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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洞谋士(樱桃糕)


“亭与令姊是挚交。”
俞嬴一时语塞,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与公子亭成了“挚交”……
但“挚交”不能白挚交,俞嬴当下行礼道:“俞嬴便知道今日来拜见公子是来对了。俞嬴有事请教,还请公子看在先姊的面上,不吝赐教。”
赵亭再次无奈地笑了:“令姊可没尊使这般……”终究没有把后面的两个字说出来。
俞嬴觉得赵亭对自己的误解忒大,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赖”一直都是自己的人生要义。
赵亭看着俞嬴,正色道:“尊使也不必打探了。亭明白告诉尊使,齐国邀请赵国一同兴兵伐燕,攻下的城池各归各国,齐国另送其攻下的两座燕国城池与赵国,并许诺日后赵国伐卫,齐国两不相帮。如今诸臣多是赞同的,寡君已经在思虑调遣何处的军队伐燕了。这事不日或许就有明谕。”

离开公子亭的府第,俞嬴上车,御者扬鞭,驱车回诸侯馆。
俞嬴倚着车壁,默默思索当今局势。便如赵亭所说,可能赵国很快便会协同齐国侵燕,这种时候,束手待毙自然是不能的……但想说服赵侯,也得先能见到赵侯。
可谁能引荐?像赵亭这样不得赵侯信任的,自然不行,但得赵侯信任的亲贵们,又不肯引荐……
俞嬴用手指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
车子行在邯郸街头,能听到外面辚辚车马声,高高低低的行人说话声,中间还杂着几声叫卖,俞嬴干脆撩开车帘往外看。
有坐车的贵人互相遇上,扶轼行礼;有荷担的庶人,停下来在街边歇脚;街上颇有一些穿胡服的,但看头发,又不像胡人;出行的妇人不少,有的牵着稚童,有的挽着柳条筐子,筐上盖着布巾;就在俞嬴车子不远,一个大汉正粗声大气地与卖糟鱼的老叟讨价还价……俞嬴正待放下车帘,前边迎面走来几个腰间挎剑的游侠,一个个虽穿着粗服,但很是轩昂。
俞嬴笑一下,放下帘子。俞嬴想起更熟悉的齐国都城临淄。邯郸虽从前便是赵国东南重城,如今又做了都城,但若论繁华,连魏都安邑、赵国旧都中牟都比不上,跟临淄更是没法比的——自先时太公初封于齐,齐都便是临淄,至今几百年矣,齐国又是山东大国,饱享渔盐之利,临淄的繁华热闹,在当今列国是头一份。别的不说,临淄街上车的漆色都格外鲜亮。但以俞嬴看,邯郸有邯郸的好处,它更多两分狂放落拓之气,让俞嬴想起燕国下都武阳。
诸侯馆离着闹市不远,很快俞嬴便听到御者与诸侯馆守门阍人寒暄,却突然车子一扭,退了两步,随即传来御者叱马的声音,又有旁的车马声,有另外一辆车驾来到自己车旁。
俞嬴撩开车帘——冤家路窄,是齐使于斯。
事情也很明显,也确实是“冤家路窄”——齐国使者的车驾从馆内抢出,差点冲撞了俞嬴的车。
跟在俞嬴车后的护卫犀等着俞嬴示意。俞嬴对他微摆手,扭头笑着与于斯致意:“无妨,尊使先行便是。”
于斯倨傲中带着些轻浮地笑道:“又遇上尊使了。尊使这是一早就出去奔忙了,还是彻夜方归?昨日斯尚且不明白,燕侯何以派一位美姬为使节来赵,如今斯倒是有些明白了……许也只有美姬才能替孱弱的燕国在诸贵人面前说上几句话吧。”说罢,于斯哈哈大笑,昂然坐车走了。
犀和另外几个随侍都勃然变色,把手搭在腰间的剑上,看向俞嬴。
却见俞嬴笑了。老子曾说:“不破不立,大破大立,晓喻新生。”俞嬴觉得,自己大约找到了这“破”的办法,就是稍微有点血腥。
诸侯馆内,燕国使者屋舍。
听了俞嬴的话,高已头一回反驳俞嬴:“这怎么成?万一激怒赵侯怎么办?还有齐国……”
“激怒赵侯也不过是与齐国一同伐燕罢了,还能如何?至于齐国,他们怒不怒的,就更没什么差别了。”俞嬴笑道。
高已一时语塞,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还是太疯狂了!高已先前还觉得这位亦冲先生是个谨慎人,哪里知道是这般的——狂士!
俞嬴正色道:“适才俞嬴已经跟大夫说了从公子亭那里打听到的,大夫自己也又出去打听了。如今局势对我们,便似一茧,我们则似茧中之蛹,只有戳破这茧,才能挣得一线生机。自然,可能茧破了,我们即刻便让鸟吃了,或让风霜冻死了,但若不破此茧,是一定会死的。”
俞嬴脸上现出些狂意,她笑着跟高已道:“大夫何妨与我共同博这一把?赢了,你我救燕国于危难之间;输了——俞嬴在泉下请大夫喝酒赔罪。”
高已吸一口气,闭闭眼,又睁开眼看着俞嬴:“罢了!已陪着先生。”说罢,自己先笑了。
俞嬴也笑起来。
两日后。
于斯坐车出诸侯馆。近日于斯颇为得意。做使节,不窝囊,说话有人听,一面靠的是背后之国,一面靠的是智谋口齿。
自己向君上和相邦献上此联赵伐燕之计,君上及相邦都以为此计甚妙——两座本来属于燕国的城池,一句不干涉赵国伐卫的空话,将赵国这个从前的燕国援军变成了齐国的援军,这一交易,何其划算!
有背后的齐国,有这样的计谋,自己在赵国权贵中行走才能这样畅通无阻。
哪像燕国使者,于斯想到那个商人一般的高已,还有前两日新来的年轻女子,轻蔑地笑了一下,燕国果真是无人了,竟然以女子为使节……
今日于斯与赵国大夫平棠相约去郊外游猎。平棠是赵国世家子,于这些吃喝玩乐游猎宴饮最是在行。赵侯也嗜宴饮声色,故而对其很是宠信。想到上次在平棠郊外别院中的宴会,于斯一笑,平日因为君上和相邦不好这些,拘得大家都君子一般。其实,大丈夫劳心劳力,图的不就是个手中有权柄、身旁有美人吗?
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很是不少,是以车子行得不快,于斯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御者:“快着些,莫让大夫久等。”
御者正待扬鞭催马,却见斜刺里出来三五个人拦在前面,忙勒住马,于斯晃一下才站稳,定睛看那几个人,有的蓬头褐衣,有的穿一身不伦不类的胡服,有的虽然也着深衣,却穿得并不齐整,腰间都挎着剑——是邯郸街上常见的游侠儿。
“车上的是齐国使臣吗?”为首一个着深衣的问。
于斯皱着眉,并不回答。几名侍从上前驱赶。
“尔每日高车大马,以鼻向天,驰走于邯郸街头,何其倨傲!尔是欺负我赵国无人吗?尔是欺负我赵国无人吗?”着深衣的游侠儿一边与侍从推推搡搡,一边大声质问。
见这边闹起来,车驾旁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听了这话,便有胆子大的赵人对于斯车驾指指点点。
很快又走过来几个游侠儿。众游侠儿闹哄哄往于斯车驾前挤,质问他对赵国不敬之罪。
于斯皱眉看着这些乱民,对方倒是没有抽出剑来的,估计就是闲来闹事,但对方人多,侍从们根本拦不过来,于斯令贴身护卫也下车阻拦。
游侠儿们被拦住了,于斯松一口气。
却哪知突然一个穿短褐的从旁边围观者中钻出来,三下两下来到于斯车前,于斯正待怒喝,那人已经跳上车。
“噗呲——”
于斯低头看着一柄短剑插入自己胸口,他瞪大眼睛,看看剑,又看看那穿短褐的,一脸不可置信地向旁边歪去。
穿短褐者剑都不要,跳下车去。
事情太过突然,这时人群中才一片惊叫,围观众人四处奔走。
待与众游侠儿缠斗推搡的众侍从来到车旁,哪里还有那刺客身影?回身再看,连一众游侠儿也消失在了街头巷尾,只剩下车上木呆呆的御者拉着缰绳,张着嘴,愣在那里。
他们不知道,十几年前,齐国都城临淄街头也曾经有这样一幕,死的是赵国公子缓。

邯郸城郊大夫平棠的别院。
平棠脸上带着怒气坐在案前,不远处散乱扔着出去打猎要用的弓囊、箭囊、射鞴之类,旁边有奴仆小心翼翼地跪伏收拾。平棠身旁坐着一个美姬,美姬巧笑倩兮,将酒爵举到平棠唇边。平棠接过,喝了,却依旧未开颜。
那于斯欺人太甚,竟然到这个时候了还没来,分明是看不起我平棠!
外面有侍从急趋而来:“家主,那齐国使者当街被人刺杀身亡了。”
“什么?”平棠面色大变。
“是真的。就在离着诸侯馆不远的街上,听说是让游侠儿刺死的。”
平棠皱起眉头,过了片刻,道:“更衣!我进宫去见君上。”
赵侯宫中
赵侯昨夜宴罢,还未起身。
平棠到时,见柱国任瞳已经在等候了。柱国任瞳掌管邯郸内外治安,平棠见到他,便知道他定是来禀报齐国使者于斯被刺一事。
本想跟任瞳提前商议一下,但看任瞳一张方正的脸和目不斜视的样子,平棠悻悻,只好闭嘴干等。
赵侯散着衣服,披着头发走出内寝:“出什么事儿了?”
任瞳和平棠都上前行礼。任瞳道:“齐国使者在离着诸侯馆不远的街上被刺死。据说刺杀者为游侠儿。”
赵侯停顿一下,脸上没有什么神色地道:“什么,那个于斯竟然被刺死了?”
身旁伺候赵侯穿衣结带的内侍觇视着赵侯脸色,手头更加小心了。
任瞳点头:“是。”
赵侯轻呵一声:“游侠儿……”
内侍手一抖,赶忙趴下请罪。
赵侯皱眉。
“君上,一定是燕国使者搞的鬼!” 平棠道。
赵侯挥手,让内侍退下。内侍赶忙爬起弓腰退下。
赵侯自己整理衣襟衣带,脸上带着一丝冷峭的笑:“看不出来,燕人竟然长了公鸡毛了……”
“燕人大胆,这是要挑起我赵国与齐国的争端,坏两国之邦交。” 平棠上前两步,正色道。
赵侯看他一眼:“燕人自然大胆,但——赵国与齐国有个屁的邦交?你是不是与那于斯喝酒喝坏了脑子?”
平棠面色一变,神色有些讪讪,扫一眼旁边一脸庄严的任瞳,对赵侯行礼称罪。
“前两天燕国又来了一个使者,若是燕国人做的,就是他的主意。从前那个高什么,没这个胆子。把他给我找来吧。”赵侯道。
“那岂不遂了燕人的意?”平棠小心地看一眼赵侯的面色,“听闻那个新来的燕使是个女子。臣以为,燕国以女子为使,分明是看轻我赵国……”
赵侯微微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
平棠立刻闭嘴,和任瞳一起称是退下。
赵侯叫住任瞳:“重眸,查一查,果然是燕人做的吗?在邯郸的魏人有没有什么异动。”
“是,臣已经在查了。”
赵侯点头,任瞳再度行礼,平棠也随着行礼,两人退下。
俞嬴来到赵侯寝宫堂外。赵侯大约是列国唯一一个在寝宫接见外国使节的君主了,俞嬴觉得,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一国使节。
对此,俞嬴倒是不太在意,任是谁刚被添了点儿小麻烦,大约都不想愉悦地给那个为自己添麻烦的人面子。俞嬴想起适才要来时高已对自己一副送葬上坟的样子,自己告诉高已,“要砍了咱们,早砍了,何苦还召进宫去?赵侯难道想亲手杖杀我?不至于……”
俞嬴觉得,虽说初见面不至于被拉出去砍了,但听自己说话后,就不一定了……对怎么游说赵侯这种狂人,俞嬴也不是不犹豫的。药下得不猛,赵侯根本不听,恐怕挥手就让人把自己赶出去;药下得太猛,只怕赵侯挥手招来的就成了刀斧吏。
俞嬴被寺人引入堂内。
赵侯也在喝酒,排场自然比他的兄弟赵亭要大,而且赵侯也没有面色潮红,醉眼迷离。赵侯抬起眉,看俞嬴一眼,目光中带着些冷意。
俞嬴微笑着上前行礼。
“燕国没人了吗?让一个女人为使节来赵国?”赵侯端起酒爵自饮一口。
俞嬴恍惚想起幼时阿翁讲的晏子出使楚国的事,楚王就曾当头这样问晏子。
晏子是先时齐国大贤,有德有识,说话也婉转——俞嬴不是。
“外臣请教赵君:一个人是贤是愚,是否堪为使节,只与其心智胆魄有关,与男女有何关系?乡野村夫尚且不会将‘颈上之头颅’与‘脐下三寸之地’弄混,外臣实在想不到会在赵君堂上听到这般话。”
赵侯一怔。
殿内众内侍寺人皆变色。
赵侯冷眼看俞嬴片刻,突然大笑:“妙!当今列国,真是难得见到敢在寡人面前这般说话的了。妙!妙!”赵侯脸上的笑淡下来,“我先前还怀疑是不是魏人作祟,如今知道了,杀于斯的,就是你。”
俞嬴笑道:“外臣远道而来,蒙上国招待,不胜感激,故而愿意为君做些小事,以解君忧。”
赵侯歪着头看她,嘴角带着一抹哂笑:“哦?说说看,怎么杀于斯就是给寡人‘做些小事’了?说服寡人,赵便不出兵伐燕。说不服……我就让人把你的那颗‘颈上之头颅’制成漆器,送给——你说是送给燕侯那个老叟好,还是送给齐侯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胚好?或者干脆给齐国相邦田向那个假正经?”
俞嬴略思索了一下:“皆可,外臣有些年未见齐侯和齐相了,若以漆器的面目相见,想来也有趣。”
赵侯端起酒爵,饮一口酒,等着她说正题。
“外臣曾听过一位南郭先生的事。有外地客人约南郭先生一起在闾间偷羊,他们牵羊时,羊挣扎叫唤闹出了动静,同闾诸人纷纷跑出来捉贼。
“南郭先生虑及同闾诸人不认得外地客人,却认得自己,只得撇下羊,逃回自己家中。那客人倒是扛了羊跑走了。
“羊被偷了,邻人自然是要寻找这贼人的。邻人都认为是南郭先生偷的,因为他手上满是羊骚味儿。”
赵侯冷眼看着她。
俞嬴也坦然地看着赵侯:“如今赵国便恍如这位南郭先生。若齐国赵国一同伐燕,君以为,魏国会不会干涉,出来捉‘贼’?齐赵之间,魏国又会捉谁?
“赵国魏国韩国从前是一体的,君雄才大略,想来不止一次想过将‘三晋’变‘一赵’的事吧?”
赵侯的面色更冷淡了:“尊使倒成了寡人肚子里的虫了,什么都知道。”
俞嬴笑道:“外臣不只是赵君肚子里的虫,还是魏侯肚子里的虫,赵君日思夜想之事,恰也是魏侯夜想日思之事。”
赵侯微眯眼睛。
“故而外臣知道,若赵国救燕国,魏国不一定攻打赵国——魏侯还等着赵国与齐国两败俱伤呢。但若齐国赵国联合起来一起侵吞燕国,则魏一定干涉,且魏国一定不是攻打齐国这个‘外地客人’,而讨伐赵国这个‘同闾之人’。”
俞嬴笑着摇摇头:“多好的机会啊,这样讨伐赵国,既立足于‘义’,北面又有燕国死扛之‘利’……若上天再给魏国一点运气,或许魏国的三晋统一大业就能往前走一大步了呢。啧!啧!若外臣是魏侯,是一定不会错失这个机会的。
“故而,外臣说,赵国若与齐国共同侵燕,只会像那位南郭先生,吃不着肥羊,反惹了一身骚味儿,被邻人打骂,满身狼狈。受益的,只有齐。”
赵侯看着俞嬴,片刻道:“你接着说。”
“况且齐国这外地客人又是什么好货色吗?一张空口,许下承诺,今日说的话,不用到明日,傍晚或许就反悔了。外臣其实有些纳罕,赵国上下竟然会将齐国的许诺当真……”
赵侯张一下嘴,想说什么,又闭上。
俞嬴笑道:“或许赵国也并没把齐国的许诺当真,只是有燕国这头羊在旁边,又有人提议,便有些忍不住这诱惑。俞嬴想起从前老师教导的,‘能拒绝不切实际的诱惑,才是大智慧。’说实话,俞嬴很难做到,但俞嬴做不到,不过惹些麻烦,最多身死也就罢了。但这样的大争之世,赵国若因这样的诱惑行差踏错……外臣不敢想。”
赵侯面色阴沉地看着她,没有说什么。
俞嬴接着说:“我们再说齐国这位外地客人。其实说齐国是外地客人不太合适,它更像是争井争地的邻闾之人。若三晋里面起了内讧,君以为,谁最高兴?”
赵侯淡淡地道:“燕国也是高兴的。”
俞嬴点头承认:“燕国也高兴,但最高兴的一定是齐国。燕国懦弱,不过是怕别人太过强大,来把自己吃了,但齐国是什么心思?君尚且在想三晋归赵,而以齐国之力,以齐侯为人,只怕齐侯已经在想问鼎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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