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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呵,这过的清心寡欲,有什么意思,那随你吧!”郑思言说罢,自己豪饮一杯,一股仙死的酒气儿顶得他痛快地大喝一声,立即又满上一杯,“有酒有肉,才当真快活!说罢,什么要紧事非要现在谈?!”
“你回京,这暂代右巡院院首的龚平,便会将巡院首权交还给你。我妻赵绣,现就关在右巡院内,自她入京,因不肯对官家下跪,龚平似乎对她用过刑逼她服软。这段时日,她深居牢中无人照料,我不知她伤轻重。”
“赵琇?”
郑思言面露诧异:“我就听说了杨柳关不打而降,我以为尘埃落定,她已经——”
他正要作个抹脖子自裁的假动作,却被王献的两道目光笔直地射过来。
不锋锐。
却压迫。
一时噎住,肚子胀气,转而狼狈地打了个酒嗝,“呃。”
郑思言战略性地撑住桌子,一手握拳搁置下巴处,语气凉凉:“让你们见一面,确实不难。但我也冒险啊,自从我爹不明不白死了,我家不比从前。
倘若官家因为这个事儿不高兴了......
王献,我人直,说句难听的,你现在无官无职的白丁一个,顶多比那菜市场的汉子多认识几个字,会写些七七八八的文章,我帮你,我能有什么好处?!遑论你还算计过我几回,我们也算不得朋友!”
王献听完,只是从容提过他的酒杯,敛袖为他倒上一注酒水。
香气肆溢,醉香弥漫。
他将酒推至郑思言面前,徐徐道来:“我不在朝,却仍为“官”。虽无明权,但有几分薄面。我知你与吕家四娘子郎情妾意,早年已经订过亲。
但吕家因你家处境,对你心存芥蒂,这几年拖着,迟迟不肯将第四女嫁你,倒想逼你主动退亲。但若你肯带我见我妻,我便可帮你敲定这门婚事,这样,你就可成家了,郑将军。”
郑思言难得的肃面沉默下来,一改方才嬉皮笑脸。
“你诡计多端,万一......你,你又诓我呢?”
“你今日可往吕府送张拜帖一试,明日述完职后过去拜访,看吕相公让不让你进吕府大门。等你坐上堂,见到吕四娘子,便能体味我的诚意,届时,还望郑将军,酌情考虑。”
郑思言放下二郎腿。
良久,吞咽了一声。
“王献,你,你太狠了........你又将我狠狠拿捏!”郑思言垮下脸妥协,“要是此事能成,别说让你们见一面,你要住里头陪她睡觉,我都没意见,我帮你兜着。”
人间一日,牢内十年。
春花秋月,还是寒江冰雪,都与赵琇无关了,她喘着气,不敢去摸腿上被鞭子抽到的伤,身上多日不曾打理沐浴,也犹如万蚁爬噬,又疼又痒,还浑身发涩发黏,时不时自嘲猛笑。
“赵令悦啊赵令悦,你要我来建昌,要我忍,要我等........我一公主,却沦落至此腌臜境地,还不如,当初死了为上上策!”
她咬破干燥的唇,咸腥的血滋润发干的嗓与口腔,鲜血刺疼她自己,使得她痛苦地呢喃一句,“你为我囚困于敌手,便要我来建昌体会一次,你这几年受过的苦吗?啊?”
她低低地笑出声。
却听得耳边有些许骚动,她从深蹲忍住眩晕,一把撑住自己,一瘸一拐地挪至牢前栏杆,死死地往外望,门开了,此处只关押她一人。
王献走着走着,见她裙角,脚步越快,最终在空荡荡,死气沉沉的牢廊内奔跑了起来。
赵琇有那么一瞬,眼含热泪。
可她随即便逼迫自己将可笑的感动逼回去。
——不要忘了,不要忘了是这个男人毁了你的家,反了你的国,夺了你的子,让你受这样的罪。永远,永远不要原谅他!
他能进来,便是如赵令悦所说,右巡院院首郑思言回来了。
在她军帐中。
赵令悦交给她证物,并细细坦言:
“公主,昭月郡主早在一年半前为先帝殉葬,我已是个死人一般,自然也无法再露面。此回,我陪不了你,只得你先去建昌,此为第二步。
第三步,只能委屈你,先找个理由将自己关进牢内,你既已投降,宇文平敬不能杀你毁约,众目睽睽之下,你在牢内反而安全,他暂且不会对你动手。
公主,你要坚持下去。坚持到郑思言回来,京城兵多半是郑军,郑思言掌一半虎符,他有兵权。
先激起他的仇恨,再让他将另外一件信物交由钱檀山,告知他钱学士死亡的真相,是谁所为!如此,弑君,便成功了一半!”
王献跑到赵琇面前,她立马作晕状,一下子不省人事起来。
“郑将军,让太医进来!快!”
一副柔软的怀抱全力倾向她时,熟悉的樟木香也扑鼻,演戏不过半真半假,苦肉计之所以能苦,便是从前有无数甜蜜。
她的情感从四肢百骸酸重地涌来,一双手还是下意识的,片刻地抱住了眼前的人,恍惚道:“王隐濯,你来了。”
这世上,还有谁会这样叫他?
王献将她放在双腿上,贴抱得更紧,胸膛撑着她往后倒的脑袋,圈住她:
“是我,我来了。”
虽知龚平不会为难她,但做戏做真,赵琇精神几近崩溃,徒遇温暖,还是不争气的哭了。
你来了啊。
我,等你好久。

第77章 北雁南归(七):造反 地牢墙深,潮湿生霉。
待在里头,便会闻到一股令人想要作呕的味道,郑思言原本大喇喇叉腰等着太医给赵琇把脉,等得久了,眉头皱得死紧。
他觑王献一眼。
王献眼里却只有怀中人,下身盘腿坐于干草上,将腿作枕让赵琇躺下,又托着赵琇的肩背,方便太医扎针。
一身素白衣服,这会子倒是不嫌脏。
可他憋不住了,正午在吕家承那吕相公的热情,一时得意,被灌了一肚子肉酒,此时消化大半的食物全在肠子里盘旋,鼓冲上喉咙口,油腻荤腥冲着他的脑。
“呕......”郑思言忙举起两根指头,关掉鼻孔,不耐烦道:“你们快点!我去外头等你!”
王献喊住他:“不能将我妻抬出去么,此等阴暗环境,何能让她养伤?”
“不能!不能!你少得寸进尺。关她,那是官家下的旨!我让你进来看这已经是越矩了,从我手底下你给她带出去,让宫里人看见,我就是有一百张嘴,我都说不清楚了!呕,老子要吐了——”
他捂住半张肉脸,脚打后脑勺地奔了出牢。
王献皱眉轻叹,低下头,这御医给赵琇扎完几针,便也结束诊治。
“王相公,她是伤口感染,以至低烧晕厥,扎上几针通上气血,再服上几剂药将这身体里的热寒摁下去,也就没什么大事了,至于她腿上这些鞭打的外伤——”
老御医闪过一丝局促的讪色,“老臣也不便就此地,潦草翻开衣物查探,不过,单就这小腿脚腕处的伤痕来看,鞭伤未曾动到筋骨,可擦些药膏,慢慢养至结痂便是。”
“献有劳魏太医。”王献叠手相谢,又问,“可否添一剂去疤的药?她......她尚还年轻,娘子留疤总不好看,是吧?”
“正是。”
医者不问病人身份,不涉政治繁琐。
这御医淡淡一笑:“老臣明白的,这就帮你写方配药,王相公莫急、莫急啊。”
王献拖着身下人昏迷不醒的绵软身躯,勉强一笑,苍然敛起袖口,擦去额头上的细汗。
郑思言蹲在一棵老槐树底下,反呕了些酒水残食出来,他嫌恶地用鞋踢了土将那些潲物盖住,一撮不知何时来临的阴翳,无声落在他半边脸上。
“郑将军。”
那人低声唤他。
郑思言粗糙地擦擦嘴边口津,仍旧蹲在树根下,见此人有些面熟,可对不上号,“你是........”
那人身材瘦长,朝他恭敬弯腰,还低笑出声:“郑将军岂不贵人多忘事?卑职便是暂代郑将军院首一职之人,龚平。”
“你是龚平?哦,本将想起你来了。”郑思言单手提了提内裤汗巾,低眼见他手上拿着东西,“你是来转交公印的?”
“正是。”
“嗯,给我吧。”郑思言随意伸手,还低声斥他一句,“你不够聪明,怎不将那赵氏余孽错手打死,轻轻几鞭抽来吓吓,反留了她一条贱命,能得什么便宜?哼。”
说罢便要拿过龚平手中锦囊,不料他手一缩向后,叫郑思言拿了个空。
他眼睛笑起来,绵里藏刀地笑问,“怎么,你现在跟着你叔叔,飞黄腾达,脸上添金,刑官老爷做惯了,你还不想给?”
“郑将军说笑了。卑职只是觉得,郑将军有些话,说的太早。”
郑思言挑眉,“呵?”
龚平笑里同样藏着机锋,将他一只手捉住:“这锦囊里头,可不止交接的院首公印,郑将军不若回去,看完再说。”
郑思言这才发现四下里无人,院子里干活的,全都被他支走了,他脸上露出几分警觉,只觉触手的那锦囊火烫,明明是自己几个月前交出去的,如今他不想接了,“什么东西,你想害我不成?”
“此言差矣,”龚平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是郑将军想要,求而不得的东西。”
御医此时背着医箱,被王献送出了牢门,龚平也立马将锦囊塞进郑思言手中。
给了他一个眼色。
转而退后一步,抽出一封红帖,扬声道:“将军,卑职之叔龚侯爷听闻郑将军回京,近日又恰逢他大寿,便要卑职也邀将军去侯府做客,这是侯爷令卑职转交的请帖,请将军届时上门。”
说罢,将那帖呈给郑思言。
郑思言愣愣地接过,偷觑龚平面部神情,见已经是一副单纯的恭顺之相,心中左右打鼓,待此人离去,王献便走来郑思言身边。
他目光一落:“龚侯爷位高权重,请郑将军去做客,是拉拢的意思了。”
郑思言脑袋有些乱,将请帖与锦囊一并塞入袖中:“你少来,总不会这也是你出面搞定的?”
“不是。这与献毫无干系。是郑将军从夏手里收复两所城池,威严名望在外,遂要拉拢之。”
郑思言瞧他几眼:“王献啊王献,我是真弄不清,你说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你对我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啊?”
王献只答:“郑将军滴水助献,献必涌泉相报之。”朝他行礼,“请将军为我妻换处干净牢房,献先回住处一趟,之后再来牢中。”
郑思言瞪眼,嗤笑:“你还真要在这过夜?”
“是。”
郑思言恶劣道:“可以,不就是换个牢房?我此次抓回来一大帮夏朝细作,正好让她腾个地方。今夜我就要与兄弟一块严刑拷打,啧啧,脑瓜子开瓢特带劲儿,他们必然嚎叫得惨呐!你们两口子,晚上可是睡不好喽。”
王献隐隐皱眉:“献这就回去准备。”
王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调笑。
可待她回府将锦囊中的秘物看完,却是彻底笑不出来了,随即上马,彻夜从后门出建昌城,直直往城外偏僻的郊外奔。
同一时间,王献买了个牛车。
他将棉被、衣裳、木桶、煎药的炉子全用牛车独自拉去左巡院,在赵琇的新牢房里烧水、煎药,铺被,不紧不慢,最后,靠近坐着的她,将她打横抱起,放上了床。
赵琇刻意冷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相反,你夺走兴儿,我只会更恨你。”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煤炉子上炖着她要服用的退热药,咕咚咕咚,不断冒着氤氲的白雾,将王献白玉般的面容蒸的略有些发红。
他将药膏盖子掀开,指腹沾起膏药,避开她肌肤,隔空伸进她的裙子。
赵琇应激地缩了一下。
王献思索:“是否是我的手太凉了?”
赵琇脚只要挪动便会疼,遂倔强地梗成一根棍子,“你来此地,将兴儿置于何处?!”
“在我挚友钱檀山处,由梅府女眷看顾,四个暗卫都守在他身边,不确保他安全,我怎敢离开?”
药膏几乎化在他停顿许久的指尖,他将她的脚腕捉住,“不上药你的伤便好不了,你一日好不了,我一日不能回去陪儿子,别乱动了,我怕自己会弄疼你。”
“我这一身伤,皆拜你早年造反所赐,王献,你这副做作样子,只能证明你是个伪君子罢了!让我嫌恶!”
“可你昨日还叫我王隐濯......”
一句话,果然让赵琇片刻出神,下瞬,清凉止痒的膏体轻蹭于外翻的伤口上,她咬紧唇,“我自己来!”
“你是病人,我来吧。”
每每擦完,便还在她雪白皮肉上轻轻吹拂,赵琇不得不回忆起从前,自己眼神当真不好,为何当初会甘愿嫁给他,喜欢他,爱上他?
三年来,她唯独害怕,真正害怕的,除了赵兴安危,便是会被人看出她心底的余情未了,被人唾骂和耻笑。
赵琇掩将高傲的头颅竖起,“王献,你想弥补我,只有一个办法。”
他知道后文,只是不肯先说破。
赵琇哼笑:“你个懦夫。”
“是,我是懦夫。一个情感上的懦夫,一个为爱欲冲破理智,背弃信义,放弃原则,一拖再拖、一退再退到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的懦夫......公主,我品行如此不堪,难担大雅,怎敢再奢求你的原谅?”
赵琇听完,撑手坐起来,将赤裸的小腿从他手里抽出来。
药沸了。
她稍微缓下语气,但仍旧冷傲:“我与你,已是这世上相折磨得,最明明白白的一对怨偶。夫妻离心,唯有离绝方能破解。”
“离绝不了的。”
赵琇低怒:“你再说一次?”
王献起身,将手擦洗干净才去拿药炉,滚烫的药荡在勺中,被他舀出一勺,吹凉了,置她唇边。
赵琇的唇硬碰硬,粘连地很紧,“我手没有废。”
“你怕烫,这瓷盏底足不够高,会烫到你。”
他将药执着地喂进去。
这时的他眼中所暗含的偏执,也只有赵琇才能看见,从前在公主府,他偶尔也会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她,或是醉酒后,或是深夜醒来,只是那时她尚不知,他执念何为,恩怨何在?
赵琇若有所思地张了嘴,微苦的汤药喂到她嘴中。
“王隐濯。”
“嗯,你说。”
“你当初——”赵琇生冷地顿了一下,撇过脸,掩饰道:“算了。”
“你想问我,有没有想过将二十年前的灭族之祸先告诉你?”
赵琇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忽然将那药碗抢过来,热烫苦涩的黑水尽数入腹,苦的她如胆水崩裂,蔓延至五脏肺腑,激起她唇舌深处试图作呕的咳嗽反应。
王献忙帮她拍背,递来清水漱口,“你喝的这么急作甚?喉咙烫到没有?”
她眼神冷下来,推开他的水,任苦涩蔓延嘴角,“不管你想没想过,反正你最后都没有告诉我,你不曾真正相信过我!”
赵琇摁下心底的那点松动,想他与她,在龚国候的寿宴当晚,谁生谁死,谁输谁赢,便能分晓了,她清醒地放弃掉这段感情,也决意放弃他:“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选择嫁给你。”
话音刚落。
牢房中响起无数哀嚎声,一句惨过一句。
太过突然,让赵琇汗毛倒竖。
一双手及时覆过来隔在她的耳朵上,将那些让人发毛的惨叫声灭去一大半。
可有一句话,赵琇听得很清楚:
“可我此生最暗幸之事,便是能够娶到你。”
只肖再来十日,一年便彻底翻过去,到达正旦。
龚国候寿诞,府邸奢张结彩,铺桌几厅,又请了当地声名最喧的厨魁娘子,只差将后厨房捏炸出天仙花样子。
郑思言带礼上门时,这龚国候龚尤,正亲自站在候府前迎客。
侯府此处与皇宫尚隔些街坊,较为僻静,郑思言进府前眼一瞟,四周都是他府兵,把守严格。军侯是除了禁军、郑军与邵军三军之外,唯一能正当屯兵千二八百的角色。
如今掌权军侯,龚国候是新贵犬马,那其余四个都跟着宇文平敬有些年头了。
今日也全被龚尤请了来。
——当初若不是他一手助宇文平敬,血洗建昌谢家,登谢家千人尸体上龙马,如何能有今日在宇文手下的飞黄腾达?
人心若天洞。
危险不可察。
郑思言在腹中冒出这一个对句,自嘲冷笑。那龚尤一见郑思言,脸上笑容与皱纹甚至故意增加几分,大手拍来,将本就冷寒的郑思言,拍得更是浑身发冷。
“郑小将军抽空临老身府邸,老身这新府便更蓬荜生辉了,阿平,还不快里面请!”
龚平与龚尤对视一眼,叔侄俩不动声色地颔首,随即龚平转身亲携郑思言,“其余人都已到了,就缺郑将军一位呢,郑将军快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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