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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洞谋士(樱桃糕)


步卒们紧跟其后,斩杀那些突破骑兵雁阵的齐兵,护卫雁阵后方。
鼓点不紧不慢地敲着。齐追兵统领发现竟然往前推进不得半步,且前方对阵的兵卒死伤惨重。
齐追兵统领实在想不到不过几十人的燕国使节护卫竟然这般棘手。弓弩也就罢了,不过二三十人竟然敢列雁形阵,雁形阵本是攻击阵型,此处配合后面的步卒,竟然成了水泼不透的防守之阵。
眼看己方伤亡越来越多,刚才又已经因为箭雨折了许多人马,如此下去,恐怕不止杀不了燕国使者,自己这些人许是都要扔在这里。
齐兵统领不得不放弃速战速决、直接冲上去砍的战略,令兵卒排列方阵。双方相持起来。
哪知那燕国使节的鼓点又变了,“咚咚咚咚咚……”迅疾起来。
鹰精神一振,挥动长矛,将对方一个骑兵挑下马,另一个同伴也将一个齐人捅下去,疾鼓之声响起不久,他们竟硬生生将齐人方阵打开一个口子。
齐人阵型乱了。
齐兵统领看向不远处坐在车内笑吟吟的俞嬴,不由心中大恨,取下背后弓弩,也不管会不会误伤己方,拉弓朝她射去。
犀一直全神警戒,见有箭矢射来,立刻挥剑打落。
俞嬴似无视无感般,鼓点儿一丝不乱。
那统领不知道喊了一句什么,在阵后的另有一些齐兵也持弓搭箭朝俞嬴射来。
箭很乱,有伤了齐人自己的,有伤了燕国护卫的,自然也有实实在在射到俞嬴面前的。
齐人这样伤人伤己,莫不是疯了!犀越发紧密地挥舞手中长剑。
哪知他只顾着护卫俞嬴,肩膀被射了一箭。
犀动作一顿。
恰一箭朝俞嬴前胸射来——
犀瞪大眼睛,挥剑去挡。
到底晚了一步,箭插在了俞嬴胸口。
俞嬴面色苍白,一只手捂着箭伤处,另一手依旧擂鼓不绝。
齐追兵统领大喜,那一箭是他射的,他用的不是平常的弓,而是弩,被弩箭射中前胸,那燕使焉还有命在?
看看所剩已经不很多的人马,齐追兵统领吹响哨子,撤退!
齐国都城临淄相邦田向府第
田向手中拿着帛书,他旁边是从赵国邯郸来的信使,信使风尘仆仆,显是一路风餐露宿疾行而来。
帛书上齐国使节的副贰张方上报了最近邯郸发生的事:先是正使于斯被游侠儿刺死于街头,随后赵侯召见燕使,燕使见恶于赵侯,已逃出邯郸,据闻朝魏国去了。赵侯拟派军与齐一同伐燕。
书信虽简,中间曲折一律没说,田向却也没什么不明白的。
“燕国使臣竟然杀了仲析……这般大胆,都有些不似燕人所为了。会不会是魏人做的?”田向皱眉问,“可有什么实证?”
“未有。”信使再行礼道。
“也罢,既然赵侯都把这事搁在燕人头上了,那就搁在燕人头上吧。”田向放下帛书。
信使小心地看一眼这位齐国权相:“仆以为,或许就是那个燕使做的。那个叫俞嬴的女使节,才到临淄两日,大夫就出了事……”
“你说她叫什么?”田向突然抬眼,盯着信使。
“俞,俞嬴……”
从燕国武阳传来的讯息,说令氏有一女门客,在弱津城北新河之战中出力颇多。
俞嬴,弱津,游侠儿街头行刺……
“那个使节,俞嬴,多大年岁?”田向问。
信使怔一下,不明所以地道:“应该不足双十。”
田向缓缓呼一口气,许是她同族的女子吧。田向在心里嘲笑自己痴傻,瞎想什么呢,多少人都明明白白见她……
“仆经过聊城时,见到守边将军公孙孟梁,公孙闻知此事,很是震怒,怕从临淄再传令回去耽误事,已经先遣人去追这个俞嬴了。此时或许已经将其斩杀了。”
“放肆!”田向顿时面色变得很不好看。
“仆,仆,公孙……”信使赶忙跪伏于地。
“来人!”田向来到案前,取帛书,快笔写了几个字,取出印信加盖其上,递给亲信侍从,“快马去聊城,然后去魏,截下追杀燕使的人。”
旁边一直未曾说话的心腹门客王渔有些疑虑:“相邦,这又何必呢?公孙孟梁是君上堂弟,仅次于亲兄弟的血脉至亲,他又一向是这个脾气,况且追杀燕使,这一步也不能算错,相邦就这样硬硬地去截下……”
“无妨。”田向沉着脸,语气淡淡地道,又挥手让侍从速去。

齐国追兵退了,众护卫也退拢过来探看。
一支长羽箭插在她的左胸,俞嬴脸色不太好,却还能坐得住,并有精神吩咐下面的事:“无妨,皮肉伤。检看我方伤亡,伤者裹伤,亡者——带去前面新中装殓下葬吧。也看看敌军有没有活口,若有活口,一并带着,我有话要问。我们尽快赶往前面的新中,城中有魏国兵马驻守。”
她吩咐下去,众护卫便听令而行。
“先生,你……”只犀和鹰等几个贴身护卫还在她车旁。
“无需担忧,真的只是皮肉伤,只是这一箭劲道甚大,让它照着胸口钉这一下子,差点儿闭过气去。”俞嬴皱眉,费力地把插在自己前胸的箭拔出,箭尖儿上带出血来。
“先生……”
俞嬴脸皱着,话里却带笑:“幸亏我穿了两层铠甲,否则这下子恐怕就要魂归大荒了。”
仔细看,那箭尖儿上的血确实不多,又见她还能这样说笑,犀和鹰等松一口气。
俞嬴去解外袍,犀和鹰等忙避开眼。犀放下车帘来,就在车旁也卸甲,收拾自己肩头的伤口,鹰守在另一侧,护卫俞嬴的车。
俞嬴“嘶”一口气,伤重是不重,疼却是真疼——似乎比从前死的时候还疼,那时候只觉得冷。
俞嬴把穿于外的那件护心甲先脱下来。这件甲衣式样颇有些古怪,精铁所铸,像两片微突的龟甲,用带子拴于肩头肋下,甲片不大,只能护住前胸后背最紧要处。当初在冶城看到时,觉得它甚是有趣,又想,当初若戴了这么个东西,估计也不会在荒坟躺那么些年。如今自己不用再躺到荒坟中去,确有这个东西几分功劳……
俞嬴接着脱穿在里面的那层兕甲,这件甲衣是令翊所赠。自己身量与他差很多,他粗暴地将甲衣两侧划开,去掉一些兕皮,又扯去袖子,然后拿过来在身前略比量一下,嘴上还要嘟囔嫌弃:“吃得少,想得多,不长肉,连个正经甲衣都穿不上……”
“穿着小将军的甲衣,便如小将军在身旁相护。多谢啦。”想到当时逗令翊,俞嬴脸上露出些笑意,随即又轻“嘶”一声,伤口流血不少,粘在衣服上——若他真在这里就好了,想来他那种不在意世俗礼法的人,愿意帮自己裹一裹伤。
俞嬴正一头冷汗地给自己收拾伤口,突听车外鹰道:“坚和敞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不少魏国兵马。”
俞嬴忙迅速将伤缠好,打了结儿,又穿上一件干净外袍。
“俞嬴多谢将军前来救助。”俞嬴对面前的魏国领兵军将笑道。
大约未曾想到燕国使节竟然是女子,又或许是听她一张嘴就给自己“升职”成了将军,这名三十余岁的军中汉子先是微有愣怔,随即便有些赧然地道,“新中令命藉来接应尊使,请尊使与我等去新中。”
“多谢厚意。俞嬴远道而来,不知新中令是哪位贤臣?”俞嬴笑着打探。
“令出自皮氏,名讳为策,字明简。”
皮氏是晋时的旧族了,虽不比智氏、赵氏、韩氏、魏氏、范氏等显赫,却也颇有名望,后来跟了魏氏却有些衰落了。俞嬴从前认得一位魏国大夫皮英,是个脾气有点倔、心中却有谋略的老叟,对这位皮策,却是没甚印象。
及至到了新中,见到这位新中令,俞嬴却颇有些意外。皮策很是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高个子,很瘦,也浓眉大眼的,但不知为什么,无端地让俞嬴想到荒园墙角粗皮乱叶的榆树。或许因为他太瘦,眉骨太高,脸颊骨太明显,亦或者因为他穿着简朴?反正是与俞嬴印象中的世家子差别不小。
“多谢大令派人前来解围接应,俞嬴感怀涕零。”俞嬴上前两步,笑着施礼客气道。
皮策看一眼她渗出些微血迹的袍子和身后的护卫,又看一眼自己的人,垂着眼道:“去晚了,没能帮上你们什么忙。我让人帮贵使安置死伤者。”
俞嬴:“……多谢大令。”见多了虚头巴脑的人,遇上这样一点不虚的,俞嬴觉得很有意思。
然而再不虚头巴脑,该有的礼节也有,比如设宴款待。
俞嬴是一国使节,其他人身份不够,便只有这位新中令自己相陪。这是一顿两个人的宴。
俞嬴自觉是个颇会与人打交道的,然宴上仍屡屡冷场,实在是面对这位新中令——想不冷场也难。
比方俞嬴称赞去接自己的新中兵马齐整,可见魏国军队确实名不虚传,难怪在河西、在兔台能取得那样的大捷。
“也有败的时候。况且贵使说的是武卒,不是我们这种地方戍边兵卒。” 皮策淡淡地道。
再比方俞嬴说,一路行来,见魏国沃野千里,百姓富庶,又尤其称赞了新中的良田美桑,感叹魏国真正实现了先魏相李子说的“尽地力之教”。
“只是碰巧这一片水系支流繁多,土地也不算难垦罢了。我推行李相之法算不得多成功。”皮策依旧是那副样子。
这样一位世家子,一位军治得不错,民治得也很好的世家子——俞嬴之前夸新中兵马齐整,并非虚夸,那样的军容,在一县之军中是很难得的,新中良田美桑也是实实在在,城里城外确实也富庶繁华,比前面走过的邺城似乎还要更好一些,这样的人为何没留在都城,反而成了这边城县令,俞嬴算是明白了——他就是出身再好,本事再大,这样说话,魏侯也烦他。
但俞嬴不烦,俞嬴自己是满嘴没实话的,就喜欢这种嘴里都是实话的——至少实话多虚话少的。
俞嬴说起自己认识的那位大夫皮英:“听说大令是魏国显族皮氏子,那想来认得老大夫皮之华了?”
“那是家叔。”
“哦?令叔身子可康健?几年前,俞嬴见过老人家一次,一直惦念。”俞嬴笑问。
皮策声音越发低沉:“家叔过世了。”
俞嬴愣一下,有些怃然,她再次意识到物是人非,自己闭眼睁眼,就是十几年。
“老大夫是生了什么病?”
皮策沉默片刻道:“因我惹恼了君上,叔父去替我求情,天冷路滑,叔父摔了一下……”
俞嬴:“……”
过了片刻,俞嬴破罐子破摔,干脆也学这位新中令,直率起来:“大令又是为什么惹恼魏侯的呢?”
“与当今秦君有关。”
“建言杀之?”俞嬴笑问。当今秦君师隰从前在魏国为质子,后来回国当了秦君。
皮策抬起眼看俞嬴,俞嬴也含笑看他,终究是皮策先错开视线:“是。君上将一位有才干的秦国公子放回去,试图通过助其得位,重现当年的秦晋之盟,实在是个昏得不能再昏的昏招。从前是从前,如今的魏君秦君也不是晋文秦穆,况且便是那时候,秦晋交好也只是几年,相争却旷日持久。魏秦这样相邻之国,生来便是敌人。”
俞嬴点头:“确实还是让秦国接着乱政对魏国才更有利。”
“‘魏秦这样相邻之国,生来便是敌人’,”俞嬴重复皮策的话,重重点头,“大令所言极是。大争之世,如魏这样的强国,远交而近攻,方是真国策。”1
皮策再次看向俞嬴。
俞嬴对他一笑。
皮策垂下眼,嘴角也带了些笑意。

第21章 大胆令氏子
俞嬴微叹一口气:“若大令如今在朝就好了。燕国与魏国隔着赵齐,恰是‘远交’的友邦。有燕在北,正可遏制齐赵;有魏国这样的友邦,燕也可活得不那般战战兢兢。此次齐赵一同伐燕,若大令这样的明白人在旁帮着劝说魏侯,俞嬴为燕求援还有何难?”
皮策道:“适才,尊使说,齐赵一同伐燕?”
俞嬴点头。
“想不到赵侯这般短视……”皮策轻声道。
俞嬴再叹一口气:“谁说不是呢!”
“尊使此次求援,君上倒是会出兵相助,只是恐怕魏只能牵制赵,齐人那边,怕是……”皮策摇头。
若赵侯不是被自己说得改了主意,此时便是这位新中令所说的情势。俞嬴作势皱眉道:“这也正是俞嬴所忧虑的。不知大令可有良策救燕?”说着俞嬴行礼,“求大令教俞嬴。”
皮策略思索片刻,道:“魏齐相邻,尊使若能说得君上发兵,于南侧聊城博望一带伐齐,齐侯或会撤回北面侵燕之军。”
俞嬴接着说:“然后俞嬴再去游说韩侯,韩虽不与齐相接,却与赵相邻……”
“不错!特别是韩国上党诸城离着邯郸甚近,若韩于上党伐赵,则赵军必回撤救邯郸。” 皮策道。
俞嬴击掌:“大令真俞嬴知己也。”
大约没跟哪个年轻女子当过“知己”,皮策低头端起酒觚,自饮一口,又大约是饮完才想起来没有敬俞嬴,忙又举起酒爵敬她,敬完却又补一句:“尊使有伤,随意便好。”
俞嬴笑起来。
皮策也笑了。
他这一笑,看着年轻了好几岁,倒不那么像荒园墙角粗皮乱叶的榆树了,像——路边的杨树吧,高大挺拔,叶子萧萧飒飒的。
俞嬴在新中逗留了两日,自己和护卫都收拾了伤口,在新中令相助下,将战亡者葬下,又补了干粮草料,休整毕,便要接着往南奔朝歌,然后从朝歌往西,去魏国都城安邑。
在新中逗留的这两日,俞嬴越发觉得这位新中令是个不可多得的人,尤其得知他精心研习过魏国故相李悝之法之后。俞嬴只能在心里可惜他是魏国大族出身,不然或可游说他去燕……
俞嬴暗自笑话自己,还真把自己当燕人了。
俞嬴将行,皮策将一封书信交给她:“策与朝中大夫木季重是旧友。尊使若实在无人通传,不得见君上,可持我的信去见季重。他是个秉性忠厚的人,或许没那么多捷才,却古道热肠,急公好义。他会愿意帮忙的。”
俞嬴忙施礼,极珍重地将信接过收起来,叹息道:“大令才是真古道热肠、急公好义。”
皮策看着她,突然轻声道:“其实,策知道,尊使定然不会用这封信。”
俞嬴做诧异状,抬眼看他。
“尊使用财货敲开君上亲信的门,要便捷得多。”皮策垂着眼道。
俞嬴看着他,片刻,这回是真笑了,嘴上也难得说了真话:“大令既然知道俞嬴一定会用财货敲开魏侯亲信之门,为何又给俞嬴书信呢?”
不待皮策说什么,俞嬴又问:“当初,大令建言杀秦公子师隰、戳破魏侯挟师隰以制约秦国之梦的时候,怕是也知道会惹得魏侯不高兴吧?大令为何还要说呢?”
皮策抬眼看看她,又垂下眼:“策便是这等不知变通之人。”
俞嬴正色道:“当今天下还没有烂透,便是因为还有大令这等不知变通之人在。”
皮策极认真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错开眼:“多谢尊使这般说。策听了……很高兴。”
“说实话,这几日俞嬴不止一次想游说大令去燕,但大令是魏国世家子,俞嬴自己尚且是乱世浮萍,然俞嬴真是想与大令这样的人共事……”俞嬴摇头叹息。
叹息完,俞嬴又笑了:“不能共事,俞嬴只能与大令共饮了。等下回俞嬴来,一定不带着伤来,届时与君一醉方休。”
皮策看着她,也笑了,难得豪放地道:“好!策等着尊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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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新河北岸。
齐国大将军郑牖带五万大军并之前退屯于弱津城的一万多齐军,趁夜色于从前燕齐大战的无名渡口之东北三十里处偷渡。令朔、卫池带兵先后而至,与齐军交战于新河北岸。
因齐军偷渡,令朔卫池到时,齐军渡河将毕,燕国守军地利之优势削减,而齐军多燕两万余,人众之优势便凸显出来,双方混战半夜,燕军不敌溃逃。
令翊与令朔走散,却遇上了受伤的卫池,当下护着卫池率军且战且走。齐军大约是怕中了燕军埋伏,追出约十几里便停住,撤了回去。
兵卒给卫池裹腰上的箭伤。卫池回头看看带着的残余兵马,叹口气,对令翊道:“今日多谢贤侄了。若非贤侄全力相护,今日卫池这条老命怕是就扔在这里了。齐军兵多将广,我们差太多。天明找到令叔父,一起收拾残部,撤回桑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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