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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乔徽低头笑问:“所以,百安大长公主当真是你姑母?”
显金慢慢抬起头,再缓慢点头。
乔徽跟着颔首:“如今是怎么打算?我入赘?还是你肩祧?”
“啪——”显金丢了个梨,准头极好地砸到乔徽脸上。
乔徽压根没想躲,拿额头一顶丢到手上,顺嘴咬了一大口,笑嘻嘻道:“真甜!”
显金眯了眯眼,一声笑。
不得不说,乔徽总能叫她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
显金平了平情绪,言简意赅:“我没认。”
乔徽不吃惊,三下两下把梨吃完,站起身轻车熟路地找水净手,一边擦手,一边道:“白堕之乱那事,属实是逊帝做得不地道。”
逊帝先头找上他,他就留了个心眼,四处打听了一番白堕之乱的起终。
有种说法是,流民是李阁老特意放出来的,意在逼迫当初的逊帝实行新政变法,即调整阶梯式赋税、再次重置耕地、再次平分——此项变法分的是既得利益者的饼。
逊帝熬了半年没答应,李阁老便开了个口子想让流民进京,真切地让逊帝看看在繁重赋税徭役之下的民生究竟是什么样子。
逊帝扛不住,点头了。
变法施行下去,既得利益者却不干了。
山东山西等中原区域的土地,全然是乡绅豪家的禁脔,人家地头蛇自己不出头,挑拨着匪类与流军出头。
叛军与流民中途汇合,两股截然不同的利益群体,反而形成了大势。
你说这冤不冤?
不支持革新,也他妈被造反;支持革新,也他妈被造反。
最绝的是,支持和不支持的两股势力并成一股来造反。
这他妈谁说得清啊。
若是百安大长公主在位,局势不一定控制不下去,可惜当时在位的是逊帝。
而因此事引发的系列后果,更是逊帝难以预料的。
“你娘……”乔徽开口。
“高贵妃。”显金道:“我娘叫贺艾娘。”
乔徽从善如流地改了称谓:“高贵妃自入宫以来,便独得逊帝宠爱,一路高升,不过短短十年间从嫔擢升为贵妃,引六宫侧目,当时的皇后陆氏出身名门,家中长兄独掌禁卫营、京师指挥使司和西山大营三处近郊军力,陆皇后与逊帝是青梅竹马、结发夫妻,在高贵妃未进宫前,一向恩爱。”

还是红玫瑰与白玫瑰、朱砂痣与蚊子血?
一晚上信息摄入太多,情绪起伏太大,显金揉揉太阳穴,脸上显露出几分疲态。
乔徽适时停下声音:“要不,择日再说?”
显金给自己倒了盏茶,看了眼更漏,已经夜半三刻了(凌晨12:45),想了想还是将茶换成了温水,给乔徽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便绕进屏风里,再出来时,已换了身更加舒坦宽松的麻布短打家居衫,脸颊上挂着水珠,应当是抹了把脸。
显金靠坐到美人榻上,摸了发鬓方低声一呼:“没拆头发。”
白天去了趟鸿胪寺,衣着打扮精心些,特意请乔府的丫鬟帮忙盘了一个稍微复杂些的盘云髻,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手巧得很,左一挽右一抿,特意插了几只珠簪和流苏——这身打扮衬得刚才吼人的时候也很有气势。
盘头尚且需要人帮忙,散发,照显金的手工能力估计也是不行。
显金准备把锁儿从床上薅下来。
“我来吧。”
显金肩膀被人摁住。
乔徽慢条斯理,动作轻缓,一点一点,像梳理珍宝一样,理着显金的头发,嘴上跟着说:“你躺着吧,把眼睛闭上,我慢慢讲,你若是睡着了,之后我就再讲一遍。”
发丝从暴露青筋的手上拂过。
乔徽站在显金身后,先取下一朵小米珠攒花样式的簪子,缓缓放置在一旁。
显金突然脸上一红。
好像一件衣服被人脱下来了一样……
乔徽道:“高贵妃进宫,即为嫔,封号‘惠’,她虽出身不显,但高家开放药堂赈疫且全族覆灭一事,让她占据了一个‘忠’、一个‘义’,当初太后接高家姐妹进京,便注定了一个姑娘要进宫,一个姑娘嫁高门的结局——朝廷必须立一个典范让天下看看,尽忠尽义之辈必定大富大贵、得偿所愿。”
乔徽一边摘发饰,一边轻声道:“众人都以为高贵妃进宫只是个摆设罢了,毕竟圣人与皇后琴瑟和鸣,并已育有一子。”
显金猛然抬头:“什么?”
乔徽手指被发丝缠住,他不急于拆下,而是指腹轻轻摩挲发丝的细腻,微微颔首:“是的,逊帝曾有过一位嫡长子。”
乔徽抬眉,将去除掉所有繁杂装饰的发丝轻轻放下,转身坐在了显金身侧:“在三岁时夭折——而你刚刚出生。我找到了一名从前朝内宫放归的宫人,她担当的不算什么要紧职务,只是监礼司中一名负责擦拭祭祀银器的小宫女,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大皇子的忌辰没有办,而你的满月宴却很是风光,风光到监礼司中所有的银器都被调出。”
显金张唇,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
乔徽耸耸肩,努力让自己的声调变轻松:“听起来我们家显金小时候就很喜欢银子呢。”
刻意轻松的语调,并没有让整件事变得愉悦。
显金蜷在美人榻上,双手抱双膝,下巴放在膝盖上,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乔徽静静地看着:“所以,陆皇后想置高贵妃于死地也情有可原,更何况,在你三岁时,高贵妃再次诊出有孕,怀胎四月时,太医放出诊断,是男孩的几率很大。”
“这位太医,就是王医正。”
乔徽道。
显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半晌没有吐出来,陡然想起她第一次见王医正时,那小老头子试探问她“可曾患有心疾?”……
所以,原主的贺显金,确实患有心疾吧?
在经历落水寒凉后,突发心疾,就跟她前世一样,死于心脏供血不足?
这诡异的……宿命闭环……
显金轻轻仰起下颌,目光迷茫地看向乔徽:“之后呢?百安大长公主杀回京师后,怎么处置的呢?”
乔徽神容平静:“废陆氏皇后之位,贬为庶人,押运万国寺为尼;就地格杀陆参将,血洗了京师指挥使司诸多官将,以军令为准重塑西山大营、禁卫营、京师指挥使司,变一权为三权,确保京师的绝对忠诚。”
“然后呢?”
“叛军,抓了十来个小首领,其他的按律法严办,手上有人命官司的,该怎么判怎么判,没有沾过血的就放回老家种田去了;流民,参照执行,大多都没惹过生死官司,便按原籍遣送。”
“没了?”
“没了。”
显金看乔徽的眼光有不解:“李阁老呢?”
乔徽笑了笑,问:“李阁老有什么错呢?”
显金沉思想了想。
李阁老有什么错呢?
李阁老只是推行了变法而已,说变的也是逊帝,说不变的也是逊帝……
“陆家其他人呢?”显金再问。
乔徽回:“无碍,该考学考学,该做官做官——陆参将胁迫逊帝一罪已受到处置,他没有威胁逊帝的生命,甚至那碗药究竟是堕胎药,还是绝命药?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如今也是桩悬案——你凭什么诛人家九族?”
“噢”,乔徽再道:“倒是陆参将的家眷,妻子被放归了娘家,所生的儿子留在了陆家,女儿随母亲回了外家。”
显金眨眨眼。
包括陆皇后。
百安大长公主一定感同身受了陆皇后的遭遇,才只废黜,不责过吧?
听起来,除了逊帝,谁都没错。
显金一声轻笑。
谁都没错,偏偏死的是高贵妃,逃的是贺艾娘。
错的是,情之一字吧?
显金茫茫然地靠到乔徽怀中:“情爱二字,到底有何好的?誓言,便如镜中花、水中花,摸不到、触不着,可轻易被水雾湮灭,被微风埋葬……轻飘飘的字,说出口就散了。”
乔徽:?
这可不兴想啊!
宣城府第一聪明人·京师城亿万少女的梦·青年才俊乔宝元死也想不到,他有一天会将油头粉面陈三爷作为正面案例搬上台面——
乔徽道:“那你看看你爹,天天藏着你娘的牌位游山玩水,生死都没将他们隔开,又怎会是镜中花、水中月?”
显金想了想,将头埋进了乔徽的胸前。
乔徽轻轻抚过刚刚亲手解下的头发,温声道:“我对你的誓言,如金丝乌木,百年不腐,入水不沉,不受虫蛀。”
显金一愣。
这个比喻,是有点奇特。
两个人抱了很久。
乔徽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显金的背,隔了一会儿才又说起:“说起悬案,有个事也有点意思。”
显金“嗯”了一声。
“叛军夜袭距离京师不到百里的津州府时,津州府的城门没有锁——当日负责锁门的更士,翌日被发现吊死在了家中横梁,据说是欠了青楼外债被要债上门逼死的。”

百安大长公主与逊帝夜探忠武侯府一事,瞒得比北方冬天的冰层还紧。
除却乔家父子、几位当事人,无人知晓。
百安大长公主打开湖心亭的门窗,特意交代乔放之:“乔卿,此事若再多一人知晓,于显金、于乔家、于宗室,都绝非好事。”
乔放之道:“那是自然。”
如若显金认祖归宗,那当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但显金说了“不”,她的身份便要藏住。
如今百安大长公主刚刚解决掉外患,内忧之事方提上日程。
乔放之送百安大长公主出门。
大长公主戴上帷帽,披上玄色披肩,抬眸,状似无意道:“此事,可以告知陈三爷。”
乔放之拄拐杖,动了动嘴,两腮的胡子跟着翘一翘。
大长公主又道:“我见过他,为了给显金赢得逃跑的时间,他宁愿自己被刀砍,看似混不吝,实则行事有章法——显金不认徐家,只认他,便叫他去劝劝显金,或许有奇效。”
乔放之叹为观止。
叹为观止。
兵者,诡谲阴辣。
你只认这个爹?那好,咱叫这个爹来劝你,把那个爹也顺道认了吧。
逻辑鬼才啊。
乔放之埋头称是。
大长公主身后的前逊帝、现逍王双目通红,眸中无神地从乔放之身侧走过。
乔放之眼风瞥了其一眼。
嗬,逊帝呀。
搞不好,到时候你闺女都叫上我爹了,你还没落到一个正眼看呢!
夜过了无痕。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之后的岁月里,很有可能实实在在当父的乔放之,了解前因后果,便很是担心显金的状况,特意召来北苑的人仔细询问。
张妈妈很焦虑:“昨天的酸萝卜老鸭汤,就吃了两碗饭,鸭子腿也只吃了一只!可把我急死了!”
乔放之:?
也不知道爱徒状态好的时候,究竟有几只鸭子会惨遭毒手。
锁儿也着急:“确实整个人不太对!昨日早上没打八段锦!”顿了顿:“所以,临睡前打了一整套太极。”
乔放之:?
自律使人自由的爱徒,也太令人敬佩了。
新调拨至北苑的外院丫鬟浅红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但好像什么都不汇报显得自己工作量不饱和,便大声道:“这几天贺姑娘不太落觉,昨天早上鸡鸣时就醒了!以往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锁儿一听,怒目而视:哪有在老师面前说学生懒的!狗日的贼间谍!
锁儿张口就骂:“你放屁!姑娘啥时候睡到日上三竿了!明明每天闻鸡起舞,半夜起来写文章!”
随即立刻转头看向乔放之,谄媚地笑,双眼眯成一条缝:“山长您放心!姑娘一直很勤奋,做梦都在背文章!”
乔放之痛苦地阖上眼睛。
看着爱徒能吃能睡、强身健体、招摇撞骗,他也算能瞑目了。
乔父心安理得,老神在在;
陈父扑爬连天,着急忙慌。
陈敷听闻乔徽亲自密报后,立刻和乔徽从红叶堆里赶了回来,一回来就冲进北苑,扎扎实实地忍到显金清退左右,关好门窗,待众人走远,陈敷方扯开嗓子嚎啕大哭。
“她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这些事,她怎么不告诉我啊!”
“我在青州碰见她时,她正撸着袖子给十里乡的一处农户做宴,衣裳虽破烂,面容也邋遢,但人很精神能干!做了一道赛蟹黄豆腐,我一吃就吃出了味来!”
“那家摆宴的农户不配做人!非要赖你娘四个铜板,说你偷偷吃了席面上的棒子馒头!你娘要想脱身,要么给你吃催吐黄金,让你吐出来看看有没有白面馒头……要么就少给四个铜板,全当没这事!”
“你娘不干!一把杀猪刀砍在案板上,掀了还在吃的席面,揪住当家人的衣领,说不要这份工钱了,但他必须给你当众给你道歉……”
陈敷哭得吱哇乱叫:“以前吃了那么多苦,你娘怎么不说啊!我知道她命苦!却没想到她这么苦!她还在时,我为什么不能对她再好一些啊!我为什么要纠结来纠结去,纠结你娘到底爱不爱我啊!”
“爱来爱去的,顶个毛用啊!你娘这份遭遇,她能活着就不错了!”
陈敷嗷嗷直苦:“她想要的那副翡翠头面,我一直没攒成钱,就没给她买……”
陈敷扇了自己一个耳巴子:“我真他妈早没出息!”
显金听着也低头抹眼泪:“我也没出息,我娘死前,我没好好抱一抱她……”
“呜呜呜呜呜!”
“嘤嘤嘤嘤嘤!”
“呜呜呜呜呜!”
“嘤嘤嘤嘤嘤!”
坐在窗框下的乔徽,目瞪口呆地看着抱头痛哭的父女组合,想了想,给他们斟了两盏茶,当好后勤保障,确保他们随时补充水分。
两父女痛哭了一场,陈敷平静多了,拿帕子抹着眼角:“斯人已逝,往事暗沉不可追,听你们说这些事,那……”
到底是皇家的人。
陈敷心头怨怼,嘴上也只是叹了口气:“你那生父,却也不是个十足的恶人……便是看在血脉荣华的面子上,你也不要一根筋咬死不松嘴……”
显金哭得双眼通红,眉头一拧,便是有人即将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先兆。
乔徽识时务地向后缩了缩。
陈敷立刻道:“不认便不认罢!这么多年也过活了!如今咱们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也未见得是他徐家的功劳!”
显金眉间一松。
威压消失,陈敷叹了口气:“那如今怎么办?咱们打道回府?京师还待吗?生意还做吗?”
显金道:“自也是要做的,辛辛苦苦从泾县爬到宣城府,从宣城府爬到京师,宣纸的荣辱沉浮皆系于我一人身上,百来个大大小小的作坊铺子、上千个匠人师傅还指望着我把宣纸推出去呢。”
显金又道:“凡事半途而废,绝非我的准则。”
陈敷“唉”了一声:“原想你生父要么是个富商,要么是个世家,谁曾想——”
这怎么搞啊!
这个身份太高了。
实在是太高了。
这谁能想到陈家养了这么多年的拖油瓶,实则是只金凤凰呀!
这要传回宣城府去,瞿老夫人怕是要悔得咬掉两颗大牙噢!
陈敷眉梢眼角处,有些焦虑。
显金倒是一笑:“我原先的身份不足以拖累我行进的脚步,如今的‘身份’也不会改变我行事的初衷。”
死过一次的人,身份对她而言,是最微不足道的。
怎么活,怎样活,为了什么而璀璨地活,才是她真正应当思考的事。
她行进的路线,一直在她的掌控之中。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她规划好的未来。
各位清汤大老爷们,就让渊儿劳动节休一天吧(明天补上)。

第366章 婚前协议
八月初秋,丹桂蒙芽,义顺坊深巷的一处旧宅被蒙上了黑布,十几个精壮男子扛着砖瓦、泥沙、树根裹着泥巴的树……一个跟着一个,跟一连串健壮的葡萄似的往里蹦。
门口,一个黑壮丫头拿着块木板子,木板子上夹着张厚夹宣,进去一个,消号一项,嘴里叨叨:“三筐河沙、四千片青瓦、一百片金箔瓦、十七棵松树苗、二十八棵柏树苗……”
门口围了些人,义顺坊有国子监,也有几间名气很大的塾学,几位翰林学士的府邸也在此坊,围观的人群里有学生,也有世家大族的管事。
有识货的,窃窃私语:“大手笔咧!那松树苗我认识!从蜀地运来的巴山松诶!”
有人附和:“那瓦片你没看见吗?上面有金箔!”
有读书人听不惯大众只推崇富贵的言语,冷哼一声:“左不过是什么金铺银店罢!前两日京中十分闻名的唐记金银铺才被查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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