、提高当地gdp;助推产业发展,丰富产品种类……
显金的回答就是上述内容的口水翻译版。
乔放之眯着眼听,隔了一会儿方点点头。
不知不觉便过了吃晌午的时间,乔放之意犹未尽地放显金去吃饭,“……乔徽,你和二郎带贺掌柜去用饭……老夫,老夫还要再想想。”
陈笺方怔愣。
一出门,陈笺方与乔徽温声耳语,“……饭堂多是读书人,贺掌柜是女流,唯恐不便?”
乔徽笑道,“无妨!女流就不吃饭了?今日贺掌柜来谈生意,只是客人罢了,二郎——你未免保护太过!”
乔徽语带促狭。
陈笺方“轰”地一声热气上头,急忙转头看显金,却见小姑娘正埋着头,步子跨得极大地快速向东去,见他们没跟上,便转头大声招呼——
“愣着干嘛!”
“回去也没饭了!”
“事儿还多咧!早吃完早干活!”
陈笺方弯起唇角,上头的热气尽数褪去。
保护什么?
这姑娘眼里除了活儿和赚银子,压根就没别的事儿啊。
十日后,陈记出品的描红字帖正式上市。
青城山院,小童杜君宁怯生生地拿出才到手的描红字帖,一翻开,便见自己的字儿被印在了每一行田字格的正中间,不觉赧然却自豪。
再闭着眼,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触摸纸张,感知到宣纸棉连柔韧的触感,不由激动得红了眼眶。
一传十,十传百,陈记新出的描红本终于传到了乔放之的手上。
他打开一看,扉页印着一句话。
“诚意出品——青城山院的选择”
青城山院的选择,这七个字被放大,放大,再放大。
乔放之,脑门落下一滴汗。
这位贺掌柜,还真是不遗余力地,要把陈记和青城山院死死捆绑起来呢!

第56章 谁在那儿
烙印上青城山院LOGO的描红本一出世,许多家有开蒙小学生的人家蜂拥而至,多是母亲带着儿子,二十出头的辣妈,牵着四五岁的小瓜皮头,后面跟着或是婆子,或是丫鬟,四五个人浩浩荡荡的,就为给家里小祖宗买点描红本——这阵势,让显金想起前世开学前的新华书店。
有些辣妈就冲着青城山院的名头去,拿着描红本,要同显金拿个准话,“掌柜的,您家这本子,确是青城山院专用?”
显金笑道,“瞧您说的,陈记在泾县起家快三代人了,乡里乡亲的,还能骗您不成?”
随手翻开一本,指着头行头排的印字,笑眯眯道,“这字儿还是青城山院新进的童生写的呢!”
辣妈凑过来看,有些激动,“青城山院也收童生?我原以为只有可冲击院试的准秀才公才能进去念书!”
显金笑着点头,“自是真的。”
显金垂眸看了眼辣妈身边懵懵懂懂的瓜皮头,不禁笑得真挚,“青城山院招收的小童皆由乔山长亲自掌眼、择优录取,天赋、才学需极为顶尖,方可提前入读青城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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