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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百安大长公主神色复杂地看向那处。
黑影站在光亮之处,缓缓抬起头,露出花白的头发和凹陷的两腮。
他许久未站在亮处了。
一时间竟还有些局促。
但翡翡就在他的眼前。
逊帝,不,如今的逍王,饱含热泪,眼中好似要将所有的生命燃尽一般,灼灼地凝视显金:“叛军夜袭,在一百里之外,斥候早已发现叛军的预谋。”
“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但护送我们一行的陆将军却迟迟不动。”
“我逼问他、威胁他,他全然不为所动,待斥候再来回禀,叛军已在不远处的山头之上,我慌乱不堪,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说,只要给贵妃灌下一碗绝胎药,他立刻组织人马火速防备。”
显金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黑影,心如潮水,忽上又忽下。
逍王身影佝偻,继续说:“当时,我的皇后姓陆,陆参将是她的长兄。而我的贵妃,腹中怀胎六月,太医诊脉十有八九是男孩,若出生,便是我的长子,同时也是我当时唯一的儿子。”
显金没说话。
只觉双颊发痒发凉。
显金抬起手摸了把脸。
掌心之中,覆满泪水。
百安大长公主不忍地转过头。
“然后呢?”显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淡然:“你让贵妃喝了那碗打胎药没有?”
光亮之中,十二盏烛台的光亮,事无巨细地照耀着所有的细节。
逍王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再张一次,声音如同从地下十八层炼狱缓慢爬上来的凄然:“我……我给她喝了……我跟她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孩子没有了,我们还有很多机会,以后我们可以生下很多很多的孩子……”
“可是没有以后了……”
“她出了好多血……她睁着的眼睛无法闭上……她手在床边四处寻找……”
逍王身影颤抖。
显金轻轻仰起头,自胸腔中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缓缓地闭上眼睛,感受两行热泪顺流而下,从滚烫逐渐冰凉的温度。

第362章 回旋镖呀(3000+)
显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表情却平静无波,一双狭长内敛的眼睛,静静地平视着这具肉体生理上的父亲。
而“徐引翡”的生父——逍王徐奉寅,好似站在三丈戏台上的一个粉墨登场的角儿。
丑角儿。
烛光尽数氤氲绵延地投射在他苍白无力的脸上。
给他充盈的空间与关注。
敦促着他,敦促他,将十六年前的那桩旧事讲完。
逍王被烛光与目光注视着,不自觉地将眼皮垂下,躲避着光亮与审视。
他不想再说下去了。
他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逍王求助似的看向百安大长公主。
百安大长公主低低舒出一口气,叹了一声后,方道:“既你主动要说,那便要说完。为人一生,总要有一件事做到头。”
逍王瘦得颧骨高高耸起,双唇紧紧抿住,再抬眸,随之而来的是沙哑的嗓音和压抑到了顶点颤抖的声调:
“当晚,叛军当晚攻上山头,陆参将领兵迎敌,战火平息之时,恰好是贵妃咽气之时。贵妃去后,我抱着棺椁不准下葬,放在帐子里,放了整整三日……后来陆皇后前来跪地请罪,我拿着马鞭出去,帐子却烧了起来!”
帐子的火光好似还在逍王眼前跳动。
他眸光中藏着掩饰不住的惊惧。
“火势很大,山头无水,木桶里的水如蜉蝣捍木,丝毫无用。没一会儿,帐子便被烧光了,贵妃……贵妃……”
逍王双肩高高耸起,捂面痛哭:“陆氏那个毒妇!她假意告罪,实则让人偷偷点了火……水苏死了,她都不放过!她宁愿不做这个皇后了,也要水苏死!也要一把火烧光苏儿,不叫苏儿去投胎转世啊!”
沉闷的哭声之中,显金笑了一声。
笑声短促响亮。
好像一个耳光扇在了逍王脸上。
“人都死了,便是躯体被焚烧干净,也不会有任何痛觉。”
显金的眼睛里早已没有眼泪,“您的眼泪,倒很没有必要——身为一国之君,您守不住基业,被叛军与流民逼离城池,被下属威胁拿捏,被有心之人要挟算计;身为一家之主,您更懦弱至尤,亲手将送命药端给爱人,让小小年纪的女儿流离逃亡……”
“您的眼泪,应当为自己而流。”
“对高贵妃而言,她或许宁愿在火中干干净净地走,也不愿被您怯懦污浊的眼泪拖慢了离开的脚步。”
显金语声平静,站起身来,朝百安大长公主微微屈膝行礼,正欲告辞,却被逍王尖利的声音打断。
“不!不!不!翡翡!我只以为那是绝胎药啊!”
逍王痛哭流涕:“我也从未预料到你会被拐带流浪——是水苏的妹妹偷偷将你拐走了啊!”
逍王瘦削见骨的脸因激动而抽搐,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努力稳住语调:“高氏一族本只是北直隶偏远州县中开药馆的大夫,因三十年前的一出瘟疫,高家大义,冒死开放医馆救治病人,瘟疫平息后,高家便只剩下了两个养在深闺的姐妹,其他人全部在救治过程中感染瘟疫,陆续亡故,两姐妹的外祖姓贺,害怕沾染疫病,并不敢接回外家……母后听说此事后,将高家姐妹宣召进京,由朝廷抚育,水苏当时十三岁,她妹妹回阳不过六岁,母后寻了一家积德行善的小官将她们收养,待三年孝期过了,水苏进了宫,成为了我的惠嫔……”
逍王手攥得紧紧的:“之后回阳便时常进宫陪伴水苏,回阳虽娇气懒散却纯然天真,水苏一直很保护和依赖这个妹妹……当年叛军击破禁宫,回阳正好在宫中陪伴怀有身孕的长姐,便随我们一同退避滦平……”
回阳,就是贺艾娘吧?
艾草,又称回阳草。
而“贺”字,正好是高家姐妹母亲的姓氏。
逍王的平静终究只短暂地维持了一瞬,他痛苦地紧闭双眼:“……帐子被烧后的第二日,发现四岁的你不见了……和你一起不见的还有回阳……我当场就分拨了人马四散去找,可当时叛军已成气候,局势动荡不安,我派出的人马千难万险地走出滦平,又却根本没有你们的音讯!”
“后来长姐带铁骑杀回京师,朝中风向扭转,我立刻派人找你们,人海茫茫,流民四散,又间隔将近两月时间,我的人手根本无从找起,我只好求助长姐……”
逍王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抹笑意。
是如黄连一般的苦笑。
“我一直不敢告诉长姐水苏真正的死因和你被拐跑的消息……我怕她会怪我……会对我绝望……会再也不管我……”逍王的神色近似癫狂:“我终于告诉长姐这些秘密,长姐勃然大怒,将我软禁于禁宫,一面重新指派人手如大海捞针般找寻你们,一面彻底放弃了我,转而扶持徐奉宪……”
百安大长公主看向幼弟的眼神有怜悯、有不忍,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逍王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不再言语。
百安大长公主一声嗟叹后,后语接上:“一个年岁不算大的姑娘,带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在尚未平定的局势中,几乎没有多少路可以走。当时我找寻的方向是高家所在的老家,十队人马八队北上,一队南下,一队横中;找寻的重点,是破庙、烟柳花巷、城中的医馆药馆和济慈堂、难民营……”
“皆一无所获。”
百安大长公主神色里带了些沉重的无奈与疼惜:“上个月,我派出的人手才搞清楚,高回阳带着你是怎么一路逃出了滦平——她从未想过回高家老家,而是直接盘起头发、带上你,装作自北方而来的孤儿寡母进了叛军的军营。”
贺艾娘压根没离开滦平……
而是去了对面的叛军处……
“她自宗室扎营地逃出后,把自己的鼻梁砸断、眼眶敲肿,鼻青脸肿地一瘸一拐地背着你在叛军军营外流连了三日,撞上了外出采买的老妈妈后,被老妈妈带进叛军军营,当起了给叛军做饭的炊事婶子。”
“后来我携铁骑回京,叛军不过乌合之众,瞬时作鸟兽散,她立刻背上你,随众多自山东、山西而来的叛军与流民向外逃亡——彼时与她相处多日的山东流民早就将她看作了自己人,又怎会想到给他们做了这么久饭的‘婶子’会是朝廷暗中寻找的‘贵人’?”
“她跟着流民逃回山东,在山东乡间做起了给红白喜事摆宴做饭的女厨,而后陈家三爷至青州游乐,在乡间采风时碰到了回阳,再后来便是你与回阳跟随陈家老三回到徽州——就此,你们完美隐匿。”
显金木木地听着。
白堕之乱……
来自山东、山西的叛军和流民……
陈敷是在青州遇见贺艾娘的……
这些话、这些事,在这六七年间,她断断续续听过很多遍。
却从来没将他们串起来过。
至此,所有的往事,全部诉尽。
贺艾娘,哦不,不!
是高回阳!
她是为了自己,才隐姓埋名,抛弃了父母赐予的姓氏,变成了贺艾娘!
她一路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折磨、经历了多少风波……在相距十余年的今日,就算派出再多的人手,都将无从考证、无处探寻!
而她,只能是连陈家的宗祠都进不去、高家的宗祠回不了,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牌位被陈敷珍藏的贺艾娘!
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
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多么勇敢!
她原本有着天真、懒散、纯然的人生!
她原本出身“世有大义”的家族!
她什么也不要了!
她什么也不是了!
她自觉地剪掉了羽翼,藏进了不见光的后宅!
——只为了保护长姐仅存的血脉!
显金见过贺艾娘。
在初来乍到时,贺艾娘还未病亡,甚至在死前一日还有回光返照之机。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一个双目凹陷、病容显著的中年女人,嘴角含笑地招手叫她过去,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个包袱递给了她:“小金,若日子过得好,这些东西就留着;若日子过得不好,就去京师把金子绞了卖钱……”
那时,显金还在穿越时空的浑浑噩噩中,并没听懂这些话的含义。
中年女人,那个拥有漂亮名字的高回阳将她轻轻拢入怀中,一点一点抚摸她的头发,呢喃着呢喃着:“显金,你一定要好好活,一定要好好活着……”
初来时懵懂的小事,像回旋镖一样,击中了七年后的人。
显金胸腔起伏,双手紧紧捏成拳头,眸中的眼泪来回打旋,却始终倔强地不准流下。
逍王目光哀求:“翡翡——我从未想过抛弃你……是真的……我亦不明白回阳为何会将你拐走……回阳匆忙地带着你逃走……误了你,也误了我……”
“够了!“
显金深深地呼吸了两瞬,目光精锐:“你不知道为什么娘会带走我!?你不知道?!”
“好!”
显金重重地站起身来:“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你无能!”
“因为她害怕我会步高贵妃的后尘,被人算计丢了性命!”
“因为她看透了你的怯懦与薄情!”
“因为她一定会比你更能保护我!”
“因为她确实也做到了!”
显金一句接着一句,声量逐渐拔高,却在最高点戛然而止。
显金双手撑于桌上,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再抬头,双目赤红:“你知道吗?徐引翡,早就死了。”

甚至,死在了爱她的贺艾娘之前。
若非她这一抹后世惨淡的孤魂,始作俑者又怎会有机会面对面对哭诉、忏悔?
显金的诘问,一声高过一声,将逍王震在原地,目瞪口呆。
“我现在可以保护你了……”
逍王像一个急与炫耀家底的娃娃:“翡翡,你放心,如今我已可以好好保护你!你们从福建回来,郑大夫来请平安脉时,同我说,有个女娃娃与水苏相貌有六七分相似,我便疑心是你,派了影卫去跟……“
“如今,昭德帝已然不中用,连同他那皇后、十来个妃妾和七八个儿女全都搬至承德行宫去了,如今你亲姑母当权,东南二十载掀不起波澜,西北鞑子也陷入了内乱,大魏近日无忧、远日无愁,你可以做唯一的公主,你是不是喜欢徽州?我叫姐姐将徽州、苏州一带全都拨给你做封地!你喜欢做生意,我们就将积庆坊的一条街盘下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逍王说到一半,如同想起什么来,“还有乔家小子!你若喜欢他,我立刻求了长姐擢升他作禁卫指挥都督,加封一等勋爵,他想外放做一方大员也可,想留守京师,便是内阁、三公也随他挑……“
逍王急切地碰了碰百安大长公主的肩膀:“姐姐!姐姐!可以吧?可以的吧?”
百安大长公主眸色意味不明地看向幼弟。
她想笑,却拉扯不出一抹无奈、叹息、讥讽和遗憾交杂的笑意。
人的感情太复杂了,五官能给出的反馈,绝不能与之完全契合。
这个弟弟,是中宫嫡出,一路顺遂,万千宠爱,仁善有之、随和有之、稳健有之……却终究失之于平、失之于庸常。
她以为幼弟虽不可革新闯荡,但至少能守成固本。
谁知……
——为人帝王者,宁肯诡谲狠辣,绝不可平常庸碌:前者尚有一战之力,后者只能溃不成军。
百安大长公主的目光从幼弟身上,转向显金,她唯一的血脉相连的后辈。
小姑娘双目迸射出的神采,有藏不住的愤怒。
“我只有一个爹,我也只姓贺,名显金。不是什么翡翡,更不姓徐。”
显金转身欲离。
百安大长公主一口长长的浊气自胸腔缓缓吐出,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终是微微抬起下颌,伴随着沉重的叹气声,缓缓阖眼。
逍王捂住胸口,撕心裂肺哭道:“我……我……我竭尽所能了……我一生与人为善!从未做过伤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为何……究竟为何,这世道这贼老天竟欺我、辱我、负我至此啊!”
显金被这一句话牵扯住,低垂着头站在湖心之亭的青砖地上,正南、正北、正西、正东四个方位的朱漆柱被蒙了一层黑布,黑布之下是四爪藩龙——当初龙潜时,身份的象征。
显金微微侧首:“身处高位,无能,即为恶罪。”
一言既出,显金再无回首,推门而出。
天色很晚了,连蝉鸣的声音都轻细了许多。
显金挺着脊背,走出湖心亭,刚上岸,脚下便一软,险些栽倒下去。
一只宽大、暴露青筋的手,像打捞一只溺水的鱼一般,将她轻轻拉起。
显金抬眸。
是乔徽。
风尘仆仆的青年人,还穿着沾满黄沙与飞土的布面甲,头发高高束起,只有几根散落的鬓发沾染了汗水紧紧贴在脖颈与面颊。
他一双眼亮得慑人。
“你不是在西山吗?”显金声音发软发颤。
乔徽言简意赅,抬眸看了眼闪烁亮光的湖心亭:“三个时辰前,爹派人来信说大长公主与逊帝都来了,叫我立刻返程——”
乔徽一笑:“可能是怕你跟逊帝打起来,他一个瘸腿老头儿拦不住吧?”
显金扯开嘴角,给了个很敷衍的捧场笑。
乔徽扶住显金一路向内院去。
走了两步,显金才觉脚下去了几分虚浮,终有种踏实地之感,便不叫乔徽再牵。
北苑的灯依次亮起。
张妈妈揉着眼皮,睡眼惺忪地出来看:“还吃饭吗?灶上热着鸡汤和香肠。”
显金摆摆手。
张妈妈“哦”了一声,“那我接着睡了啊。”余光终于扫到乔徽:“乔公子也来了,进去坐进去坐。”
北苑正堂的门“砰”地阖上。
张妈妈这才反应过来,右腿蹬地尥蹶子,瞬时双目圆瞪。
乔徽来了!?
这么晚!!?
来干啥!
张妈妈想冲进去守护自家姑娘的清白,却被身后的锁儿一把扯住命运的后脖颈。
“……以前在宣城府,乔公子就常常半夜爬窗……您就别管了。”
张妈妈:?
她错过了什么?!
这特么是灯下黑啊!
三百里外老张家隔壁老王的山羊生的双胞胎,她都知道——她家姑娘的事,她是两眼一摸瞎啊!这属于墙内开花墙外香,渎职失职张妈妈啊!
得到张妈妈保送的乔徽大摇大摆进了屎壳郎闺房,摸一摸桌上的算盘,掸一掸博物架上的兰草叶子,主打一个多动症。
显金无暇顾及乔徽,身上一软,便四仰八叉地倒在了美人榻上,双目空洞地看着屋上房梁,眨了眨眼,房梁被一张棱角分明的大脸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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