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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洞谋士(樱桃糕)


俞嬴击掌:“都尉所言才是真的舍私而就公,且不骄不馁,从败中求取胜之机。为将者当如此!”
俞嬴极认真地看着令翊:“俞嬴学过一些相人之术。依我看,都尉日后或能成为青史留名的一员名将!”
大约看出她这回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心,令翊嘴角翘起来,又试图抿下去,终究又翘起来,眼睛也弯了,一脸的“算你识货”。
俞嬴倒不是虚夸他。她确实觉得,若令翊为上将军,按照此计,兴许燕军真的能取得一次更大的大捷,一次让齐人几年不敢侵燕的大捷。
但如今主事的是方域,大军若远途诈败,可不比令翊那几千人过河的诈败,而要围拢几万齐军,也要指挥得当才行,最关键,方域,或说燕侯,是否有全力一拼的魄力。
桑丘城。
事情让令翊说准了。
令朔去拜见方域,方域一见面就把令朔好一通夸赞,什么善用奇谋,什么指挥得当,什么不愧令氏将门,连国之栋梁都说了出来,令朔先还有些不好意思,讷讷地提到俞嬴及诸军将。
“还是将军统帅得好,才能有此大捷!”方域大笑,笑完又道,“域一定在君上面前为将军请功。”
“请不请功倒没什么,”令朔趁机提出援军的事,“朔来桑丘与上将军禀报军情之前获知,齐人将增兵,重整军戎,再侵燕国。决河奇谋可一,不可再。以朔两万兵卒,对齐几万新锐之师,怕是难以守住新河,还请上将军派与援军。”
方域面露难色:“非是域不知道将军之难,实在是桑丘、汾门诸城皆燕国要津重城,不能有失。将军也知道燕军军力总数,我去哪里派援军给将军呢?况且将军提到的那位先生能有决河之计,焉知没有他计……”
说来说去,就是不肯增兵。
两人终究不欢而散。
燕国在备战,齐国也在备战,不过一个是守,一个是侵。
对此次田唐之败,齐国颇为震惊,也实在是历次与燕之战,齐都鲜有败绩。田唐又是宿将,带领五万大军,竟然败在了略显平庸的令朔手中……上下不免哗然。
了解更详细军情的齐侯田剡、田剡之弟公子田午、相邦田向等倒是能接受,毕竟列国靠奇谋反转战局,以少胜多的战事不少。齐侯田剡拟再派军将带领五万大军伐燕,田午和田向都没有多说什么。
相邦田向宅。
田向正拿著书册来看。看家主盯着竹简,眼睛半天没动地方,恰有侍女来进羹汤,老仆忙摆手,家主这是想事情呢。
田向确实在想事情。想增兵伐燕的事,田向觉得君上这几年在用兵上有些太操之过急了,到底年轻;又想到齐侯对公子午的打压和公子午不动声色的反抗;最后思虑定在齐军出事的燕国弱津。
“弱津……”田向轻喃。公子俞嬴就埋在那里。听说燕侯给她谥“景”。景……田向想像她若是泉下有知,听了这个谥号,一定嘴角带着哂笑,“也不怕我躺不住诈了尸。”田向嘴角带了一点笑意。
“家主要什么?”老仆耳朵有点背了,上前问。
田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由,你还记得公子俞嬴吗?”

老仆一怔:“奴自然是记得的。”
田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略抬抬手,老仆由便带着其他奴仆行礼,静静地退了出去。
老仆由略佝偻着腰走在回廊上,想起刚才家主所问的,公子俞嬴……谁能记不得公子俞嬴呢?老仆想起第一次见到公子俞嬴的场景。
那时候,家主还只是个普通的田氏小宗庶枝之子。老家主从前做过乐官,但去得早,主母不几年也去世了,家主的两位长姊已于归,家中只剩下才十几岁的家主和几个奴仆。田氏枝脉众多,家主在临淄那么些年轻的田氏子弟中,并不是最显眼的。
有一天家主带回来一名女子,称呼她公子俞嬴。
“公子通越人语,将家里那篇越人的东西拿来,让公子看看。”家主那天似乎格外愉悦,声音都比平时大。
“不过会唱两句越国小调,就成了通越人语了。子昔,从前可不知道你说话也这么虚。”那位公子道。
那位公子不过及笄之年,身材颀长,未语先笑,眼睛里似乎藏着天上的星星。
老仆由便笑着去取家主所说的那篇“越人的东西”。那是老家主从前在乐官任上时得到的,一份看着很有年头儿的竹简。老家主只听人说大约是一首越人的诗,具体是什么就不知道了。老家主喜欢收集各种歌诗民谣,也喜欢瑟笙琴缶各样乐器。
“怎么样?”家主问。
“有的字倒认得,连在一块——”公子俞嬴皱着眉苦着脸摇头,“它认得我,我可认不得它。”
家主哈哈大笑。
公子俞嬴做恼怒状:“哎,哎,可以了啊。笑那么大声,吵得鸟儿都飞了。”
家主越发笑起来,笑完了却道:“这也兴许不是越人的,谁知道是什么人的。我连上面的字都不认得,公子已经比我们都博学啦。”
家主和公子俞嬴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在堂上,而是在庭院中。那也是个春天,夜里下过一点春雨,庭院里的桃花开了,掉了一地花瓣,檐下树梢时有燕子斜飞而过。
那位公子后来又来过些回,偶尔会留下用饭。公子喜欢甘甜的东西,怕咸,却喜欢各种醓醢。彼时家中不算富贵,不能常食脍炙肉食。公子俞嬴吃粟米菜蔬加一些醓醢就很香甜。那几年,家主似乎也格外喜欢醓醢,还曾亲自跟庖人说做什么醓什么醢,家里做的醓醢种类格外多。
后来家主渐渐得相邦重视,做了官,家里搬了大宅,公子俞嬴却很少来了。自己还问过几次,家主都默然。
哦,也来过一回。那是又过了几年了,自己从外面回来,恰巧遇到公子俞嬴要走。家主没有相送,只远远地站在堂前。
自己对公子行礼,她竟然还记得自己这个老仆,停下脚步微笑道:“从前老丈给俞嬴送去的醓醢,滋味甚美,多谢老丈了。”
那是家主让送的,老仆由岂敢居功让她谢?忙再惶恐行礼。
公子俞嬴依旧是个很和善的人,但老仆由觉得,公子俞嬴笑得似乎与从前不一样了。
其实,家主也是。他们大概都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咧着嘴笑,把鸟都吓飞了。
老仆走得慢,不过从堂前到自己卧房的工夫,脑子里已经走过了将近十年。从最后一次见公子俞嬴到而今,又过了有十几年了吧?
“老了,老了……”老仆摇摇头,也不知道今天家主为何又问起公子俞嬴来。
******
令朔很快就从桑丘回到了新河燕军大营,众人也便知道了,上将军方域未曾答应派遣援军来。对此,军将们都很焦灼,但又无可奈何。
很快又有从齐国临淄传来的讯息,已确定齐人增兵五万,由大将军郑牖带领,旦夕便会出发。
令朔哪里坐得住,在营帐中来回走。
俞嬴道:“若将军惠允,俞嬴或可去下都武阳试着劝说君上。”
令朔眼睛一亮:“先生有妙计?”
俞嬴无奈一笑:“哪里有什么妙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齐军旦夕且至,总要想想办法。既然从上将军那里弄不到援军,就试试劝说君上吧。”
令朔略沉吟,终究点点头:“如此,就拜托先生了。翊对路途对武阳都熟悉,让他送先生去。到了武阳,还请不要嫌弃敝舍寒酸,便住在舍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让翊去办。”
俞嬴点头:“将军想得周到。如此,俞嬴就不客气了。”
俞嬴和令翊轻车简从,很快便离开新河燕军大营,朝下都武阳而去。
从这里到上将军方域驻扎的桑丘,再到武遂,过易水,过汾门,再行大致从这里到桑丘那么远的路,便是下都武阳了。说远算不上远,说近却也不很近。
燕国上都是蓟。蓟都更靠北一些,近些年,或许是因为那里离着东胡太近,觉得不安全,也或许还有旁的什么原因,燕侯主要在下都武阳待着。
“”先生到过武阳吗?“令翊问。
俞嬴懒洋洋地倚着车壁,摇头:“没有。”确实没有。
俞嬴对燕国实在算不上熟悉,不过,倒是见过一次燕侯。不是在燕国,而是在齐国临淄。齐国当初跟三晋在廪丘打出了肝火,但不敌,败于三晋。三晋不肯罢手,第二年接着伐齐,越、鲁、宋、郑、卫诸国也都出了兵,齐国大败。
怎么让三晋不再接着这么不依不饶,齐国有能人想了办法,让齐侯去找周天子提议,给魏赵韩封侯。彼时魏赵韩三家虽早已瓜分了晋国,但晋室毕竟还在,三国这侯是自封的,名不正言不顺。这个方法很奏效,三国果然退兵,与齐言和。
去朝见周天子,给魏赵韩三侯请封这种事,本来跟燕国没什么关系,但诸国都去,燕也不好不去,燕侯也很愿意卖给齐国和三晋这个面子。
可惜就可惜在燕侯经过齐国临淄的时候,大病一场,没能去朝见周天子,这个面子也没卖成。
那时候燕侯是个虽然高大,但看着很瘦弱的中年人,一脸老实相,跟站在旁边威武的齐相田和没法比,但如今齐相田和,不,应该说齐太公田和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倒是看着病弱的燕侯还一直在……
不再思虑往事,俞嬴笑问令翊:“如今君上宫中受宠的是哪位美姬?”
令翊看她。
“难道我们就这样愣愣地去求见君上?”俞嬴笑道,“君上会随意见俞嬴这么一个门客吗?都尉固然可以去求见君上,君上也会召见你,但都尉作为令氏子,有些话恐怕不好说。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他亲近的人为俞嬴引荐。”
令翊想见燕侯确实容易,这次能来新河大营就是自己去找燕侯求来的,但他也确实不能私自带俞嬴进宫——作为一个谋士,她也不应该被这样带进宫。她应该光明正大地见燕侯进策。
“我是想着求在朝的几位世交叔伯为你引荐。”令翊道。
俞嬴摇头:“他们若引荐,便是反对上将军方域。他们若真的不同意方域的策略,会自己向君上提。我们去贸然相求,只会让人为难。”
令翊想到与家里颇为亲近的几位叔伯,默然片刻,对俞嬴道:“听家母说,宫中主事的是少宋子。”
“先宋子夫人的那位媵?”俞嬴笑问。
“是。宋子夫人亡故,君上便没有立新的夫人,宫里是少宋子主事。”
俞嬴点头,点完头,就又含笑看着令翊。
在这小小的车内,令翊让她看得有点燥:“先生总这样看男子吗?”
“那倒不是,俞嬴只这样看美男子。”
令翊:“……”
令翊突然促狭心起,欺身凑近俞嬴。
俞嬴微屏呼吸,随即笑了,小君子这眼睛怎么长得这么好,眼睫这般密,还有眼尾这微微一翘……倒映在他眼里的自己都显得好看了。
然后,俞嬴就发现这位小君子眼睛面颊都有些泛红。
俞嬴笑着避开了眼,真是不能再看了,不然恐怕入梦……
令翊脸上虽红了,嘴上却硬:“先生不是想看吗?让先生看个够。”
俞嬴笑道:“俞嬴喜欢看,想来旁人也喜欢看。都尉这张脸,兴许能为我们省不少事,也为你家省不少财货。”
令翊听她似有所指,退回来坐好:“先生什么意思?”
“少宋子得宠十几年了吧?算来年岁怎么也要三十多了。这个年岁的女子,多喜欢看像都尉这样年轻的小君子。”
令翊皱起眉,面色严肃起来,声音也冷了:“令氏绝不做那种蝇营狗苟的事。”
“都尉想到哪里去了?”俞嬴笑道,“并不是让你做别的。不过是见了这位夫人,眼圈红一红,诉说一下将军的危难。这又有什么损害令氏清誉的呢?”
令翊垂着眼不说话。
俞嬴摇头叹气:“那便花大价钱去买珍珠吧。我听说这位夫人爱珍珠,从前燕使就曾在临淄等地为其淘换过珍珠。”

第8章 拜见少宋子
令翊后面便不似前半程那样随和,不怎么说话,反而从包裹中取出一卷竹简来看。
俞嬴扫一眼,是兵书。甚好,以后为将的人是该多看看兵书。
其实俞嬴多少有点诧异,跟他说清楚只是与少宋子诉说一下令氏委屈的时候,他似乎都不生气了,怎么说了珍珠的事,倒又怄起气来?莫不是觉得自己的色相千金难易,我这妄图以“红眼圈”替代“送珍珠”是极不识货的?
俞嬴失笑,又打量他,果然好看!笑好看,嗔好看,这样低头看书亦好看。确是自己不识货了。若我是哪国国君,宫里收着这样的美人,莫说给我几斗珍珠,便是送我几座城池,让我的美人冲他笑一笑,我也是不答应的。
嘶~俞嬴发现自己还有当昏君的天分。
唉,几座城池呢,笑一笑也是行的吧?不好,那是我的美人……俞嬴陷入自己没影儿的昏君梦里,皱着眉纠结,想着想着,竟然真靠着车壁睡着了。
令翊扭头看看她,抿抿嘴,随即轻轻哼笑一声,解下身上披着的胡式短袍,似乎想随手扔在她身上,却又迟疑了一下,到底略欠身子,双手把短袍轻轻地搭在她身上,似对她,又似乎对自己轻声咕哝:“倒春寒呢。若病了,还怎么去见君上?”
俞嬴和令翊轻车简从,到武阳颇快。俞嬴打量这燕国的下都城,虽不如齐国都城临淄、魏国都城安邑之类繁华,却也很是齐整,偶尔还能看到些披发左衽的胡人,倒是别样的北地风光。
到了武阳,先去令氏府第。令氏府第中令朔之妻、令翊的婶母安祁在,而令翊的母亲则在蓟都。
令翊与俞嬴解释:“家父在东北边塞驻防,有事传话都是先传到蓟都,故而家母若无旁的事,便是常年住在蓟都的。”
俞嬴点头。
大约已经知道了俞嬴在新河畔出计谋克敌的事,安祁待俞嬴十分客气,以“先生”呼之,对俞嬴采买珍珠为贽见之礼的提议,无半分不悦推辞之色,并一力承担:“这件事我来办。燕国居北,难得见南海之珠,但偶尔有北塞来的江珠,硕大圆润,光亮鉴人,不比南海之珠差什么。”
俞嬴又与安祁打听燕侯那位宠姬少宋子的事。安祁虽与之算不上熟,但终究比令翊知道得多些:“自十多年前先宋子夫人去后,少宋子便主理燕侯后宫,很得燕侯宠信。虽不曾听闻这位夫人有什么显德才能,但其为人倒颇为和善。前五六年为君上添了一位女公子,君上与少宋子都甚是疼爱。”
俞嬴点头,安祁所言与她猜的差不多。宋国离着俞国不远,它与诸姬姓侯国不同,是周公当年给商纣王之兄微子启的封地,地方不大,处在齐国、魏国、楚国之间,这许多年来一直风雨飘摇。少宋子出自宋,又是媵人出身……
对于怎么与少宋子致意想去拜见的事,安祁也说由她安排:“先生放心,且在舍下安住,不几日应该便会有回话了。”
就这样,让俞嬴和令翊犯难的事,迎刃而解。
令朔为人稍显平庸,谁想到竟得娶妻若此。俞嬴对令翊击节赞叹:“令婶母真英豪也!”
令翊略抬起下巴,嘴角带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俞嬴突然好奇:“令堂也是这般脾气吗?”
令翊笑道:“家母与婶母都出身将门,但脾气不大一样。婶母做事敞快,家母——剑快。”
看俞嬴一副惊讶的样子,令翊越发得意:“如今家母上了些年纪,不再弄这些了。从前几个寻常的士卒一起都打不过她。”
俞嬴再次在心里赞叹。如今她是真心有些喜欢燕国了。民风若此,让人怎么能不喜欢呢?
看令翊得意的样子,俞嬴笑着挤兑他:“旁的幼儿混闹捣乱,母亲不过巴掌伺候。都尉幼时混闹捣乱……”俞嬴做恍然大悟状,“难怪诈败撤退时,都尉跑得那般快了。”
令翊这回却没受她的激,笑吟吟地看她一眼,转头吩咐侍女仆妇用心伺候,又对俞嬴说让她莫要客气,有事尽管找婶母或找自己,一副颇为周到的样子。
俞嬴不重样地吃了好几顿脍炙鱼鲜,把令氏庖人制作的醓醢也都尝了个遍之后,宫中传来消息,少宋子请俞嬴和令翊相见。
少宋子三十余岁年纪,长得颇为娇艳,装扮也很华丽,见了俞嬴和令翊,先迎上来。
俞嬴和令翊一同上前行礼。
“我与君上请命,说有位俞嬴先生,是当世奇女子,这回在对齐军的时候,立了大功,听人说如今她和都尉来了武阳,我很想见一见,君上便允了。”少宋子拉住俞嬴的手笑道,又对令翊说,“上次见都尉,还是好几年前,都尉越发健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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