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换上了一件石青色的过肩蟒纱袍,只戴了一顶黑纱嵌珠冠,一身简素地进了宫。这日却不是在平常的两仪殿,而是在开景帝位于东侧的寝宫皇极殿召见她的。
她走进皇极门时,见一人迎面走来,正是梁王姬星,他的“病”养了两个月,前不久终于见好,也由人搀着去了一趟太子府吊唁,认认真真在灵前哭了一通。
姬婴见他越走越近,忙站住了脚,拱手行礼道:“二哥身上好?”
姬星走上前也停了下来,点点头:“我已大安了,有劳妹妹记挂,我才看过父皇,本还要再去给母后请安,不想母后这日精神不济,没有召见,所以这便出宫去了。”
她闻言再行一礼:“好,请二哥保重身体。”
二人寒暄了两句,姬婴再度跟着引路宫人,往皇极殿里行来。
开景帝在殿中一连歇了数日,这天自觉精神好些,正坐在榻上用点心,见姬婴走进来,又想起她先前在两仪殿外,为太子求情的事来,只觉得到此刻,才终于不再总是从她脸上看到姬平的影子。
姬婴在榻前恭敬行了礼,随后欠身呈上来一个香盒:“臣制了三两凤髓香,最是清毒辟疫,今日特来献上,望舅皇早日龙体康泰。”
开景帝叫一旁宫人接过放在榻桌上,打开看了看,才点点头:“爱姪有心了,坐吧。”
姬婴这时才在榻前鼓凳坐下,因方才一直低着头,到此刻才终于抬眼看了看开景帝。这才月余不见,他竟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一般,两颊都凹陷了几分,看来长男自裁,着实对他打击不小。
她看了一眼忙又将眸垂下,开景帝沉默片刻,将手中盏放在榻桌上,想起这几日休朝,他命朝臣各自提名另立太子的人选,这日一早收上来的,多一半写的是姬星,另一半写的是姬月的长男世子姬华,还有零星几个人写的是姬云。
保举姬星的一众朝臣里,还有不少是曾为姬月办过差的所谓“太子党”,按理说这些人应该拥立姬华,或者是与姬月一母同胞的姬云,但许多人此刻却站在了姬星这边。
他想了一想,看向姬婴:“听说你近日时常去看望先太子的遗孀和世子?”
姬婴低头答道:“是,臣只想尽些绵薄之力,以报大哥旧日关照之恩。”
“今日有朝臣上奏,说应该立先太子jsg世子姬华为皇太孙,此事你怎么看?”
姬婴听他这样问,忙站起身来:“这样大事,臣如何敢议,不论圣上做何决定,臣只有竭尽所能报答大哥家眷,没齿不忘。”
开景帝看了她一会儿,才点点头:“嗯,你是个有情义的,朕原先竟轻看了你。”随后又道,“朕今日也乏了,你去罢。”
姬婴这才起身告退,等她缓缓走出皇极门时,回想着方才召对的内容,心中基本已确定,开景帝还是属意姬星为新太子,但是姒皇后那边,以及朝中还需要安排一番,才好发诏立姬星。
但她不准备给他留那么多时间了,她低头一面想着,一面跟随宫官走出上阳宫。
姬婴回到景园书房里时,已有她先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妫鸢,在这里等着她了。
“朝臣推举梁王者占多数。”
果然她所料不错,她低头想着,这些年开景帝在朝中大力提拔男官,颇具成效。那些人对于储君,不论原先自己属于哪个派系,首先就对女君大加反对。
所以姬云完全不在他们考虑之内,而若立皇太孙,姬月的世子姬华又太过年幼,若姬云从旁辅佐,这也让他们很不放心。
毕竟男人自古最是天生没良心,分明自己生于女人身下,却对女人有着最深的提防和恨意。
这种情况下,嫡系亲王里,只有梁王姬星是最佳人选。
她正想着,妫鸢又递来了另一份密报,是姬星派人递来的,里面是她问他要的,开景帝近日的起居注案记录。
这几日开景帝身上不好,姬星日日前去侍疾,但是对于父皇问自己关于另立太子之事,他只是流泪说父皇福寿绵长,不必急于另立太子,倒把开景帝哄得有几分感动。
因他这几日时常走动,宫中情况了解了不少,这起居注案也是侍奉汤药时看到的。
姬婴细细看着上面记录的,皇帝每日几时起,早膳所用菜肴,所进汤药丸药,歇晌时辰,以及晚间起夜等事皆十分详细,不过只有最近三天的内容。
这些记录,结合先前静千给她转送来的密信里,写着太虚观小义记录的,开景帝旧日从清风道长那里所开丸药配方。
先前因太子疑似谋反之事,他停了两个月丸药,后来太虚观重获恩宠,又照例给宫中送了三盒,从起居注中看来,近日他仍照旧在服用。
她送去的凤髓香,正是照着这些配的,香本身无毒,但与饮食丸药相克。只要接下来的日子里,那香不时在开景帝寝殿中点着,一个月内,必有国丧。
凤髓香的味道十分醇厚,开景帝这几日闻着只觉得遍体舒畅,但同时又觉得太医院给他开的方子不甚有效用,都没有闻香来得舒坦。
他卧病这些时日,朝中都交给了两位宰辅主持,左相每隔一日进宫请安,将些要紧事同他讲讲。这些天眼见着他愈发瘦了下去,左相虽不言,但心中也觉得恐怕有些不妙,所以连续两日询问皇储之事,但都没有得到明确回答。
这一日夜间,开景帝突然在梦中惊醒,胸口异常发闷,忙召了太医来瞧,折腾了一整夜,服下药才觉好些。他到这日突然想到,若自己梦中崩逝,储君未立却是不好。
于是他第二日在病榻上召了几位重臣来,说要立梁王姬星为储君,又因姬星未曾参与过许多重要政务,还另外立了三位顾命大臣辅政。
又过一日,他听御前一位宫官说近日姬华病了,魏王连日前去看视。他又想了想,姬星从前多吃姬月刁难,日后即位,难免对曾被议储的姬华有所忌惮,于是他连夜召来秉笔宫官,说要修改遗诏。
这日左相一早来到政事堂,便见有宫官拿着圣旨在此,又见魏王姬婴竟然也在这里。
等人到齐后,众人听完了旨意才知道,是开景帝在立储遗诏中做了一处修改,将原先的三位顾命大臣改为了四位,而新增的这一位,正是魏王姬婴。
众臣在政事堂领完旨意,又到皇极殿觐见,开景帝这日难得精神尚好,换了一件鸦青色暗纹龙袍,头上戴着一顶碧玉冠,端坐在正殿,就朝中诸事又吩咐了两句,另外宣梁王这日午后觐见,便叫众人跪安,只留下了姬婴。
等众人一走,正殿宫人也都退了出去,开景帝忽然感到有些乏累,对她说道:“这玉冠压得朕头疼,扶朕回偏殿罢。”
姬婴见殿中已空,各处门窗也按照她的吩咐关了起来,回头冷冷看着他:“这顶玉冠,是皇姥姥留给我母亲的,舅舅抢了来戴在头上,自然是该头痛。
第100章 趋丹陛
开景帝听见这话不禁有些恍惚, 开始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那一字一句他都听得很清楚,再看此刻站在阶下的姬婴, 全没了往日的恭谨温和,一张冷面凛如寒铁。
这样的表情却让他有几分熟悉, 是姬平,他又在她脸上看到了长姊姬平的影子。
震惊片刻后, 他又冷静下来,只是沉声怒喝:“你说什么?”
姬婴见状转过身来, 面朝着他低头轻“嗤”一声:“偷来的江山,不是坐久了就成了你的,从前我母亲吃过的亏,也叫你的太子浅尝了一些, 现在轮到舅舅你,体会一下先帝临终前的痛苦吧。”
开景帝怒睁着圆眼,伸出手来指着她:“是你!是你把太子……”
姬婴不等他说完,悠悠开口打断他:“当然是我。”她一面说着,一面缓步走上御阶,“扳倒一个太子有多难,舅舅应该很清楚, 但也是他自己不争气, 才叫我三五年间便得了手。”
她是从中间的御阶走上来的,那是只有皇帝能走的地方, 开景帝见她如此僭越, 气得就要站起来, 但却因心火暴甚,一阵气血逆乱, 竟似要上冲脑脉,整个身体都有些僵硬迟钝起来,丝毫动弹不得。
这时姬婴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龙椅上的他,御座两边的立式仙鹤熏香炉里,还正在袅袅散出轻烟来,凤髓香的味道充斥着这间大殿。
先时这味道,确实能让他感到筋骨舒畅,但此刻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这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他的喉咙,几乎让他窒息。
他看着她在面前静立睥睨,神情简直跟年轻时的姬平一模一样,他最讨厌长姊摆出这样的姿态教训他了。
原来面前这姪女,从前那些谦逊,那些恭谨,全都是假的,从他十五年前第一次在鹤栖观见到她开始,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就都是假的。
从前的一幕幕开始在他眼前不断闪现,让他在暴怒之后,忽然又自心底生出一阵阵恐惧。
“来……来人……召禀……”
“召禀笔宫官?想改遗诏?”姬婴又往前走了一步,俯下身看着他,狡黠一笑,“舅舅,来不及啦!”
话音刚落,只见姬婴直身扬手,一巴掌扇得他眼冒金星,连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但他还是听清了她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每一个字:“这龙椅你也坐得尽够了,是时候把我母亲的皇位还给我了!”
这一掌气得开景帝裂眦嚼齿,终于血随气逆,溢出脑脉,气息全都闷在胸口,直挺挺往后倒了下去。
姬婴见他还怒睁着圆眼,只是口鼻已没了气息,她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上前一步,伸手将他双目合了起来,又等他脸颊上的掌印渐渐消去,才抬起头来,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她走到一旁高案边,将案上几封奏疏全部拿下来扔在他脚边,才跪地大声哭喊道:“舅皇!舅皇!快来人!快传太医!”
因开景帝这些时日在后殿养病喜静,不愿看人来人往,宫官都往偏殿撤远了一半,加上这段时间魏王时常进宫侍疾,伺候汤药和搀扶,都是魏王亲自上前,无需旁人在侧。
这日宫人们也都以为开景帝召完群臣后,还有要事同魏王交代,等说完话便直接由魏王扶他回偏殿,所以此刻都在东偏殿里侯着,忽然听到正殿传来喊声,众人才匆匆忙忙从偏殿赶来。
只见开景帝瘫倒在龙椅上,魏王姬婴跪在御座前,正伏在他腿上哭喊,一众宫官皆大惊失色。
领头的御前宫官忙吩咐几个人上前搀扶,一面叫另外几人速去请太医。
但那jsg御前宫官眼见众人将开景帝抬到藤椅上时,发现他面色铁青,知道太医恐怕也无力回天,又见魏王还跪在那里只是哭泣,忙走上前劝道:“殿下,圣人病了这些时日,这也难免,还请殿下给咱们拿个主意,眼下是先请示皇后,还是先请梁王进宫?”
姬婴低头想了想,说道:“舅皇已有诏,命二兄即位,还该先请他进宫来,皇后娘娘病着,不好惊动,等太医先来看过,我再去向她禀明。”
此刻姒皇后已经知道皇极殿出事了,自从太子姬月薨逝后,她便一直在椒房殿内休养,人虽未涉朝堂,在前殿打探消息的耳目却一直都在。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盘算着推立姬云或姬华为皇储的事,早在月前,她还给远在凉州的胞弟姒丰发了信,让他收整好兵马以备不时之需。
但凉州毕竟路远,而开景帝一向对兵权管控甚严,整个洛阳城的禁军,包括京畿地区府兵,全部由皇帝本人单独掌控,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还不能走武力政变这条路。
在她看来,最好的方式,还是通过立储。前几天她听闻,开景帝召了几位重臣议储,似乎是要立姬星。
她本来没把那个病歪歪的次子放在眼中,前阵子见他病得快死了,还想着省得脏自己的手,没想到开景帝病中这样仓促做了决定。
但是只要未行册封,一切就还都来得及,她这日才派了人,打听遗诏和册封储君的消息。因开景帝总是思绪反复,常会修改诏令,只要册封日子没定,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就算册封日子定了,她也还有一步险棋可走:赶在册封典礼之前除掉姬星。
不料那人刚走没多久就回来了,说开景帝晕倒在了皇极殿内,上下消息严密封锁,御前宫官匆匆去请了梁王和几位重臣进宫。
她听闻不禁心下一沉,按照她先前收到的太医院脉案和起居注来看,开景帝还没有病到会随时驾崩的地步,若果然天有不测,在这个节点上,却对她十分不利。
这时,梁王姬星已在皇极门外下了步辇,其余几位重臣也都由掌印宫官宣进了宫中,俱在前面观风殿候着。
开景帝的最新遗诏,是这日早晨刚刚召几位政事堂重臣宣的,原本这日午后该是梁王进宫谢恩,再择日册封太子,不想开景帝竟突然驾崩。
姬星跟着宫官走进皇极殿内,见到外面正殿中跪了许多太医,走进后面寝殿,又见这里也跪了一屋子太医,魏王姬婴此刻跪在榻前,回头见他来了,登时泪如雨下:“二哥,圣人他……”
这时跪在姬婴旁边的太医院院判,向姬星行了个大礼:“殿下,圣人已殡天了。”
姬星闻言,踉跄走到榻前跪了下来,失声痛哭半晌,才回头问那院判:“昨儿我来请安,父皇分明气色见好,如何就这样突然?”
那院判低头答道:“回殿下,圣人的病,本乃阳虚不能制阴,又被奏疏中不当言语所激,以致急火攻心,气血逆乱,臣等无力回天,甘愿领罪。”
姬星听他这样说,忙问是什么奏疏,一旁宫官走上来递给他看,原来是几封不赞同册立他为太子的严词谏诤,于是又伏在龙榻上哭了一回,才被姬婴劝住:“二哥,舅皇今日已有遗诏,请召观风殿内众臣进殿听宣吧,皇后娘娘也还病着,皇极殿就交与二哥,我好往椒房殿将此事说与娘娘知道。”
姬星沉痛地点头说道:“好,有劳妹妹缓缓说之,小心劝慰母后。”
等姬婴来到椒房殿时,姒皇后已换上了朝服,神情肃穆,对她说道:“皇极殿事我已知之,扶我过去看一眼罢。”
不多时,姒皇后在皇极殿外下了步辇,姬婴忙走上前搀扶,此时一众朝臣已被宫官领进皇极殿正殿,见姒皇后进来了,忙都转身朝外行礼。
她扫了众人一眼,只说一句“平身罢”,便往后殿走去,果然见开景帝遗体正在榻上,她上前看了看,这还是自姬月去世后头次见他,已瘦得十分厉害,半晌后,她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并不曾掉一滴泪,回身说道:“听闻圣人已有遗诏,就在正殿宣读吧。”
姒皇后说完转身又来到正殿,见几位重臣都在这里,遂走上御阶坐到龙椅上,命人宣读遗诏。
这时御前掌印宫官拿出一卷黄色卷轴,姬星在最前面跪了下来,姬婴则跪在他斜后方,其余众臣亦在她二人身后跪了下来。
只听那宫官宣读道:“朕以菲德,获嗣祖宗大位,忧劳夙夜,弗克负荷,已有二十五年矣,今疾不复起,盖天命也……皇次子姬星,仁明刚正,德器夙成,宜嗣皇帝位,由左相嬴尚、右相姞凡、中书令姚瑞、魏王姬婴四位顾命大臣共同辅佐,凡国家重务,皆上白皇太后,方可施行……宗室亲王蕃屛任重,谨守封国,着各处总兵安抚军民,勿擅离职守,诏谕中外,咸使闻之。”
姒皇后坐在上首,听到遗诏中那句“凡国家重务,皆上白皇太后,方可施行”,心中稍稍安定了几分,又想朝中众臣如今派系各异,姬星这皇位坐不坐得稳,亦未可知,于是她决定还是先静观局势,再看情况定下一步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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