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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女当主天下(鸣蒂)


朝堂上也为是否真的应该停战讲和分成了两派,这几日早朝都在议论此事,开景帝当然也不甘心讲和,只是今年南方又起洪涝,朝廷开支实在艰难。
他坐在姒皇后对面,沉默了许久,随后叹了一口气:“我有负先皇妣的,也不止这一遭,身后之名由人说去。”
吵归吵,闹归闹,到头来他能说说知心话的,还是只有面前这个自幼相伴的知己,所以便将态度放和软了些。
姒皇后轻嗤一声:“接你长姊的血脉回宫,将来你那些旧事,难保不会因此再起风波。”
开景帝摇摇头:“一个和亲去的孤女,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你过虑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气氛稍稍和缓,他才终于说出今日请她来两仪殿用膳的目的:“姪女今日已经进宫了,总不能一直晾在外殿,你身为中宫皇后,总要召她见一面,再与她安排宫殿居住。”
姒皇后早就猜到他的目的,冷“哼”一声:“你自家做出的事,却要我来替你善后,将来传出去,又该说是因我舍不得亲女才有的这一桩事,白替你背负骂名儿。”
“不是为我,你就当是为了阿云。”听他提起女儿长乐公主姬云,姒皇后眉间微蹙,半晌才道:“罢,横竖你我一体,这骂名谁也逃不脱。”
姬婴在鸾鸣殿用过午膳后,又在榻上假寐片刻,至申时初刻,她才被那大宫娥轻柔唤醒:“公主,中宫传召了。”
她立刻清醒过来,忙起身换了衣服,其余几位宫娥替她将头发重新梳过,戴上发冠,坐上了来时的轿子,往姒皇后所在的jsg椒房殿中来。
姒皇后端坐正殿,看着姬婴朝她拜了三拜,行完礼后,她叫宫娥引姬婴来到身边坐着。
她细细地打量了姬婴一会儿,果然与她记忆中姬平的模样十分相像,柳叶细眉弯弓口,一双澄澈鹿眼,比她母亲更多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单纯懵懂,姒皇后忽然想起午膳时同开景帝商议和亲的事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竟一时无言。
姬婴见她没言语,也不好开口,两个人默默对坐片刻,姒皇后才叹道:“我今日见到你,不禁想起些往事来,一时语塞,莫要见怪。”
她微微低头,矜持答道:“事来得突然,小道如同身置梦境,生恐言行失仪,岂敢见怪。”
见她仍以“小道”自称,姒皇后轻轻笑了一下,拉起她的手拍了拍:“等在宫中日子长久了,便好了。”
随后又问了问她从前在观中的生活,又瞧了姬婴带来的见面礼,是她亲手制作的鹤栖香,姒皇后拿起香盒来闻了闻:“鹤栖观的香是有名的,尤其你们观主自家独创的鹤栖香,听说是最能安神养身,调理脏腑,只是原料难得,制作也繁琐,千金难求。”
姬婴点点头:“小道配原料耗时一年,调制一年,晾晒一年,共三年得此一盒鹤栖香,今日进献给娘娘,正合时宜。”
姒皇后闻言喜不自胜,忙命人去拿预备的赏赐给她,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有宫人来禀,说圣人下了口谕,今晚在重华宫摆宴,庆贺昭文公主回宫,请皇后娘娘带公主稍事准备,随后移驾赴宴。
这日的夜宴是开景帝命人安排的家宴,人并不多,来的都是宗室近亲,开景帝和姒皇后合桌坐在上首,下面众人各一张案。
东边主位上,坐的是皇后所出长男太子姬月,旁边是贵妃所出次男梁王姬星,再旁边是皇后次女长乐公主姬云,姬婴坐在他们对面的西边客位,旁边则坐着两位皇后母族姪女姪男。
姬婴在开宴前已同众人厮见过了,这半天下来,当今天子的各位宗室亲眷,她俱已记在心中。
不过席上她注意到,长乐公主这晚似乎有些不自在,有几次眼神对上姬婴,都慌忙移开了,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除长乐公主外,其余人却都神色自若,宴席上推杯换盏,三道菜过后,气氛变得颇为融洽,开景帝更是连连赐菜,说姬婴身子单薄,叫她多吃一些。
直到亥时初刻,宴席方散,姬婴被宫娥引到了姒皇后为她安排的安室殿中下榻,她卸去发冠,换上寝衣,洗漱毕刚要就寝,忽听门外传来响动。
这次接她回宫的那大宫娥走过来轻声秉道:“长乐公主在外求见。”

第5章 玉京秋
她听了忙从榻上站起来,走到外间,不一时,见到一个伶俐少女从门外走进来,一双杏眼极有神采,果然是长乐公主姬云,只是她此刻身上穿着宫娥的衣服,外面还披了件斗篷。
她走进屋来,将斗篷帽子一摘,坐到外间桌边,一脸严肃地对姬婴说道:“媎媎,你吃他们骗了,如今进宫真正是羊入虎口!”
姬婴走过来倒了杯茶给她,叫一旁宫娥都退了出去,坐下淡淡问道:“公主此话怎讲?”
长乐公主喝了口茶:“你当我父皇为何接了你回来?月前漠北大败,柔然国提了许多嚣张要求,有一项就是要我朝送一位公主和亲,父皇舍不得叫我去,听了太虚观那老道说知道你的下落,才匆匆接了你回来做这个替死鬼,预备来日送你去漠北和亲的,媎媎,你还是快跑吧!”
姬婴静静听她说完,也没露出什么惊慌之态,笑着托腮看她:“我跑了,那你怎么办呢?”
长乐公主听了一愣,随后想了想:“母后一定不会同意叫我去的,到时候没了人选,此事便就这样拖下去亦未可定。”
“若果然是能拖的,圣人为何还要接我回来替你呢?”
其实长乐公主私心里也觉得这事八成是推不了的,但她仍然坚定说道:“这不与媎媎相干,总之我不能眼看着旁人替我去送死,我带了女使衣服来,媎媎换上,我已安排了人,连夜送你出宫!”
她说完见姬婴仍然淡定坐着喝茶,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着急:“难道你怀疑我是骗你不成?”
“不,我相信你说的。”
“那为何不走?”
“我看上去孤身一人,实际上身后系着鹤栖观百十余口女冠,我若跑了,她们一个都活不了。所以与其逃跑,不如我们再想想,是否还有别的法子,让柔然收回这个要求?”
长乐公主听她这样说,有些泄气:“能想的法子我母后都已想过了,和谈使臣也已去过三批了,对方很坚决,一定要皇室公主和亲才肯罢兵。”
姬婴低头想了一会儿,问道:“公主可知道,如今朝堂之上还有哪些人坚持反对和亲一事?”
长乐公主叹了口气:“最开始的时候,朝臣几乎都是反对的,但最近父皇在两仪殿分批召见了许多人,到现在,仅剩我舅舅同几位武将仍坚持请旨亲自带兵北上。”
长乐公主口中所说的舅舅,是姒皇后的胞弟,时任河西节度使,近日正好在京述职。
这次漠北一战是没有从河西调兵支援的,河西大军实力一向强劲,见漠北败得这样惨烈,且送公主和亲也实在有失颜面,遂执意请旨再打。
只是河西所在的陇右道,肩负着抵御西蛮的重担,若大举调兵北上,恐西面又出差池,再说北上的军饷,如今兵部也难开得出来,所以朝中对此一直僵持不下。
姬婴思忖半晌,说道:“依我看,此事若再求求姒节度,或可有解。”
“怎么求?我去说!”见她似乎已有了主意,长乐公主又打起了精神来。
“漠北如今嚣张,无外乎周边太平,所以可以集中精力南下,若此时与西面乌孙国起了摩擦,使他多线面敌,我朝再调援军北上,也许都不必开战,派人讲和也能迫使他将条件放缓一些了,只是若派使臣西去乌孙,一来一回又要许久,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有充足的时间。”
长乐公主认真听她说完,细细想了想,若直接由河西大军调兵北上,风险的确不小,所以朝中阻力重重,若能以使臣挑起柔然西面纷争,倒是可以趁乱搏一搏,于是她郑重点点头:“不管是否来得及,我都要去试一试,今日晚了,明日一早我就去见舅舅。”
姬婴又谨慎说道:“是否能成,都看天意,有劳公主费心,我孤身在此,不好过多参与。”
长乐公主仰起头来,拍了拍胸脯:“我明白,我就说是我的主意,你放心,此事全在我身上。”
说完她见天色已晚,门外宫娥也已低声来催了几次,这次宴后她偷偷跑出来找姬婴,也怕人发觉,于是便起身告辞回去了。
等她走后,姬婴坐在桌边又想了许久,她观长乐公主面相和善,鼻眼正直,又带几分率真,的确是个可靠之人。
只是她这个主意需要花些时间才能见效,晚宴间观察开景帝的态度,恐怕未必会给她这么多时间。
这次能借此机会正式回归皇室,她自然是希望能留在京中,细查母亲当年旧事,但凡有一丝可以不去和亲的余地,也要尽力争取一把。
她看了看窗外月色,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才起身走进后殿安寝。
果然几日后,河西节度使再次上表,称乌孙与柔然的一块边界地域一向有些争议,若派使臣提出由河西大军支持乌孙在西面干扰柔然,朝中或可再从东调军,与柔然重新谈判,令其取消和亲要求。
开景帝见了奏疏半晌无言,这个主意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乌孙的态度还是未知,若花了许多精力结果未成,又要惹怒柔然,似乎也有些不值当。
若和亲没有旁的人选了,他愿意为姬云一试,但如今已有了个现成的替代品在宫中,他便有些不耐烦耗费时间再与柔然谈判,遂将奏疏按下不表。
又过了几日,马上六月初一,太虚观打醮各事项都已准备妥当,观主清风道长提前一日进宫请旨,来问开景帝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开景帝细细看了他递上来的青词,满意地点了点头:“朕没旁的吩咐了,明日朕携宫中众人,亲去你观中用斋。”
那老道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倒着退出了两仪殿。
到第二日,正好给姬婴定的公主册封典礼也在这日,于是上午先在神龙殿举行了仪式,开景帝并未亲至,一切礼仪都交由姒皇后出面,她坐在上首宝座上,将已做好的昭文公主宝册宝印交给姬婴,便算礼成。
结束后,宫中众人及部分朝中众臣都跟随开景帝御驾,一同前往太虚观,参加祓送漠北阵亡将士的法事。
整场法事jsg将持续十日,开景帝仅今日来看个开场,所以太虚观将所有宏大仪式都安排在了这一日。
整座道观青烟袅袅,花团锦簇,所有乾道分列盘坐在殿内殿外,手持法器,念诵超度,场面甚是壮观。
首日开坛法事完毕后,开景帝从殿内传出口谕,令清风道长现场扶乩,共有二问请示上天,一问是否应派使臣至西域,二问是否应同意柔然的讲和条件。
姬婴在殿内听闻,心头一沉,果然一炷香过后,殿外送来两张符纸,上面写着扶乩问天的结果,一问大不吉,二问大吉,而且二问后面还加了一句,以新封公主出降为上佳,可保北疆百年太平。
内殿听闻这个结果一片寂静,两侧偏殿的朝臣亦皆默然,半晌才见开景帝沉重地点头说道:“天意难违,摆驾回宫吧。”
姬婴立刻明白这是开景帝已做了决定了,今日不过是要借着扶乩问天,来堵悠悠之口。
回宫路上,御驾队伍从南面进宫,姬婴独自坐在一辆宝顶车里,透过纱帐往外瞧了瞧,此刻正好刚过玉京门。
她看着宫门匾额上“玉京门”三个字,回想起师娘曾同她讲过,当年她母亲因深陷巫蛊之乱,在进宫面圣的路上,被当年还是楚王的开景帝带人刺杀于玉京门下,随后又被秘密送回太子府,葬身于火海之中,许多当年旧事也跟着这场深秋大火彻底埋葬了,内中许多细节连息尘也不甚清楚。
姬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宫门,袖中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手掌的肉中,几乎刺破皮肤。
太虚观十日打醮完毕后,朝中正式给柔然答复了国书,同意所有讲和条款,并写明将择日送昭文公主北上和亲。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姬婴每日只在安室殿中,接受皇室礼仪规训,长乐公主则因在太虚观法事结束后的宫宴上顶撞了开景帝,被关了禁闭,这两个月也没能再偷跑出来私见姬婴。
直到八月初八这日,柔然接亲使臣团抵达洛阳,姬婴才在合宫典礼上见到了长乐公主,只见她消瘦了不少,看见姬婴远远看她,向姬婴投来了一个苦笑。
开景帝在观风殿接见了柔然使臣团,他同姒皇后端坐在上,姬婴坐在姒皇后身侧,长乐公主则在典礼后被送回了宫中。
柔然使团这次进京有十数人,除了来接亲外,还带了些“赏赐”,开景帝坐在上面脸色很是不好看。
片刻后,只见一众使臣大步走进殿内,为首的竟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身着黛蓝织金锦袍,一头细辫子用镶珠发冠高高拢着,一边左耳上戴着一个小琉璃耳坠,高鼻深目的面容上竟还带着几分中原气息,甚是清秀俊郎,在那一群粗犷的柔然人之间,更显得超然出群。
他挺拔地站在御阶下,也不行跪拜大礼,只是拱了拱手,用一口流利汉话自报家门:“柔然四太子阿勒颜,特携重礼来贵朝迎接公主。”
话毕他冷傲抬眼,恰好对上了姬婴打量他的目光,他不禁微微一愣。

阿勒颜怔了片刻,很快挪开视线,看向了端坐在皇位上的开景帝。
开景帝见他未行大礼,皱了皱眉头,但又想到柔然如今在北境的大军仍未撤离,他也只好暂且忍耐,于是挥手说道:“贵国有心了,我朝也是不忍边境民众受战火纷扰,所以愿派公主前往贵国,以示两国交好。”
随后命人开匣看历书,定于中秋之后八月十七,正式送昭文公主姬婴出降柔然。
开景帝早已是如坐针毡,定完日子就忙命鸿胪寺卿带他们到驿馆休息招待,只说过几日八月十五中秋节,再请四太子来参加宫宴。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柔然使臣团便只由鸿胪寺的吏臣陪同,在洛阳城内逛了逛。
那鸿胪寺卿这几日了解到,这位四太子是柔然可汗最小的儿子,其母还是中原吴人,难怪他容貌上带有几分江南秀气。
于是那鸿胪寺卿引着他,到东市选了些江南上好湖绸团扇等物,这正对了阿勒颜的心思,所以后面几日也不似刚来时那样冰冷无礼了,只是言语之间仍与人淡漠疏离。
到八月十五这日,上阳宫中秋夜宴,所有皇室宗亲和朝中重臣,都来到重华宫赴宴赏月。
这日人多,宫宴分了两处,外殿是朝臣和一些宗室皇亲,内殿上首是开景帝和姒皇后合席端坐,下面则是每人单一张席。
因阿勒颜是远客,自然坐在内殿西客位上,太子姬月坐在他对面的东席上,旁边是梁王姬星,再旁边是昭文公主姬婴,阿勒颜一旁则坐着几位中原朝中高官,皆是这次极力促成与柔然讲和的重臣。
长乐公主姬云这日未出席宫宴,皆因姒皇后担心柔然使团来到洛阳,见到长乐公主后,在和亲人选上会临时变卦,所以只让她在迎接柔然使团的首日合宫大典上,远远露了个面,随后便令她称病不出。
这一晚的宫宴,气氛颇有些微妙,阿勒颜虽然汉话流利,却是个少言的人,席间太子姬月几次问话,都被他抬手喝酒淡淡忽视了,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好在几位重臣一直从旁缓解气氛。
姬月见他这样傲慢,心中大为不快,只是碍于圣人在上,又因自家大军的确败与柔然,只得愤愤忍耐。
姬婴整晚一句话没说,只是专心品菜,席间的事她都看在眼里,但也没再像殿中初见时那样,再抬眼打量阿勒颜,两个人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对方的目光。
两个时辰后,宴席终于结束,姬婴坐着肩舆回到安室殿准备就寝,一开门又见到了穿着宫娥服饰的长乐公主,正在屋中等她。
这段时间长乐公主被拘管得很严,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同姬婴讲话了,今晚显然是她趁着合宫夜宴,又偷偷跑出来了。
她一见姬婴回来,眼圈就红了:“媎媎,对不起,都是我没用!”
姬婴屏退了众人,拉着她到桌边,给她倒了杯茶,坐下笑道:“本来之前的主意也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未必见效的,姒节度既已上表,说明公主尽力了,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去处?”
她见长乐公主低头不语,又说道:“再说,仗不是你败的,和亲也不是你提的,不必因为是我替了你,便这样过分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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