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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哪知不到十筷子,周二狗率先原形毕露,端着碗,泡上酸菜豆腐肉片汤,汤汤水水和饭呼呼啦啦干掉一大海碗。
董管事快要吓傻,余光瞥了眼希望之星身边坐着的自家掌柜,心里另一半也凉了。
自家掌柜埋头苦吃,动作不难看,但频率极快,眼里除了菜,就是饭,动作利落,吃相干脆。
别人是一山不容二虎,她老人家是两眼只看饭菜——铺子上吃饭是这样,还开门做着生意呢。谁能正正经经坐下,舒舒坦坦地边围炉煮茶,边一颗米嚼十来下?
特别是他们这儿,就只有掌柜的和小锁儿,两个姑娘。
其余全是做苦力的师傅,砍草、捞纸、搅水都要一兜子傻力气,在力工堆儿里打混,淑气啊、文雅啊、温柔啊——全都不顶用。
你要镇得住这群下劳力的,聪明是一方面,钱给够也是一方面,最要紧的是在日常相处中投不投缘、打不打得拢堆,这才是力工最看重了。
若投了脾性,一月给一两银子也干!
若是格格不入,一月给八两银子也不好使!
故而……可想而知……能够让青壮汉子彻底服气的金姐儿,除却聪明,除却大气,除却干脆利索,还有些什么?
董管事小觑了眼陈笺方,不觉一怔愣——
这位陈家赫赫有名的举人公子,好像……好像……正默默加快吃饭的速度?
饭后每人斟一壶浓茶,休息片刻,言归正传。
显金特意在后院收拾了一间干净屋子出来,整整齐齐摆放了六张方桌,上面笔墨纸砚俱全,甚至还在窗棂边摆了一支白釉瓷花壶,里面斜插了几枝翠绿的竹叶。
本该插花,但显金私以为陈笺方气质像竹。
陈笺方用《千字文》开蒙,显金本以为他会用更简单的《三字经》或是《蒙书》,陈笺方摇摇头,“……千字文,更实用。”
也是,他们学字,不是去考试的,是日常运用的。
千字文更贴合生活。
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是全然睁眼瞎,再从“一二三木头人”教起,又费时费力,又无甚效果。
显金把这项目定位为文盲进阶班。
第一天教授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十六个大字,显金坐在最后一排,深以为陈笺方授课十分有一套,直接拿白话开干,比如“天,天老爷的天”“地,种田的地”“辰,天上的玩意儿的总称”……
口水得,让显金有种,她上去也能讲的错觉。
可当看到陈笺方给每个人的纸上依次写好这十六个字时,显金甚觉后世签字笔的使用实在是毁人——羊毫长笔沾满墨,下笔端是正楷,约莫习的是颜真卿,谐调轻重、首尾呼应、错落有致、结构舒展,横平竖直,撇捺点勾都极富韵味。
陈笺方写字时,显金呼吸都变轻了。
陈笺方要求每人一个字练五十遍,“……不求写得多好,你只需会写能认,即可。”
堂下一片哀嚎。
周二狗还没学精,继续出头,“一个字五十遍!十六个字就是……”
卡壳了。
算数阻挡了他抱怨的步伐。
显金羞愧地别过脸去。
这支队伍,一群文盲,数学还差……
真是丢人现眼!
第二日交作业,每人十六张毛边纸叠在一起交上来,字写得好不好再议,大家伙都写得歪歪扭扭,前一个字还在地上,后一个字就歪到天上去了。
显金拿着作业,蹙眉浏览。突然一下福至心灵,抓起毛边纸往李三顺处去,“李师傅!”
李三顺被吓一跳。
显金眼睛亮得像银子在发光。
“你说,我们找一家印刷作坊,不印别的,就在这些毛边纸上,印上红色的、四四方方的、帮助大家练字时,横排、竖排对整齐的田字格……”
“会不会有人买?”

第53章 穿针引线
因李三顺老头儿贫瘠的想象力一时无法在脑海中准确描绘出田字格的样子,而陈笺方已拎着布袋于上首就座。
陈笺方放置砚台“砰”的一声,就相当于上课铃响了。
自封为班长的显金只能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兜着满脑子赚钱的念头,心不在焉地度过了第二堂课。
陈笺方在上首,语声温润地念“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显金在下面,摇头晃脑地跟,“钱来数往,东躲西藏”。
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隐藏在大部队里,却被陈笺方一下子抓住。
什么东躲西藏……
陈笺方借看书册,低眸遮笑。
不知所谓,狗屁不通。
第二堂课最后陈笺方以听写的方式验收了昨日的成效,待看过大家的收成后,陈举子非常稳重地告知大家,他决定改变教学方式,“……贪多嚼不烂,咱们一天先一天学八个字,而后视情况而定。”
显金接过听写卷子看了。
上学时,她最烂的一科是地理,烂到什么程度呢?高考时,地理十二道单选题,但凡她答对一道,但凡答对一道!她高考志愿都能上一个台阶!
而其中两三张卷子,比她的地理卷子还要烂——十六个字全错,且错得很离谱,“天”字都错,很明显地写成了“夭”,看都不用看,一准是周二狗的杰作。
夭你妹啊。
显金快被周二狗和那几个腿部挂件气夭寿了。
体育生的文化课,真的气死人!
其中答得最好的,竟然是旁听生锁儿小朋友的卷子——十六个字写对十五个,除了“盈”字多写了一点,其他的字,一笔一画书写整齐到位,虽无笔锋,但横平竖直,字体结构和谐。
是个可造之才啊!
感恩锁儿的存在,让这支队伍,在希望之星面前,看上去不那么丢脸。
显金激动地摸摸锁头,再把锁儿的卷子往周二狗面前一摆,痛心疾首,“……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周二狗脸皮比城墙厚,“人比人,气死人,命比命,气生病。”
显金面无表情:“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周二狗躺平任嘲,反劝显金,“树大作根,气大伤身噢。”
显金:“……”
学习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反应这么快!
跟老板battle民间歇后语的时候,你倒是第一名了!
体育生们功课烂归烂,术业有专攻,手上过的老本行还是业内顶尖的,聚在一起,听了显金的描述,再看显金拿出芦管笔在纸上歪歪斜斜地连画好几个格子,就连连点头,表示懂了。
周二狗化身产品经理,总结甲方要求,“……是做给刚启蒙的学生练字的——人正儿八经,考了秀才、举人的读书人也用不上这玩意儿,人家手上自带标尺,每个字儿的大小、间距都是有数的,人随手写的,比你特意拿戒尺比照画出来的还规矩。”
显金琢磨了下,想起陈笺方在白纸上随手那几笔字。
一行字水平、垂直都在一条线上。
他也不需要借助田字格里的虚线框,为字体结构布局。
显金点点头。
李三顺理解后,思索再道,“那纸张可用四尺宣,过了明矾的熟宣,夹连宣最好,纸张硬脆不洇墨……因只是为描红练字所制,对纸张表现墨笔浓淡干湿的要求不高,便将数十张合订为一册,翻开后即可书写,且不用担心墨水洇到下一张纸上。”
李三顺老头儿直接将田字、米字格描红纸,畅想为可装订的描红本!
显金听得连连点头!
是是是!
是这个道理!
“咱南直隶学风盛行,每年开蒙启学的小儿不计其数!练字可是大事!若能将描红纸推行开来,这一项便可作为咱们陈记经久不衰的一门长线生意!”
显金颇为雀跃。
南直隶一年多少个读书人?这数字,他们摸不到。可单从青城山院,便可知此数必然巨大,小小泾县的小小山院尚有三四百人,整个宣州府呢?整个淮安府呢?整个直隶呢?
咱就按照陈家长房那位清瘦铄然的举人公为例,他来开蒙,一天教授十六个字,一个字要求写五十遍,那就是……
好大几百字呢!
一张四尺的纸,若写大字,便只有六七十个字的容纳,若布置六百字的作业,那么一天就需要十张描红纸!
那些专心读书、期盼科举明志的,需求只会多,不会少!
这纸,能卖!
被作坊升腾的水汽一蒸,李三顺也听得心热掌热。
说干就干!
卖纸的前提,是他们做得出来。
四尺的夹连熟宣好说,任务单子打给小曹村,周二狗亲自坐镇,守着做了三天,便用库房里的生宣,拿羊毛刷,刷二分明矾、三分明胶、五分白芨熬成的水矾三遍后自然风干成了熟宣。
硬脆厚不洇墨的熟宣到手,李三顺师傅亲去找了一家印刷作坊。
这印刷作坊,原做的买卖,不太见得光——那些你侬我侬、卿卿我我的言情话本子便是这儿生出来的。
如今宫中圣人愈发偏向自持守成的儒家之道,对于这些离经叛道、蛊惑人心的“艳书”自然要杀之而后快。
印刷作坊一连四五个月都没生意做,如今李三顺老师傅抱着熟宣找上门来,那掌柜的还没听清李三顺说了啥,便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做做做,我们除了杀人放火、拦路抢劫、绑架勒索、仙人跳、扎火囤、美人局……不做,其余啥都做。”
显金:……
看得出来这老板,是真挺难的。
在没有生意的贫困时光,他估计把世上最赚钱的行当都琢磨了一圈……
如今的雕版和活字印刷已经发展得非常先进了,显金简明扼要地阐述了理念,再拿出一张用红墨水按比例勾勒描画出田字格的四尺宣,要求照章打样。
老板拿着样品琢磨片刻,摸出好几个木头剂子和刻刀,手上功夫飞起,木头剂子瞬间变成了凸纹板,再比对着样品摆出形状,木头剂子上抹好红染料,放了张四尺宣在木头器械上,将把手往下一摁。
老板把四尺宣取出,递给显金检查,“……是不是这个样子?”
华夏古代儿女的智慧,是无穷的。
显金寥寥数语,只拿出打样草稿,人家便可以一比一复制……
显金赞叹的神色成功逗乐印刷作坊老板。
老板骄傲地表示,“……你这个,压根就不是啥难事!我们生意最好的时候,一晚上刻了三部话本!”
一晚上印三本书,高……高产似母猪!
老板低声炫耀,“咱不说多了,泾县哪家哪户的小姐夫人床底下不压一本咱们家印的话本?什么《穿越人潮相中你》《美妾的诱惑》《那书生真俊》……都是咱的杰作。”
显金抹了把额头。
失敬失敬,她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这竟是泾县最大的文娱风口。
老板什么生意都做,换一个角度,证明了他业务能力过硬。
但在显金的再三要求下,老板发誓,在印刷陈记描红本时,就算文娱风头过去、形势放缓,他也绝不会一台机子印言情小说,一台机子印描红作业本——这得多分裂啊!
要让开蒙学生的家长知道他们家儿子的描红本旁边,曾是《美妾的诱惑》系列丛书,显金怕孩她娘会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正室嘎蛋了,在现实中不就真实上演“美妾的诱惑”了吗……
这个风险必须规避。
印刷作坊动作极快,一个晚上就印刷装订了二十来本四尺田字格描红本。
货有了,怎么卖?
陈记各抒己见,在后院开展头脑风暴。
显金主要负责头脑,其他人负责风暴——
李三顺为人保守,“……就放在店里慢慢卖,人来人往,咱做的是口碑,东西好,总会出头。”
董管事“利”字当先,“……不妥不妥,咱们这一出投了将近一百两银子,若是慢慢来,几时可回本?您千万记得,小曹村是月结现银。”
然后两个人,又疯又暴地怼了起来。
周二狗埋着头,不说话。
显金走过去一看,这厮还在抄作业。
张妈端着碗,嘴里嘟囔着,“……卖纸不卖纸,东西总要吃。”手从显金胳肢窝伸到显金嘴边,“啊——这橘子可甜了。”
显金面无表情地一口吞下橘子。
不吃的话,她怕张妈当众撬她嘴。
显金双手抱胸,一边嚼橘子,一边注视着面前这摞得半人高的描红本,脑子里千帆过尽,万般思绪,好似抓住了些什么。
“直接去书院吧。”
陈笺方手里照例提着泛白布袋。
天快黑了。
他在墙角拐角处,等了好半天的人,没等到,走来陈记,见店肆和后院的灯都大亮着,便知道这一屋子的人又在“留堂”。
一进来,果不其然,所有人都愁眉苦脸地坐着。
那个小姑娘双手抱胸,看面前的描红本,如看一座还未炸开的金山。
陈笺方轻轻嗓子,“既是读书人需要,为什么不直接去书院做买卖?读书人需要买,陈记需要卖,一拍即合,两厢安逸。”
显金动了动嘴。
不直接杀到学堂,是他们不喜欢吗……
上次在青城山院门口摆摊卖“盲袋”,不就被人指摘“设局骗学生钱”吗!
后来又出了孙顺一事,虽然他们无甚过失,却也不敢明晃晃地再去触人霉头啊。
陈笺方语声平淡,“若是需人引荐,青城山院的山长是我恩师,明日我可为贺掌柜在山长前穿针引线一二。”

第54章 第一会晤
显金不知道陈笺方口中的穿针引线,和她理解的穿针引线,是不是一回事——在前世的爹耳濡目染下,谈生意这回事,要么在酒桌子上谈,要么在女人大腿上谈……
显金踟蹰地看了眼陈笺方温润挺拔的身姿,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她怎么能用这种龌龊的糟粕污染清澈的希望之星!
希望之星穿针引线,必定是高山流水,或阳春白雪,搞不好再整点曲水流觞、耍一耍飞花令、贺一贺祝酒辞、搞一搞当筵歌诗。
为此,显金很是忧虑。
她这个文化水平,很大可能,陪不好前任探花郎。
故而,显金半夜三更爬起来,点了四盏蜡烛,从老宅藏书楼里特特翻出几本《乐府诗集》《玉台新咏》《花间集》,准备恶补古诗词文学,必要让前任探花郎·泾县双姝之一的乔山长宾至如归、和歌应曲。
哪知,她越看越困,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本想把张妈做的清凉膏摸出来提神,却从布兜里摸出前几日印刷作坊老板塞的那本《那书生真俊》,一打开便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看精神之后,顺道把屋子洒扫一遍,再把蜡烛的灯芯剪短,还对了上个月的账册。
日出东方,天亮了。
一晚上,啥都干了,除了学习。
显金泪流满面:果然,除了学习,干啥都很有趣呢!
次日,既无酒桌,又无大腿,显金顶着两眼乌青,跟着陈笺方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青城山院,山院门小小的,只用两大块原石搭了个大门,十分节省原料,一进去却很有些别有洞天的意味。
比显金想象的要大许多。
两排笔直的柏树迎宾,中间铺满石子儿,麻布青衫的书生步履匆匆,也有蓄须束发的中年人背着手,嘴里振振有词地不知在念什么,教舍与寝舍南北而居,舍房青瓦朱漆,糊墙的是白泥与红瓦,看起来非常古朴自然。
显金眼尖,看到那青瓦朱漆间还藏了一块铺着黄尘的空地,还挺大,像个小羽毛球场,上面立着这几个小小的门一样的拱形。
显金问陈笺方,“这是什么呀?”
陈笺方笑了笑,“捶丸。乔师向来主张君子六艺,不仅诗书经义,还要骑射覆辙,便在山院中辟出一块空地供学生活动。”
陈笺方向东遥指,“那是黄兖山,每月初五、十五及二十五,乔师带学生前往黄兖山踏青,最早抵至峰顶者,可奖彩头,或是一枚古砚,或是一本古书,或是……一次月度免考。”
说到后面,陈笺方囧了囧。
素质教育呢!
显金听得连连点头,极为认同乔山长的教育理念。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本来射箭、御马也在其中,皓首穷经,很多读书人自己养不起,更何况养马?加之科举仕途又不考这几门杂科,直接导致文武泾渭更加分明。
显金想起乔山长之子乔大解元当日一记挥拳很是狠辣爽利,有点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感觉,反正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便笑言,“……怪不得呢——乔山长的公子便很有文武双全的样子。”
陈笺方对好友当街怒打向陈记出言不逊书生一事有所耳闻,心知显金暗指此事,便笑起来,“乔徽素日晨时练剑,暮时舞刀——他姑姑嫁在京师,丈夫是赫赫有名的宁远侯,年轻时福建平倭,如今功成身退,他那把圆月刀便是姑父宁远侯所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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