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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第371章 洗脑营销
方书生过了好几天快乐的时光,甚至,在六部任郎中、待他素来严苛的父亲知道他花费四十余两银子买了五十张纸后,竟然神奇地没有勃然大怒骂他败家玩意儿,而是蹙着眉“嘶”了一声,似是回想般问他:“买的什么纸来着?”
“宣纸……粉桃云母笺……亮亮闪闪的,挺好看的……”方书生怂得像只鹌鹑,连声道:“虽然有些贵!但您看过就知道了!且卖纸的院子、待人的气度、修缮的装饰……整个京师城都寻不到第二份儿!”
方郎中停住步子,转身直视儿子:“宣纸?宣城府而来的贺老板?”
方书生想起那方粉粉的硬卡上“贺”字的小篆印章,连连点头:“是是是,老板是姓贺!”
方郎中笑了一声,眉眼间颇有些算计:“这位贺老板与忠武侯、乔家的关系颇为亲密,传言是乔放之的关门弟子,据说在大长公主处也是有很大的面子,去年进贡的鹤临大魏八丈宣如今正挂在乾和宫正中间,户部与行钞司联合发行的交子也是她垄断的纸张……——你这个纸买得很好,若之后再买,便从公中支账,最好是与这位贺老板打好交道,虽不知她究竟背后是什么,但与这样风头正劲的交好,对往后你考学、做官都有好处。”
方书生听完,五官皱成一团,疯狂摇头:“别说了别说了!听您这样说,我的纸都脏了!”
方郎中:?突然发什么羊癫疯?
下午时分,方书生随母亲至高升堂听戏,唱的是《四郎探母》,铛铛锵锵,武生与老旦手握着手,老旦哭腔中气十足:“吾儿啊,点点珠泪洒下来。沙滩会一场败,只杀得杨家好不悲哀——啊啊啊——”
粉墨登场的武生杨四郎,在咚咚的鼓面敲击之下,旋身登场:“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咚咚咚!”
鼓面剧烈敲击。
杨四郎回转定眼,目光投在看官身上:“母亲呀!您如思儿念儿梦儿想儿,便用宣纸家书一封,快马加鞭送送送——”
方书生:?
他是不是真的发羊癫疯了?
宣……宣纸?
杨四郎唱了句啥?
戏台上,大戏还在唱。
老旦角佘太君双眸亮光闪闪,拖长声音高唱道:“纸?何来宣纸呀?”
“咚咚咚——”鼓面猛烈敲击。
杨四郎眉目疮痍地唱戏回之:“便买义顺坊松梨巷宣纸去罢!有志之士,用宣纸——儿见家书如见吾母,唉唉唉——”
然后,方书生眼见武生抓住了头上那根大羽毛,继续在戏台上转圈圈。
方书生有点觉得,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为啥他会在《四郎探母》里听到“义顺坊松梨巷买宣纸,有志之士用宣纸”这样神奇的语言啊!!?
他是不是最近对宣纸太投入,导致他真的疯了?
怀着小心求证的态度,方书生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头,冒着风险打断看戏看得泪眼婆娑的家母:“娘,您听见刚刚武生说了什么吗?什么有志之士用宣纸,是吗?”
方母垂眸低头,抹了抹眼角:“人家杨四郎要写家书,是要用纸的呀……”然后生硬地把儿子的头推开:“你不要当着我看四郎了。”
方书生人都麻了。
小心求证完毕,之后就是大胆假设。
方书生一连三天,下了学都来高升堂,听《霸王别姬》《白蛇传》《定军山》……
在《霸王别姬》里,项羽抹着脖子跟虞姬说:“可恼可恼!本帅若用宣纸下战书,必将那刘邦狗贼追亡垓下,有志之士用宣纸!有志之士用宣纸啊!”
《白蛇传》里,白素贞跟儿子许士林唱:“清晨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啊啊~儿考功名用宣纸,啊啊啊~有志之士都用宣纸啊~~啊——”
他以为《定军山》这种体现黄忠老当益壮之大将风范,讨令拒敌,击退张郃,计斩夏侯渊,蜀军定东川的硬剧,应该能保住,谁知诸葛亮特么的唱起来了!
“老将军此去,若斩了夏侯渊,这军师大印,付你执掌——啊啊——军中诉状用宣纸,有志之士用宣纸啊啊~”
方书生脚趾头在地上快要刨出一座三进的小院了。
太硬了。
真的太硬了。
一时间“有志之士用宣纸”这七个字,突然席卷了整个京师城。
戏台子上唱,街上小儿跳皮筋、捏粉象、夺缨枪嬉戏玩乐时嘴里唱的童谣也是这个……
甚至在最近新出的一本火书《两隶十四日》和自南直隶流传到京师城的最新话本子《暖生,我们可不可以不悲伤》中,时时刻刻都出现“宣纸”,男主寄信用宣纸、女主回信用宣纸、男配喝麻了折千纸鹤用宣纸、男主身边那个常常说“我已经好久没看到少爷这么笑过”的瘸眼管事……也特么一天到晚拿着宣纸抢戏!
方书生走进塾学。
他资质一般,与其在国子监做凤尾,不如在京师里一般的官学当鸡爪子。
故而,他所在的塾学中学生并非全员……都很有正事做。
但也并不耽误,他一走进去就听见后座的林大郎高声道:“有志之士用宣纸!”
方书生快要应激了。
林大郎从抽屉里掏了一张平平无奇的旧金罗纹纸,洋洋得意:“我可算是买到了!我在门口等了两个时辰才被放进去!定了五天,昨天他们家漆管事亲自送上门的!你们快来看看!”
有人上手摸。
“啪嗒!”
林大郎一巴掌打在人手背上:“叫你看,不是让你摸!”
神态很欠揍。
方书生向来是瞧不上他的,仗着祖上有些功勋,很看不起正经读书的出身。
林大郎眼睛一翻,便舞到了方书生跟前:“方兄,你要不要看看呀?”又作恍然大悟状:“噢,我忘记了你爹只是个五品的郎中,恐怕就算你想买,你爹也不准你花这个大价钱罢?”
林大郎开始“呵呵呵”:“人家漆管事还说,下次若有机会,我可以去风雅颂的二楼坐坐!若是我以后买得多,还要给我发一张印有老板私章的小卡呢!据说拿着那张卡,你随时随地都能去二楼吃茶看纸!也不用在庭院里吹冷风了!”
方书生默了默,转过身,从怀里抽出了那张贴身放置还带着体温的粉色小硬卡,努力让自己语声平淡:“噢,你说的是,这张卡吗?”

林大郎脸僵了,看看方书生手里的粉色硬卡,再看看那张淡定的脸。
他感觉有人在他脸上滋了一泡大的。
“你为何有这个卡?”林大郎惊恐。
此刻,方书生犹如被希腊掌管装逼的神附体。
只见他无师自通地气人——风轻云淡开口道:“‘宣’开门第一天,我进去买了半刀纸,送货上门的时候漆哥给的,说贺掌柜很感谢我的喜欢,昨天又请我去品一品新晒的荷花茶——啧,我功课没做完,实在是没空啊!”
贺掌柜?
荷花茶?
林大郎嘴角一番抽搐。
刚刚,他脸上不仅被滋了泡大的,还被拉了泡大的,又骚又黄又臭又烫。
同窗蜂拥而上,纷纷探头问方书生:“据说贺掌柜是位极美的姑娘!你见过她吗!?”
“听说乔师常去‘宣’品茗写字,可是真的!?他老人家腿脚还好吗?”
“他们说‘风’‘雅’‘颂’三间宅子,里面的纸一间贵过一间!”
方书生瞬间被团团围住。
诚如他的出身——就算有个任一方大员的亲伯父,在京师城里也并不是什么出挑的存在,再加之他自己又是个闷葫芦吐不出几个字,也不太聪明,学到现在连个秀才都没加身……
这是他第一次受到如此强烈的关注。
嗯,也是他第一次有自主意识地……装大逼。
有点爽……是怎么回事?
方书生的脸瞬间从下巴颏红到耳朵尖,张张嘴想说话,却被林大郎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截住了话头。
“既然你的卡能上二楼!那你就带着我们上去看看吧!”林大郎仰着头,目光向下瞥,态度很傲慢。
方书生的话便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儿。
有点说不出来。
虽然那位漆管事送他卡的时候是说过,他能带着亲眷好友去二楼吃茶品鉴。
方书生从二十几对在黑暗上发着饿狼一般幽暗光芒的眼睛,一一掠过……
这特么二十几个人啊!
据说“宣”招待的茶叶都是一两茶十两银的价格,上桌的糕点都是“兴荣记”当天热乎的……他带着这么多人去二楼,到底是去买东西还是打秋风啊!
最关键的是——他只在“宣”买过四十几两的半刀纸!
他哪来这么厚的脸皮啊!
方书生像溺水的鱼一样翕动嘴唇——刚刚才装下的逼,这么快就要打上脸了吗!?
林大郎敏锐地看穿方书生的迟疑和窘迫,了然大笑:“走吧?”
方书生埋头不回应,看林大郎越逼越紧,在心里慌乱地盘算了一下,终于抬头,以破釜沉舟、被逼得没得办法的语调道:“那走吧!”
林大郎叉着腰高高站立,环视一圈,嘿嘿笑着:这厮瓶子里装了几两醋,他还是心里有数的,就方家那点底子,怎么可能搞到“宣”的小硬卡!
一众人至“宣”。
隔着影壁,已可见庭院之中喝茶等候诸人。
林大朗似笑非笑地看了方书生一眼,努努嘴:“上去呀!”
方书生踏上阶梯,回头看了眼浩浩荡荡的同窗,一路进了内堂,有过一面之缘的漆管事正在柜台后写字,他张了张嘴,很不确定漆管事还记不记得他,更不确定他手里这张轻飘飘的粉硬卡究竟有多大用。
方书生声如蚊蚋:“漆……漆……”
七七七抬头,下一瞬便绕过柜台,拱手而来,笑容真挚,眸光亲和:“方郎君!”
方书生的脊背挺直了一分。
林大郎脸色沉了一分。
方书生从袖兜里将那张浮有暗纹与嫣红印章的卡片摸出,伸到七七七跟前,努力让自己不结巴:“……上次你说,凭这张卡,我们能去二楼转转……还……还……还可以带几个亲眷好友……”
几个……
方书生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二十几个也叫几个吗……
七七七眼神都没动,压根没看方书生身后,侧身让出一条道,一边笑言,一边在左前方带路:“您愿意来便是‘宣’蓬荜生辉!上次为您讲解的是珊瑚,她今日休息,若您不介意,我们店里三级管事钟娘子在二楼接待您,您看可好?”
招待的店小二,都要固定的吗!
身后跟着的打秋风,哦不是,身后跟着的同窗面面相觑。
有好奇者伸长个脖子,试探问:“这每个顾客来,都是原先的店小二招待吗?”
七七七态度温和:“我们店秉承的首接负责制,若顾客指明要换,那便换人,原先招待的会受相应的扣分。”
七七七眸色认真,抿唇一笑,把猥琐的气质藏得很好:“另,我们店里不叫店小二,叫柜娘或柜郎,二楼接待的是管事,今日招待大家的钟娘子是咱们‘宣’里等级最高的管事。”
林大郎想起上次他来在庭院里喝了好久的茶,才等到门口的红丝绒线绳放下来,来放线的正是这位那些粉白素缎漂亮姑娘口中的“漆管事”……看那些姑娘的神色,这位漆管事的职务应当也不低吧?!
“她是三级管事,那你是几级?”林大郎仰着头,有明晃晃的傲慢。
七七七带众人走过庭院,在一处宽敞明亮的外梯前停下,这才转身与林大郎笑道:“我不才,只是二级管事。”
林大郎一声嗤笑:“怎么叫个女的骑到了头上啊!”
七七七:?他倒是想让这钟大娘骑上来,人家不干啊!
七七七有些不愉,转身轻轻扣了扣外梯前的红木罩门,再转身时,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这位郎君慎言。我们‘宣’店的大老板也是位姑娘,做过贡纸、面过圣、作为皇商,跟过大长公主去福建平过倭,女的怎么了?您这话在这儿说了便罢,若传出去,京师城人多,怕以后很多事,您都不好做。”
一番话很软乎,可莫名叫林大郎愤怒到顶!
你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小小商贾家的小小一爬虫!
做生意的在他们勋贵面前都是一条狗!你不过是狗养的狗!
也吃了豹子胆,敢拿话教训他!?
去你娘鬼吧!
林大郎怒不可遏!

第373章 理所应当
林大郎瞬时欲狂怒,可想起前日他好不容易买到了纸时,父亲的话——“‘宣’这店子不简单,一口气拿了三间铺,京里的店宅务说这家老板住在忠武侯府……背后恐怕硬着呢。”
林大郎忍得很辛苦,嘴角都抽搐了。
方书生想偷笑,但又有点不敢。
林大郎瞥见方生,便立时把气都发在方书生身上:“不是去二楼吗!到底能不能去!?咱站这儿这么久,也没见上去!甭吹牛吹上天,把自个儿皮都给吹破喽!”
一言落地,外梯口的红木罩门“吱呀”打开,铜质链接处并未上油,仿佛就需要这一声,以此彰显古朴与沉淀。
一位着深桃缎面套衫襦裙的年轻妇人笑盈盈地下楼来迎,弯膝躬身行礼:“诸位郎君见礼,请随我走这处登云梯。我姓钟,诸位可唤我钟娘子,是今日诸位‘上重天’的主事。”
走二楼的梯子叫登云梯,神秘莫测的二楼叫上重天。
楼梯边缝镶着金边与玉石,高大的朱漆柱子上绘着漂亮的祥云与各式花样,所有的木头都透露着沉甸甸的气息,连砌在墙中的瓦块都看起来更有重量。
楼下看上去已经很贵了。
但通往二楼的路,单单是这个楼梯,都让人感到踩上一脚会爆金币的幻觉。
有句话咋说来着,只有生死无阶层,人与人除了都会死,这一点毋庸置疑、一视同仁,剩余所有,吃穿用喝行、柴米油盐茶都泾渭分明、等级严明。
同窗们对视一眼——他们这一群几乎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那一伙,不算贫寒,但绝称不上显赫。饶是最显赫的林大郎虽出身勋贵,家里却也只是个徒有爵位、无官职加身的闲散……
楼下,他们还有点底气逛一逛,但也买不了多少。
上了二楼,他们……恐怕连看都看不起一点儿……
众人都自觉走在其后,把尖尖角的位置自发留给方书生。
此时此刻,方书生对“宣”的情感冲破了买方卖方的单纯、冲破了初来乍到的生疏、冲破了银货两讫的干脆,达到了顶峰:他不知道咋说,但他真的由衷地对“宣”升起了感谢之意。
挺奇怪的。
明明他才是付钱的人,但他现在很想给“宣”磕一个。
方书生走在最前列。
楼梯到头,鎏金织绣八仙过海屏风立于楼梯口之前。
屏风之后影影绰绰三两人,看不清样貌与身形,但无端感染出一股松弛感。
众人停在屏风之前,漆管事口中的最高级管事钟娘子言笑宴宴:“……此刻上重天有一位顾客正在品鉴,诸位人多成行且年少有为,今日得见诸位郎君是‘宣’之大幸。”
钟大娘顿了顿,继续笑言:“一楼空旷,上重天却稍显逼仄,回声响亮,烦请诸位郎君清雅品纸鉴赏。”钟大娘的眼光从林大郎脸上掠过,笑容没有变:“若实在体悟匪浅、必须高谈阔论,还请在堂中泼墨挥毫,寄情纸中罢!若不满足于笔墨抒情,便请您至空旷处大发神威了。”
就差指着林大郎鼻子骂:“你不文明!你闹人!你公共场合大声说话!给你个本子自己把话逼逼干净!要这都叨叨不完,那对不起了!你自己给老子滚到空地去发疯!”
林大郎捕捉到钟大娘的目光,恨得后槽牙都在痒。
上重天确实清雅安静。
依旧是那只好奇的同窗探头发问,声音轻了许多:“里面的客人,是……?”
钟大娘笑了笑,双手交叠于腹间,已经很有老董管事的样子了:“‘宣’不清楚顾客的来历,走进这扇门,便一视同仁,都是尊贵的客人,不以身份作区分。”
那你搞什么一楼二楼上重天!众所周知,生意人说的和做的基本是双标,嘴和手对了一天的账,都对不清楚的!
同窗吞下后话。
二十来位年轻的书生齐齐整整地跟在钟大娘身后向里走。
与钟大娘所说的“逼仄窄小”截然相反,二楼的空间是楼下“风”“雅”“颂”三处院子的总和——一楼的分院在二楼被全部打通,用屏风、水景、花间与博物架划分为好几个区域,且挑空很高,是寻常宅屋的两倍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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