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男生小说女生小说纯爱耽美

当前位置:趣书网 > 女生小说 > 全文免费阅读

一纸千金(董无渊)


所以,他无法想象,如果他如三叔一般读不好书,会怎么样——将颠覆他十七年来一日一日、一时一时、一刻一刻堆叠起来的认知。
二人并肩拐过老宅的街角。
水西大街在右,青城山院在左。
可陈笺方的话,分明还没说完。
显金放慢脚步,等待他将后话道出。
可等了半天,再没有言语传来。
显金侧眸看过去,陈笺方低垂着眼眸,长长翘翘的睫毛映在下眼睑的卧蚕上,棱角分明的侧颜配上直挺的鼻梁,有一丝叫人意外的文弱感。
就是文弱感。
就是前世,诸多花旦、小生,兵家必争的文弱感。
如今见到这土生土长的旧时读书人,才知道文弱感,可不是在眼角点个痣,把腮红涂到鼻头,或者是戴个深棕色的大直径美瞳,就简单存在的……
这玩意儿,是天生的。
是浸润在旧时光的书卷气中十数载,站在纵横交错的青砖大街上,头顶飞出一角瑞狮檐角的氛围;
是读书人拎着一只泛白磨毛的布袋,布袋露出软毛笔小小红穗的点缀;
是书生眼下长睫的暗影,更是大家族长房嫡孙肩上隐藏着的无法推卸的重担。
这些……全部加在一起,才构成了文弱的破碎感。
显金眨了眨眼,吞了口唾沫,不知作何感想,更不知该如何作答。
十字路口,人潮喧嚣,朝食与朝饮占据半条长街,豆浆的香、水磨汤圆的甜、菜粥的清与油果子的热闹、糖油粑粑的腻气混杂出一股复杂的人间烟火气。
显金被这人间烟火气猛地一击,如梦初醒,手慌乱地指了指西边,“我……我去……我该去店里了。”
陈笺方朝显金轻轻颔首,“去吧,晚上见。”
晚上见。
晚上没见。
显金加班。
周二狗从小曹村拖了两骡车的纸张回来,肌肉男胸大无脑又粗犷蛮干,从小曹村库房搬上车时,没有分门别类;从骡车上搬到陈记库房时,也没分门别类,两百多刀纸,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堆在库房里。
十文一张的玉版,旁边住着二十文一张的兰亭蚕纸;三十文一张的撒金四丈,旁边得意洋洋地躺着白送都不要的毛边,甚至,毛边还支棱个角盖在四丈宣上。
就如同李嘉诚的邻居是要饭的。
要饭的,还伸了条毛腿,搭在李嘉诚脸上。
真正实现了一视同仁和众生平等。
显金理解不了周二狗伟大的理想,并将他伟大的理想残忍地扼杀在了摇篮里,“……狗哥,您能不能稍稍按照价格,把刀纸理顺,靠近窗口与门口、易遭风的地方摆放稍稍物美价廉的纸张,靠里的、隐蔽又避光的地方摆放咱们店里值钱的纸……”
周二狗挠挠头,袖子快被突出的肌肉崩裂,嘿嘿笑道,“咱们以前就是这么放的。”
显金:“……”
她当然记得,以前就是这么放的。
她上次来这库房,门锁得严严实实的,侧面还开着一扇窗呢!
前些时日,既要与陈六老爷和那猪肉头缠斗,又要填上账面的欠债,实在分身乏术,如今稍有空闲,显金才感受到泾县作坊原先在陈六老爷的管辖下,如同一盘散沙,像极了一群闲散游兵,店肆作坊买卖进出皆无规章,全凭掌事的喜好安排,底下做事的个人做纸的不管卖,卖纸的不懂做,算账的只管吞钱,管事的……管事的最坏,啥也不管。
一群人,各有特点。
李三顺老师傅就不说了,遇到事情先否定,浑身上下嘴最硬,中老年男性有的毛病,他都有,他还多了几分霸总最欣赏的倔强和单纯。
接着就是周二狗大哥,憨憨的肌肉男一枚,能指哪儿打哪儿,但放他自己提枪,估计能给自己脚来上一下。
跟着周二狗的几个郑姓小哥,像周二狗的腿部挂件,没太大存在感。
唯一能让显金切实感到并肩作战的就是头发没几根毛儿的董管事。
还有一直企图在她嘴里炒盘菜的张妈。
王三锁小朋友,瘦胳膊瘦腿,不会写不会看,暂时不具备战斗力,能顺顺利利把瘦脸吃成胖瓜子,显金就阿弥陀佛,算上天垂怜了。
这支队伍啊,通身的问题噢。
临到太阳从西边沉下,天色微醺,显金将账册与当日清单结余整理妥当放进柜台,正欲出门时,却见店肆后院的库房外还亮着灯。
显金去看,库房里没有点灯,只能借门廊的光见飞尘四扬。
周二狗背上一刀纸,胳膊下还夹着一刀纸,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靠在窗棂旁,又不敢开窗,只能借窗棂缝隙透进来的那缕光眯着眼看。
显金探了个头,“狗哥,你在干啥呢?”
周二狗被吓了个激灵,“……我在对着册子摆纸呢……”
边说边扬了扬手里的小册子,“你不是叫我按照价格高低摆放纸张吗?我这个脑子笨,只知道每种纸是啥,记不得每种纸的价格。今天一天摆了五次,好像都不太对……大家伙有事要干,我不能总占人时间耽误工期,就请李师傅帮忙写了下来,这下总不至于忘记。”
显金走进去,扫了眼那本册子。
写得很简洁。
“夹”代表“夹贡”,“毛”代表“毛边”……
显金指着一条“鱼”模样的画问周二狗,“这是啥?”
“鱼!”
周二狗一笑,八颗牙白灿灿,“玉版!李师傅是咱这儿最能认字儿的人,可有些字他也写不会,就只有画画。”
下面还有好多各式各样的画,比如代表珊瑚笺的“山”,代表澄心纸的“心”,代表月影纸的“月”……
显金将册子还给周二狗,道了句,“……好好摆吧。”
便转头欲离。
张妈说今天晚上吃锅子,烧的辣豆豉汤锅,会放她最喜欢的炸豆腐泡儿和白萝卜片,还会蒸一锅野菜土豆锅巴饭,一早就叫她按时回家吃晚饭。
听着就贼带劲儿。
显金走到门口,听身后嘟嘟囔囔,“……这是弯弯的……弯弯的什么?弯弯的月亮……月……月是……”
显金脚步停在了门口。
脑子里两股力量疯狂战斗。
再见了,我的野菜土豆锅巴饭。
再见了,我的辣豆豉汤锅。
再见了,我的油炸豆腐泡儿。
显金终是松开拳头,转过身,认命似的向周二狗走去,声音有气无力,“……那是月影纸,八文钱一张的月影纸……”
“算了,我来帮你吧……”
这群人,通身的问题噢。
但有一个共通之处,也是最大的好处,心地纯良、听话听劝。
这已很难得了。
第二日用了早饭,显金低着头,拿脚尖踹老宅的门槛,踹到第一百二十八下时,那个文弱书生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里。
显金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一声轻笑,“……还以为你一早就去铺子上了。”
跨过门槛,放慢脚步,“昨天晚上,张妈嘟囔许久,说专为你做的辣豆豉锅,你却不在。”
显金赶忙跟上,笑道,“铺子有事,回来不得。”
还是找虐般,问一句,“好吃吧?”
陈笺方眸色含笑,“好吃。三爷吃得痛不欲生,直说若张妈再做辣子,他就把小稻香的少东家请回家做饭,撬掉张妈的饭碗。”
显金笑起来。
陈敷是最标准的徽州胃,咸鲜清淡,要吃本味。
显金上辈子祖籍四川,除了和熊猫一样喜欢吃笋,还爱一口辣子。
张妈口味弹性很大,基本上她喜欢谁,口味就跟谁一样。
张妈最近的心头爱是显金,桌子上的菜,就多放茱萸、胡辣和朝天椒,把陈敷吃得叫苦连天,据说一天蹲八道茅房。
不过也没差。
以前他也爱上茅房,不是在茅房,就是在去茅房的路上,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存货……
她前世的爹也这样,号称“蹲厕所是男人最后享受孤独的时光”……
显金伸伸胳膊,活动一下筋骨和手腕,装作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颌。
陈笺方敏锐道,“有事?”
显金瞬时打蛇顺棍上,笑得极为标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想问问,您近来可忙?”
陈笺方余光扫去,快到东西分界的拐角了,便刻意拖沓步调,“不算很忙,青城山院的乔师本也是我旧师,我热孝在身,不便跟班习课,乔师将我安顿在单舍,习学时间较为随意。”
相当于,就是找了个环境好点的图书馆上自习嘛。
只是这图书馆,还配了个国家级名师。
显金点点头,话就在喉咙口,有点不好意思说。
拐角就在眼前了。
陈笺方索性停下脚步,温声道,“可有急事?”
显金搓搓手,“是这样,铺子上的几位伙计没有开过蒙,只能认极为简单的几个字,稍稍复杂一些的字形便不知了。”
“咱们陈记这个生意,较为特殊,做的是读书人的生意。若都是些个大老粗,这生意便也没法儿做,这店子便也没法管。”
显金昨天晚上,和周二狗一起盘纸到很晚。
时间晚到陈敷气势汹汹地来铺子上接她,说是以为她“携款私逃了去”。
她回去后,思索良久。
做生意,必得有章程,无论掌柜的,还是小伙计,无论ceo,还是实习生,都必定要照章行事才得其法。
她手下的兵,连字都认不得,咋个照章行事?
靠周二狗发达的肱二头肌,还是靠李三顺如教科书般标准的倔强?
她思来想去,还是要教会伙计们认字。
无论是为了以后铺子的发展也好,还是伙计们自身的职业前景也好——认字可比睁眼瞎值钱多了。
那么,问题来了。
谁来教?
她倒是能写会读,但她从怎么教?她与他们隔着好几个百年的鸿沟,她教他们“啊波此得”还是“诶比塞地”啊?
且不说她自己写字都是一手的白话简笔,如今大家伙都是繁体字,她这么教出去,岂不是误人子弟吗?
若是这个年代有成人夜校,她必定毫不犹豫地送这群文盲去扫盲。
可,没有呀。
倒是有书院,但是先生不一定愿意收这几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和一群垂髫小儿一起开蒙。退一万步说,就算先生愿意,垂髫小儿那群交了学费的爹妈,估计也要持反对意见。
显金一晚上都在琢磨这事儿,琢磨来琢磨去,总算是琢磨到考过乡试的陈二郎举人身上。
反正他戴孝无事,若愿意来教,一定是件极好的事!
显金见陈笺方半天没有回应,决定拿出杀手锏,“您放心,我们请夫子是有束脩的,我打听过了陈家孙辈郎君,未成亲的一月不过二两银子,我们五个学生,我给您开一月三两银子,您直管把常用字教会,不需教得出口成章。”
陈笺方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
显金还在劝,“我们铺子上的伙计年纪虽大,但是不笨,实在不行,您想打就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您一下多五个儿子,可谓是此生之福……”
越说越离谱。
陈笺方做了个手势,请她打住,“我去。”
笑起来,“我去可以,但不能教得太晚,我还要回老宅吃饭——错过辣豆豉汤锅,会心疼的。”

那擦肩而过的辣豆豉汤锅噢……
显金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有一闪而过的惋惜,有追悔莫及的暗恨,有“今晚必须吃到它”的信誓旦旦……
大家都长着同样的五官,怎么有些人就能一瞬间表达出这么多层意思?
陈笺方被逗笑。
显金清清嗓子,咳了一声,把辣豆豉汤锅抛之脑后,默念成年人不会在意这一顿两顿的辣豆豉汤锅,把话题拉回正事,“山院晌午要午休吗?”
陈笺方点点头,“正午时至未时半。”
那就是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
比较大众的休息时间。
显金沉吟片刻后,“……那就晌午吧?晌午客少,大家伙也凑得齐。山院走到铺子不过半刻,您每日教个十来个字,我再给您备个小间,铺上棉絮,您来铺子一道吃了晌午,教了学,还能再睡会儿。”
不做生意,显金还能搞后勤。
瞧她把希望之星的作息安排得多好,又能吃饭又能睡觉,还能利用午休赚个外快。
陈笺方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
显金再琢磨起其他事儿来,“……还要拖几张桌子,笔墨备好,纸倒是管饱……要告诉张妈把你的饭送到铺子上来……再拿几床晒过的棉被和褥子……”
小姑娘絮絮叨叨,把陈笺方当备忘录刷。
陈笺方低着头走路,没一会儿两人就走到了东西分界点,陈笺方笑着挥手,换了一句话,“晌午见。”
“晌午见!”
显金略带雀跃。
陈笺方目送显金转过街角,走进铺子后,才步履稳重地向山院走去。
他不知道这小姑娘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按照她的安排。
一旬十日,一日三餐,每一餐饭,他们都在一起吃。
显金说干就干,一进铺子就召集大伙儿在前厅开了个短会,按袖子杠杠数站位,科研人才与店铺高管并排站在金字塔顶端,周二狗一骑绝尘率领四个腿部挂件站金字塔中间,实习生王三锁孤身一人位于金字塔底端——属于只能看到前面乌压压的后脑勺,看不见自家掌柜那张风光霁月的脸。
非常哀怨,但无济于事。
王三锁小朋友默默踮起脚,从一众腿部挂件肉贴肉的肱二头肌缝隙里,堪堪捕捉到自家掌柜半只鼻子。
看不到脸,声音还是很清晰。
显金高声宣布,“从今日起,中午,大家伙儿多休息半个时辰!”
“啪啪啪啪”——
掌声热烈,经久不息。
“那咱们就把这半个时辰充分利用起来!”
“我特意请二郎君来教大家伙认字!一天认二十个字!第二天听写验收前一天的掌握情况!错一个字,晚上留下来多干半个时辰的工!连续三日都有错字,就扣工钱!扣十个铜板!”
掌声戛然而止。
周二狗悲愤道,“别的纸行,没这要求!”
显金面无表情,“那你去官府告我!”
董管事“噗嗤”一声,笑出少女的娇俏。
显金恨铁不成钢,“咱们一屋子的人,满打满算,就董管事一个人能读会写——李师傅,您这么大个师傅,您不多学两个字,等您做出六丈宣,您该怎么写纸谱?怎么名留千古?”
李三顺瞬间被这个理由说服,挠了挠头,转身往里走。
暂时退出抱怨的舞台。
显金继续说,“三狗哥和郑家几个哥哥,年终时咱会搞一场纸谱知识大比武,比武结果直接和您袖子口的杠杠挂钩,考上了就加一条杠杠,没考上就减一条杠杠,比武既有手上实操做纸,又有书面答题……你们确定不来学字儿?”
杠杠=银子,银子=幸福生活。
郑家三个和周家小狗默了默,对视一眼,利索地转身向里走。
金字塔还剩董管事、周二狗和锁儿。
董管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笑眯眯地捧场,“……金姐儿真厉害,竟请得动二郎君,中午我出私房给您与二郎君加个菜,算是接风。”
锁儿高高举起手,“我!我!我一天能学三十个字!”
被卷到的周二狗:“……”风气就是被这么带坏的!
显金笑盈盈地看向周二狗,双手抱胸,语重心长,“狗哥,您扪胸自问,我让您学字儿,是为你好,还是害你?”
当然是为他们好……
寻常的东家,谁还会给伙计们请个举人爷,专司教书啊?
周二狗心里都明白。
可他更明白,他也许、应该、可能、大概是……最笨那个……
周二狗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半吊钱放到柜台上,再跟随大部队的步伐向作坊走去,脚步沉重,背影寂寥。
显金笑道,“您这是干啥!”
周二狗朝后挥挥手,“先存着,抵扣我的错字!”
显金:“……”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未到午时,显金站在门口等,高高挂着的陈记招牌就在她的脑顶门上随风飘摇,没一会儿陈笺方如期而至,不急不缓地从白拱桥上行至踏来,照旧一卷旧书袋,照旧不多的话,照旧如清风影月的气息。
显金怕读书人不习惯与下劳力的力工师傅一起吃饭,便特意后院单放了一扇小巧的木头屏风。
陈笺方笑了笑,“……是怕我吃相难看,吓到诸位兄弟?”
显金被梗得面容扭曲,“主要是怕我吃饭途中,控制不住地唠叨训话……”
被这么一打岔,屏风也撤了,铺子里七八人就这么围坐圆桌吃晌午,先头大家伙都还顾忌陈笺方希望之星的身份,用餐时十分文雅拘束。

首页推荐热门排行随便看看 阅读历史

同类新增文章

相似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