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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洞谋士(樱桃糕)


“雁”的两翼越发展开,方便“雁身”后撤。
那令氏子倒也有种,竟然亲自带着骑兵断后。
燕军狼狈后撤,齐军追赶,眼看燕军开始涉水过河,田唐扼腕,差一点就把这点燕军包住了,这些燕人变阵也太快了,像早有准备一样。
早有准备……
田唐抬手,战旗挥动,战鼓再次换了鼓点,齐军停住。
“将军,如何不追了?”身旁众军将忙问。
“只怕燕军有诈。”
“可就这么白白将他们放走,岂不可惜?”
田唐有些犹豫,说话间,燕军断后的都已经入水了,再不追,就晚了。再看对岸,燕军已列阵,但兵卒车乘实在不算很多。若对岸燕军趁着追击的齐军半渡而击,田唐算一算,以齐军兵力,倒也能打败燕军,只是齐军损失略大。就这么直接打吗?
田唐尚未决定,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射在身旁将旗的旗杆上,竟是那令氏子!
他竟然一边骑马涉水,一边回头射箭:“哎!别以为我好欺负!老匹夫,你有什么了不得的?你是不是田氏之人都很难说,装什么将帅之才!今日不过是我的人少,改日定将你毙于马下!”
对“你是不是田氏之人都很难说”这句话,齐将中有人知晓个中原委,有人不知。明白其中原委的知道,今日与燕军大战,已无可避免。
果然——田唐怒声道:“追!”
狼狈撤回北岸的燕军绕到已经摆好的战阵后面休整,令翊却拨转马头,留在了阵前。
齐军已经追了过来。
因战车难以涉水,故而过来的多是步卒,并少量骑兵。
北岸平坦,正合用战车。燕军战车冲击着上岸的齐军兵卒们,齐军死伤不少。
命令追击时,田唐便做好了燕人中渡而击的准备,当下令鼓手敲响战鼓,命令过河的兵卒往一起聚拢摆阵。
燕营空地处升腾起狼烟。
夕阳的余晖中,桃花渡浑浊的河水滚滚而来。
俞嬴看一眼大战的齐燕二军,和几名士卒将手里最后剩下的柴扔进火堆,拍拍手上的土。

第5章 师门有绝技
齐军半渡,河水滚滚而来。尚在河中者,多因不谙水性,被水冲走,溺水而死。其中包括大将田唐。
将旗已倒,战鼓漂在水上,本已经聚集成阵的北岸齐军失了主将,身后又有滔滔河水,登时大乱。没有战阵的齐国兵卒面对摆着严整阵势的燕军,便如羊入狼群,有的被剿杀,有的被战车冲击,自己跳进河水。
有幸尚未渡河的后队齐兵见大势已去,纷纷后退溃逃。待负责断后的齐将宋易收拢残部,齐国五万大军,只余一万多了。
经弱津城北无名渡口一战,齐军元气大伤,宋易不敢再与燕军对战,退回到不远处的弱津城,并遣使回国报讯。
燕军大捷,还是近些年对齐军从未有过的大捷,燕军营内,不管军将兵卒都兴高采烈。实在是这几年太憋屈了。从前齐人偶尔也侵燕,但没近几年这般频繁。自齐侯剡继位,似乎就认准了燕国欺负。
比方说前年,不知怎么的,魏竟然约同秦国一起攻打起了一向与自己较为亲睦的韩国。韩国在三晋中最为弱小,哪里禁得住魏秦之兵,立刻向齐国求救,齐国答应去救韩国,整军——转头来攻燕国!这就譬如三只凶悍大鹅嘎嘎打架,吵醒了黄犬,黄犬转头把老老实实趴着的鸡咬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齐国前年侵燕,去年侵燕,今年又侵燕,简直比秋冬季来劫掠的东胡人来得还勤!
燕国打不过齐军,每每只能向三晋求救。真是难得有这样燕军自己的大捷!
营地里就跟过节一样。兵卒们不饮酒,但也吃上了平时吃不上的肉羹,军将们则开了庆功酒宴。
令朔郑重向诸人介绍了俞嬴,极恭敬地称呼她为“亦冲先生”。
从前,只有当时参与讨论军机的少数高阶军将认得俞嬴,其他诸将只是听说,这回都认得这位亦冲先生了。
令朔请俞嬴居左首而坐,俞嬴十分推辞:“此大捷,上是燕国和君上的福祉,中是将军指挥得当,诸位协同谋划冲杀之功绩,下靠兵卒们浴血奋战。俞嬴不过建言一二,在此大宴上,岂敢居左位?”
诸军将有真心认了俞嬴这位谋士的,有对谋士为女这种事别扭的,也有自恃功高的,却没有没眼色的——这位亦冲先生是将军门客,代表的是将军!
当下便有一个相貌极憨直的军将道:“先生不坐此位,吾等越发该去帐外了。”
其余诸将也忙相劝。
俞嬴笑,哪里都是这般,先还觉得燕人率直呢。
那便坐吧,又不是没坐过。俞嬴按照惯例又推让两次,便坐了令朔下的左首。
俞嬴一眼扫见令翊,他刚才可没劝自己……
令翊也看她,嘴角挂了一抹笑意,似颇有些揶揄之意。
俞嬴懂他的意思,年岁小,看不得这些虚虚飘飘的。俞嬴想起自己从前跟阿翁学礼仪的时候,总是不耐烦。如何吃饭,如何行礼,如何坐卧,如何乘车,连怎么脱履都有讲究。有一回实在烦了,对阿翁道:“如今礼崩乐坏,谁还讲究这些?”
阿翁默然,过了片刻才说:“多会一些总是好的。”
阿翁师从孔门子西,是大儒弟子,学了许多仁义诗礼在腹内,怀抱一腔热忱游走诸国,先是去齐,后来之鲁之宋,晋自然也是去过的,都未被重用,直到来到夹缝中的俞国。
俞国不过几城之国,难得见大儒,立刻拜阿翁为相邦。
阿翁就这样一辈子卖给了俞国。
辅佐一任又一任国君,国亡了,还养着自己这个漏网没死在兵乱中的国君之女,管吃管喝,教识字教礼仪,并寻找其他宗室,于诸国四处奔走,企图让俞国复国……
后来奔走不动了,再次带着自己来到齐国,用他本就不多的家财和俞国印玺为敲门物,让自己与齐国宗室、诸国质子质女相交,希望能让自己找到个一国国君之女当有的“归宿”。
老翁何其天真……
在这样欢庆的宴会上,俞嬴不合时宜地想起旧时人,旧时事。俞嬴在心里叹口气,如今再世为人,中间十几年做鬼的事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到底有鬼欤,无鬼欤?做鬼的时候不知道是否与老翁相见了,他对自己卖弄权术四处钻营鬼混的样子,该是失望至极的吧?
俞嬴瞎想的时候,并没有耽误微笑着随令朔及诸将一同祭饮、祝酒、请让之类,实在是这些事做过太多次,太过熟悉了。
到底是军中,到底隔河弱津城中还有齐军,宴上不免还是谈起当前的战事。
令朔问:“先生以为,齐军会就此退兵吗?”声音里满含希冀。
俞嬴虽然不愿在这样的庆功宴上让令朔、让诸军将失望,却还是说了实话:“俞嬴以为,怕是不会。”
令朔皱眉,想了想,问:“先生,这是为何?从前三晋来救,齐军并不恋战,打不赢也便退回齐国了。”
“魏国强大,赵人勇猛,韩国也有从前晋的底子,三晋合一,当今天下几无敌手。齐人如何能不退?又如何敢不退呢。”俞嬴道。
她把这事再剥一层:“若此次我等是正面列阵,与齐人以车乘兵卒拚杀胜了,对方或许也会退。如今,齐军虽被歼灭大部,却会把此次燕军之胜、齐军之败归结于侥幸,毕竟我等不能再决一次桃花渡。”俞嬴省去了后半句,毕竟一直以来,燕军对齐军败多胜少。
看众人皆怏怏,面有忧色,俞嬴扬声:“齐人不知,这固然有君国福祉天地造化之功,亦是我燕军上下一心,不惜性命,奋力一搏之力。这大捷,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日后我等让齐人败退的时候有的是呢。”
众人让她说得再次振奋起来,纷纷道:“先生说得是!”
令朔举起酒爵,请大家共饮。
俞嬴也举起酒觚,兵法上总说哀兵必胜,但哀得太过,甚至被打怕了,却也胜不了。总要有些令小君子眉宇间那股劲儿才好。
俞嬴再看令翊,两人四目相对。俞嬴先笑了。
因为处于战时,庆功宴时候并不长,也不可能让爱酒的军将喝尽兴。令朔再祝酒,众人饮了,便散了宴席。
其余诸人都是部将,无需客气,但对俞嬴,这位从前的俞国宗室女,如今的上宾,令朔总要有礼敬之姿。
俞嬴哪能让一军主将相送,忙笑着推辞:“将军请留步。”
令朔再次相让,俞嬴再次推辞。
两人正客气着,令朔身后的令翊懒懒地道:“叔父,翊送先生回去吧。”
俞嬴看一眼令翊,对令朔笑道:“如此,就麻烦都尉吧。将军请归帐。”
俞嬴对令朔行礼,令朔还礼,令翊也马马虎虎地对叔父行个礼,俞嬴便与令翊一同走了。
令朔在后面看着他们,亦冲先生似乎说了什么,翊扭头看他,也说了什么。亦冲先生走路的样子介乎贵女与士人之间,既有贵女之雅,又带着些士人的洒脱,大约是受师门陶染的缘故。翊一副不羁的样子,但令朔总觉得他今日似乎不羁得有些不一样。
谁不曾年轻过?令朔笑一下,又皱起眉,想起宴席上俞嬴说的齐军不会退兵的事。
其实俞嬴就是再客气一次,多谢令翊相送。
令翊扭头:“宴席间,我看先生眼中有些感慨悲伤之色。”
俞嬴笑:“哦?都尉竟看到我感慨悲伤?”俞嬴有些诧异,看来今日真是有酒了,竟然让心中所思所想上了脸。周公说酒不是好东西,果然!
“似先生这种,悲伤却含笑,喜悦却冷着脸,发怒时面色平静,忧虑时一脸旷达,这莫不是师门绝技吧?想来很是难练。”
俞嬴再笑,懒得跟他斗这种口。
“先生为何不答?”令翊执着地问。
俞嬴停住脚,对他叹道:“能让都尉看出来,这项师门绝技,俞嬴真是学得不精,还需多加习练才好。”
令翊:“呵——”
已经到了营帐前,俞嬴再次笑着谢他。
令翊挥挥手,扭头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都尉——”
令翊半转身回头。
“俞嬴有一事不懂,请教都尉。”
令翊皱眉看着她。
“诸人都在欢饮,都尉盯着俞嬴的眼睛看什么?”
令翊愣住。
俞嬴笑着对他颔首,再次作别,走进营帐去。

第6章 生前身后事
列国相争,前方打仗,后方也不消停。像齐都临淄、魏都安邑、楚都郢这样的大国都城中,诸路人马各为其主,各有其道,和纵连横,相互博弈,其中的波谲云诡,用到的计谋,所经的危险,不亚于真正的战场。而这些都城中战场上得来的战果,便化成列国之间路上奔驰的辚辚车马,很快就去往了它要送去的地方。
不出俞嬴所料,从齐国临淄传来讯息,齐国拟增兵,再次攻打燕国。那送信的使者星夜驰还于燕,经过此地时,特意来告知令朔,令其防备,便接着奔桑丘和武阳去了。
令朔请俞嬴及高阶军将们来大帐议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议的,想守住新河,路只有一条——请求增兵。世上有以少胜多的事,但不是时时次次都能靠奇谋以少胜多。
“这事旁人不行,终得我去求他。”令朔叹道。
俞嬴和其余诸军将对此也说不出什么。俞嬴对方域其人不熟,实在不好预判。看意思,这位上将军似乎与令朔有些不和。既然要低头求人,自然要做足姿态,越郑重越好,令朔去,确实是最好的。
令朔让除自己外军阶最高、资格最老的孙黎暂代为将,自己去桑丘见方域。好在桑丘离此间并不很远,很快便能回来。
令朔临行,诸人相送。令朔嘱咐孙黎和几位军将几句,又再次郑重拜托俞嬴:“军中谋略事,就全仰仗先生了。”至于令翊,令朔倒简单:“莫要惹事!”
令翊冲其叔父的背影翻个白眼儿。
俞嬴笑。
众将都回营,各忙各的。俞嬴也回转,她在琢磨近日旁敲侧击与众军将打听到的诸国之事。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赵武侯薨了,赵国还迁了都;田氏终于篡了吕氏的位,如今的齐国国君是田和的嫡长子剡;楚国革新变法,旧族却把革新之臣射死在君王灵位之前;中山复了国,给赵国好大一个不痛快;之前三晋交情勉强还可维持,如今还不如自己身上这件袍子结实……
总地说来,征伐越来越多,年年打,家家打,打得越来越狠,越来越不讲道义……真真正正的大争之世。
“先生又在沉思默默了。”令翊紧走两步,赶上她。
俞嬴扭头打量他。虽然已是春日,但还有些凉,这位却已经穿单衣了。俞嬴的目光从他英气的眉眼下滑到高挺的鼻子、红润的唇、方正的下颌,再到颈间的喉结、因操练而汗湿的衣领和宽阔的胸膛,又在劲瘦的腰身和两条长腿上扫了一圈才回转,看向远处的青草地,真是一片大好的春光啊。
令翊清清嗓子:“先生看我做什么?”
“都尉刚才不是说俞嬴沉思默默吗?都尉就是我所思之人。”
令翊绷住。
“俞嬴就想啊,都尉到底做了什么,让将军临行还嘱咐‘莫要惹事’?”
令翊松了下来,抿嘴,双手抱着肩,扭头看她。
俞嬴笑起来。
令翊也笑了,放下手臂,用脚踢一下草地,掐起一根长草茎在手里捻着玩。
两个人站在大营空地上,一起看向新河和对面的山坡,更远的地方是弱津城。
令翊突然问:“先生与埋在对面山坡上的公子景嬴很熟悉吗?”
“算不上很熟,公子过世的时候,我不过才几岁。”俞嬴摇头。
“那为何专程来祭拜?”
俞嬴笑道:“不过是顺便罢了。俞嬴无家无国之人,四海飘零,恰好走到此间。听说公子埋骨于此,我与公子既是同宗,又是同门,自然是要拜一拜的。”
俞嬴挑眉笑问令翊:“都尉这是还疑心我是齐国细作呢?”
“我若疑心先生,就不当面问了。”令翊淡淡地道。
俞嬴愿意哄他,当下作态赔礼:“是俞嬴错怪都尉了。都尉对俞嬴如此信任,俞嬴铭感五内。”
哪知却没哄好,令翊神色越发淡了:“先生嘴里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自己知道。”
俞嬴看看他,笑了,没再说什么。
令翊却开了口:“那日,我与叔父问了关于公子景嬴的事。”
俞嬴扭头看他。
“女子少有谥号,公子有谥,是因为君上感公子高义。公子以一己之力,息了齐赵干戈,救齐侯于河间。齐侯受伤奔燕,跟君上哭诉。君上虽不敢收留齐侯,对公子景嬴却极称赞,曾感叹:‘若燕有吕齐之日,不知是否有此义士,不爱其身,千里奔走,救燕室于刀兵危难之间。’”
“公子果然高义!真忠贞之士也。”俞嬴感慨道。俞嬴终于知道“景”是怎么来的了,燕侯对我的误会有点深哪……
令朔“呵”一声:“她又不是吕氏旧人,齐侯那种一辈子除了‘无能’别无他事的人,有什么值得她忠的?她为何要忠?一个能说得赵国退兵的人,不会是这样一个愚忠之人。”
“……说得也是。” 俞嬴突然来了兴趣,“以都尉看,公子景嬴为何救齐侯?”
“或许——她只是想止干戈而已。”令翊沉吟,“当初田氏急着篡国,让齐侯去河间劳军。当时尚处隆冬,赵人踏冰过河,围了河间城。田氏是一定不会救河间的。齐国河间守军不能据河水之险,反而被围在城中,后面又没有援军,除死之外,没有旁的可选了。”
其实还有一条路可选——降。可惜领兵的高罂是个死脑筋……
俞嬴笑道:“都尉说得公子景嬴不像儒家弟子,倒像墨家之人,兼相爱,止攻伐……儒家求仁,墨家止争,在当今之世,多少都有些不合时宜。叫都尉这么说,公子景嬴简直身兼两家之呆。”
俞嬴又轻浮地从上到下扫了一眼令翊:“都尉不怕夜半,公子诈了尸去找你?”
令翊:“……”
俞嬴越发笑起来。
令翊斜睨俞嬴,脸上也露出些不正经的笑意,张张嘴想说什么,大概到底顾及她是女子,又悻悻地把嘴闭上了,扭头看向别处。
俞嬴笑过,也便正经起来,脸上带着些忧色:“但愿那位方上将军不是当年的田氏,愿意舍私而就公,派遣足够的援军来。”
令翊摇头:“怕是难。”随即令翊又自嘲地笑了,“好在我们不是困守孤城。实在打不过,就只好跑了。若方域谋划得当,我们这真败兴许也能成诈败,把齐人引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把他们围而剿之。那样,我们这败,也算败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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