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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传说中的户部尚书!
这位大老板用婆娘的陪嫁管事开的金银铺子。
户部尚书开金银铺子,可太对口了……
伙计想明白,腿一发软,从跪到瘫坐。
“问你话呢!快说啊!”胡大人咬牙切齿。
伙计始终低垂着头,挣扎着哆哆嗦嗦开口:“是,是我……哦不,是草民,哦不,是小的!”
“你剪了她金子,从金子里,掏了个什么出来?”女人声音发沉。
“一个……一个……一个小翡翠件儿……”伙计抖得快发羊癫疯了。
“什么样式的?”
“绿的……也有点白的……白的透亮透亮的……”
胡大人绝望地闭上眼睛,甚觉自己命不久矣:翡翠的件儿,也不能是蓝的啊……
“我问你是什么样子的!”女人耐心快要耗尽。
伙计听出了女人的不耐烦,颤得更厉害了,努力回想:“看上去是个耗子……大人!大人!我就拿了一会儿!我压根没看清楚!摸着是半环形的!拿红绳子拴着!不粗但挺长!”
伙计语带哭腔:“我真没看清楚……我什么也不知道……莫杀我……”
女人腾地站起身来,衣摆恰好覆住脚,大步向前走得飞快。
伙计颤颤巍巍地看那绣着祥云龙纹的玄色衣摆突然停了下来。
“刚刚是本宫说错了。”女人开口:“胡大人家风厉害得很——对客人态度傲慢轻待,还随意给客人冠上偷东西、北逃的名头。”
女人轻飘飘一声呵笑:“本宫倒不知道,这京城里最厉害的判官,竟是咱们胡大人商号里的伙计。”
这回换成胡秉直哆哆嗦嗦发抖了。
百安大长公主甫一回宫,刚坐下,便火急火燎地叫来胡华亮:“叫乔宝元立刻滚过来!”
语气是许多年都没见过的急切和慌张。

第360章 热泪盈眶(3000+)
乔徽傍晚接到传召,来不及换常服,京师指挥使司放衙后,直接执诏入宫,一路行至乾和宫,内里灯火通明,四大监皆秉拂尘眼观鼻、鼻观心依次候于殿外。
乔徽与程大监相熟,路过时眼风扫了其一眼。
程大监慌乱中带了三分紧张,紧张里又藏了三分怂包,怂包中又带了三分恳求,像眼神被火石烫到一般,赶忙将目光移开,用实际行动在诉说:“求您别问,您也不想大家都难看吧!”
乔徽:……看来今日之事不小啊——乔徽脑中迅速转动,飞快将眼眸低下。
进乾和宫,乔徽行礼的姿势比平时恭谨三分。
百安大长公主正在批奏折,朱笔微顿,缀红缨的笔帽轻微抬了抬,算是免了乔徽的礼。
乔徽把头埋得很低,立刻利索地退到络腮胡亮亮身侧。
更漏“沙沙”往下落。
殿内的蜡烛不知不觉短下五分。
乔徽始终低着头,身形却保持着军营中站立的姿势,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风吹南窗,烛光微动。
百安大长公主终于抬起头,将笔放下,眉目平缓,温声开口:“你有没有想对本宫说的?”
乔徽的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果决:“回殿下,没有。”
百安大长公主眉间有愠色:“那本宫问你,你也不说?”
乔徽垂眸,长长的睫毛扫在平整的颧上,留下两道如扇影一般的阴影:“回殿下,微臣绝不与您撒谎,故而微臣选择不开口。”
“本宫想知道的事,已派遣专人快马加鞭去了泾县。”百安大长公主道:“问你,只作核对。若你不开口,就给本宫滚去福建抓带鱼。”
乔徽沉声:“微臣本也苦京师指挥使司这一富贵窝久矣,带鱼能炸、能煎、可烤、可蒸煮,是不可多得的海洋珍馐——微臣本来就很喜欢吃。”
络腮胡亮亮低着头忍不住扯出一抹笑。
因络腮胡太盛,笑的弧度,只能通过胡须的卷翘程度来体现。
“胡华亮,你也给本宫滚回北疆捡牛粪!”百安大长公主被胡须高高翘起的弧度闪到双眼。
络腮胡亮亮:?凭什么乔徽就是吃带鱼,我就去捡牛粪!?
这个世界还能不能有一丝丝的公平和美好啊!?
百安大长公主转过头,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重而低头批奏折,不再管那个张口就气死人的乔徽。
蜡烛十中去八。
大监轻手轻脚来作替换。
百安大长公主眸光未抬:“滚出宫去。”
乔徽躬身应:“是。”遂转身就走。
待乔徽果断稳沉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大殿之中,络腮胡亮亮还是开口求了个情:“宝元性子犟,也不是一两日,您……”
百安大长公主低头看奏折,朱批一个“可”,方启唇道:“他若一开口,便毫不犹豫地将显金翻个底儿朝天,我绝不赞同他与显金再继续下去。”
亮亮不解。
百安大长公主并不再言。
批折子批到一半,百安大长公主兀地想起在福建时她亲口为二人准备的那只装备齐全的小船……
百安大长公主脸色一黑,将手里的笔重重一拍。
她可真是个蠢出生天的姑姑啊!
就差没把自家的白菜,亲手揪下来,喂到猪儿嘴边了!
百安大长公主开口:“过两日,找个晴天,好好校练校练京师指挥使司——按祖上的标准按项打分,低于分值,全司封闭操练。”
络腮胡亮亮微诧。
京师指挥使司,漫山遍野的二世祖。
刚刚宝元称之为富贵窝,半点没委屈它。
这关头校练京师指挥使司,岂不是将乔徽焊在西山大营带兵操练,十天半个月都别出来吗?
嘿嘿嘿,就算贺老板住进家里又怎样?嘿嘿嘿!
络腮胡亮亮幸灾乐祸应了个是,又问:“那定谁去作校官?”
西山大营一群二世祖,祖上都显赫着。
这打分的活计可不好干。
百安大长公主道:“你去吧。”
亮亮怔愣:?
百安大长公主慢条斯理向后一靠:“得罪人的大活儿,总不能让本宫的侄女婿去干吧?”
络腮胡亮亮的沉默震耳欲聋。
他算什么西北狼。
他只能算一只捡牛粪的找不到媳妇的藏狐。
之后几日,如同唐记金银铺一事烟消云散、从未发生,乔徽已启程至京师指挥使司十日有余。
显金缩在房中静静等待了两日,未有动静,便重新出门置办新铺相关事宜。
——显金心态稳如老狗。
既然她与贺艾娘真正艰难的十几年,这些人都未曾出现,那么现在出不出现,意义也并不大了。
且,她并不是真正的显金。
真正的显金已在陈家无形的搓摩和威逼下,早就一命呜呼了。
显金仍将那枚小巧精致的鼠相翡翠玉坠仔细藏进了地面活动的砖缝里——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后得到的细节,让她已经对“贺显金”这一身份非常笃定了。
显金忙活得风生水起,每每到家都已天黑。
七月二十八,显金绕过直廊,脑子盘算着货架的摆放顺序,脚步匆匆向里走。
在分岔路口,乔放之身侧的老叟颤颤巍巍道:“……山长腿又有些疼,一点不肯吃东西,您千万去劝一劝吧。”
显金立刻掉头,看了眼天:“星星挺多啊……没变天,怎么腿会痛?可是近日又喝酒了?还是改律例又熬了大夜?当真是一点不省心……”
显金嘟嘟囔囔推开湖畔之中,乔放之的书房大门。
不大的阁内,点亮了十二盏油灯,事无巨细地照亮所有细节。
百安大长公主半侧身立于窗棂之前,乔放之坐在轮椅上眉目莫辨地微微垂首,身后的书架中还有两处黑影。
不知是侍卫,还是旁人。
显金嘟囔的话语卡在喉咙中,立刻低头问安:“草民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百安大长公主喉间微动,下巴抖了抖,似是好不容易将情绪平复下来:“坐吧——”
又转头对乔放之道:“夜深了,山长好好吃药,先去歇息吧,等后两日本宫再来看您。”
乔放之眸光担忧地从显金脸上一扫而过,踟蹰片刻后意有所指地开口道:“老臣这腿能救回来已是不易,若要强求恢复如初,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世间是非皆是因果,老身浅薄无知,于这一点,倒是很想得开。”
百安大长公主身后的影子动了动。
单从这个微小的动作,乔放之竟看出几分不甘。
乔放之在心里长长叹口气。
有何不甘呢?
显金如此聪明,且又有如此一副杀天偷地的狗脾气……
那枚玉坠已现行,显金却能忍下一字不提——对他,都从未说过此事!
这足以证明一些事情吧?
乔放之目光掠过黑影,看向百安大长公主,目带恳求:“您这服药,老臣好好吃,若没效用,您也莫怪。”
百安大长公主平静地抬起下颌,看向乔放之。
乔放之向来只称自己为“学生”,如今自称“老臣”。
一个“老”字,便是用此生朝廷对他所有的亏欠和他对朝廷长久的贡献,来换显金一条退路。
百安大长公主轻轻眨眼,并未回答,仍是旧话:“乔卿先去歇吧。”
乔放之再叹一声,终是离开了湖畔书房。
一个不大的房间,三面四壁皆是书架。
显金沉稳端坐。
百安大长公主抽身落座,亲给显金斟了一壶茶,声音带有怅然若失的喟叹:“……尝尝看,把白桃厚片熏干,与新芽一起炒制,吃起来既然果木香又有蜜桃味——我特意放了三块冰,听说你是爱喝冷茶的。”
显金双手捧起茶盅,小口小口啜饮,笑道:“好喝的,又甜又香,也并不涩口,不愧是宫中之物。”
百安大长公主看显金笑得舒朗,亦展唇笑:“宫中之物,也并非全都是最好的,前些年宣纸没做贡品,宫里的水墨画都少几幅。”
显金看百安大长公主眼神闪烁明亮,终是将目光缓缓移开——她一直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百安大长公主。
她重生而来的第一滴泪,便是为在宝禅多寺萍水相逢的百安大长公主而落。
不知怎么的。
显金鼻尖又有些发酸。
百安大长公主一低头,眼角氤湿,终于语声哽咽:“……当时你还那么小!我从西北回京,你就拽着我盔甲叫我姑母,姑字难发音,你就一口一个母——母妈——”
“太后抱着你吃西瓜,你嫌沙瓤的不好吃,非要吃脆瓜!——哪里一下子就能找上脆瓜来啊!你又哭,太后又急,便只能把不甜的贴着瓜皮的肉剔下来给你吃,你反而吃得眉开眼笑……太后便笑话你明明是享福的命,却总喜欢些便宜的玩意儿……”
百安大长公主用衣袖擦眼角,侧过脸。
她已十余年,未在光亮处落泪了。
她没生子,掉过一个,在战场上没保住,从此生育就艰难了。
她唯一的嫡亲弟弟,也只有这一个血脉。
姑侄姑侄,打断了骨头,热血还连着呢!
显金低着头,百安大长公主说的这些事,她根本不记得,或因非她本人亲历,也因年代久远,她无从唤起记忆。
但听完,她仍旧瞬时热泪盈眶。

第361章 滚烫凉泪
百安大长公主难得失态,目藏晶莹,看显金的眸光温柔婉和——她当真是眼拙心瞎,六年前泾县山中相遇,印象中的小姑娘长手长脚、身量高挑、身形纤细,哪里有半分小时肉嘟嘟、圆乎乎的样子?
侄女出生后,她在京师长住过三年,时值她的头婚丈夫西北镇抚司段钰新丧。
这桩婚事是她自己寻的。
年少跟随舅舅远赴西北,微服出访,见边境子民为鞑子侵扰所困,便暗下决心定要留守西北,平一方战事、保万民平安,太后连续快马加鞭三封家书催她回京相看。
她便索性叫西北镇抚司新进的未婚青年郎站成一排,她蒙上眼睛,手里拿把匕首,随手命中谁人身后的靶心,她就嫁给谁。
西北镇抚司,统共三十八个未婚男子,敢站出来成排的,只有四个。
她飞身甩出匕首,恰好命中千户段钰身后的靶子。
她摘下眼罩,段钰一脸平静地托着掌心里的一只红彤彤的苹果向她走来。
“我以为,殿下会射中我的苹果——话本子里都这么写。”段钰对她说。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当晚,她与段钰成了亲,她没准备婚服,只穿着深红色的骑马服和段钰拜了堂。成亲的消息传回京师,太后震怒却终究只是深宫妇人,当权者又是她素来回护宠爱的弟弟。
小她两岁的幼弟徐奉寅,也是文景帝,劝慰太后:“……别管过程,咱们只看最后的结果——姐姐不也成亲了吗?”
宗室便也捏着鼻子认下了这桩亲事。
只可惜,这桩亲事持续不过一年半,她撞见段钰手拿一个红彤彤的苹果进入了军中一名远近闻名的寡妇帐中,北疆局势稍缓,她签下和离书,起身回京,怀中便多了一个软软糯糯、又香又甜的亲侄女。
泾县枯山之中,这位小小瓜子脸、身上无二两余肉的小姑娘南方口音,说她姓贺,来自宣城府泾县。
而在侄女三岁那年,北云九城被攻陷,她翻身上马重回北疆,便再也未曾见过这个世上血脉与她最近的后辈了。
再次回京,便是白堕之乱发生的两个月以后。
她的幼弟红着眼告诉她:“……逃亡之中,贵妃与翡翡被人冲散,皆身亡。”
她痛彻心扉,既悯幼弟永失所爱与所怜,又恨幼弟无能,固若金汤的京师城竟也能在他手上被冲破,她疼惜了三年的小侄女与她阴阳相隔,再不能相见。
恰逢其时,庶弟徐奉宪在忙乱灰烬中展现出的包容宽和、审慎内敛,与胞弟惶然颓废的窘迫,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反差。
而当她查清高贵妃与翡翡究竟因何而亡时,她对胞弟的失望与怨怼,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在查清流民冲击入京一事与庶弟毫无关系后,两相权衡下,她忍痛做出决定——扶持庶弟上位为昭德帝,劝诫胞弟禅让为逍王,交易代价,是胞弟务必好好活着,可以偏安一隅、可以蜗居避世,但请帮她保住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一条命罢。
而后,她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将三名阁老入阁议事的传统改为五人议事,加重内阁话语权,同时在朝中迅速暗中铺开自己的力量,比如如今的户部尚书胡秉直、鸿胪寺少卿罗闻弘、内阁辅臣高士奇等等十余人,都是那时她在朝中埋下的钉子。
如果奉宪安分守成、谨遵承诺,这些钉子便会成长为大树;
如果奉宪翻脸不认人、撕破脸皮,这些钉子便会狠狠撬开她留给他的皇位。
做完所有,她将翡翡宫中的一只翡翠玉兔吊坠带回了北疆。
或许,她与胞弟,此生是来偿还徐家先祖夺取皇位时的杀戮罪孽的,他们无法留下后代,便是最明显的诅咒——她在战场上痛失腹中胎儿后,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翡翡……”百安大长公主眼眸闪烁,语声凝噎:“你不叫贺显金,你叫徐引翡。”
这一个月,她排出的秘卫在青州、泾县、宣城辗转暗中调查,一旦有了引子,事实的真相便可以随着绳索的牵引慢慢浮出水面了——显金确实是她的侄女,孝成仁太后一脉唯一的后代。
显金头垂得低低的,轻声道:“我知道。那只翡翠小鼠吊坠的背面,也印刻了……这三个字……”
结合乔徽所说,姓徐,逊帝对她有强烈的好奇与回护……不难猜出“贺显金”的真正身世。
引(隐)翡-显金,两个名字相互牵连,但绝不会一猜就中,那么自然,她冠以的贺姓,绝对也不会轻易引发有心之人的猜想。
贺艾娘,是真的,想将她藏在芸芸众生之中啊。
为什么?
为什么贺艾娘要这么做?
是因为被冲散后,贺艾娘流入难民之中,她害怕难以自证清白,再不能为皇家所容?
不,不可能。
百安大长公主在京师逗留的时间不会短,而作为当时力挽狂澜之人,她绝不会因女子贞洁而为难任何人。
贺艾娘为什么不回去?
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藏起来?
显金轻轻抬头:“我……我有些记不得小时的事了,唯一的记忆就是跟随我娘去了陈家。”显金微微一顿:“我娘……她是我娘吗?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安大长公主喉头一哽,微微侧眸:“山东、山西两地叛军煽动流民向北逼进京师,京师城被攻破,宗室退至滦平,就在此时,叛军夜袭,你与高贵妃被……”
“姐姐——”
百安大长公主后话未说完,她身后的那处黑影驼着弓背,缓缓迈出,打断了百安大长公主的后话:“我来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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