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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他要将赵光这种人身上的傲气与尊严,一点点地打压,抹掉。
“给我一天时间。”赵光坐在地上,换成镣铐的手各置于膝上,没有看他,只敢看地,“我会说服他们,让陛下退位。将帝位禅让给英王。”
邵梵皮笑肉不笑。“那就有劳少保出面。”
“等等。”赵光转折道,目光闪烁了一下,摇摇头,“我只能做到这些,怎么选择,就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了,若还不肯,我亦然没有办法。”
“那我再教给少保几句。”
赵光抬头。
邵梵着一身青蓝色的武袍,除了腰间一枚玉环与进宫的腰牌,并无多余装饰,他屹立在光中,那表情属实冷漠。
“哪个不肯,就会被拉进上右军院狱拷打,脱皮拔骨,死人的话也套得出来。趁还有后路该见好就收,切莫得寸进尺。”
赵光目光瞬间紧缩。
邵梵蹲下与他齐平。
“建昌府的刑司军,左右巡院现已被我与郑思言带头接管,少保该知这郑将军耐心浅,别说区区文官,就是他手底下犯了错的铁兵,都挨不过他手底下的一顿板子。屈打成招之后就完了吗?”
邵梵冷笑,“呵,结局不过是建昌府外的断头台,血溅三尺之后,尸骨与文人清誉也荡然无存。少保可将此些话,原样带到。”
邵梵的这一段话,让赵光怒不可遏道:“你虚读经学,破坏礼法,罔顾纲常,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说清、誉二字?!”
赵光的语气与目光都越发森冷,“你与宇文平敬,父子两个同为英王鹰犬,手段这般残酷,我又怎会信你还有常人基本的良心跟’仁义‘在?”
“......否则何苦为难我的女儿,连让我们父女相见一面都做不到。”赵光轻轻苦笑了一串,“奸佞得势,日月蒙尘,陛下与我等全都是阶下囚,没有选择了而已。”
“我既然能保你女儿,就能从郑思言的手底下保住他们。郑思言好开杀戮,而邵某,向来识时务者不杀。”
他太冷静了,赵光悲愤中持疑反问:“去年浴佛节围猎,我看得出来你并不耽溺名利,犯下造反之罪,囚禁当朝天子一心拥护英王,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邵梵并未答他,“......明日此时,英王与我等必须要看到结果,否则先杀你以儆效尤。”
不待赵光继续追问,邵梵已经跨步出去,门重新落锁。
自治疗赵令悦的御医被送回宫后,邵梵不让任何前朝的人再接触过她。
不止郑思言的探子,连赵晟的内官都被打发走了。
如他所言,他不希望赵令悦想起来,细米好菜养着她并不难,但她记起来一切,指不定会在朱雀值坊里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日赵令悦睡过午觉,王献才被放进屋,不意外的,她开口还是那句“你是什么人”。
王献的情绪不禁在肺腑里上下翻涌,心情是形容不上来的复杂。
进门前邵梵让他“不该提的一个字也别提,长话短说”。
为何如此?
因为她的父亲赵光出面劝降,随后与其他大臣草拟退位诏书,让赵洲禅让皇位,新的鸿胪寺卿告知初六雪停放晴,是为大吉,赵晟的继位大典就定在了那日,也就是明日。
三司二府已经在赵光的带头下倒戈顺从。
其中不肯承认赵晟的一些年轻武官,刑部未逃的尚书,兵部的侍郎等等,全都关押于邵梵所接管的左巡院狱。
邵梵提着赵晟的旨意,将犯人从左院接到了右院,给了这些前臣体面。不至于脱衣赤裸,剥皮抽骨,行刑前遭受拷打到血肉模糊。
行刑定于正月十四,于赵晟继位的八日后公开斩首。理由便是朝臣以谣言祸君,至陛下昏聩,现今退位让贤,新君临朝,定要肃清朝堂之上的奸佞之臣。
这下子,赵洲落得这般下场,倒是他们背了黑锅了。
这世道如同滚滚东流的大河,裹挟着一个孤立无援、无家可归的小小郡主。王献看着她尚不知真相的透丽眼眸,喉咙干哑。
对她而言,眼下能够失忆,已经是幸事......
再观这间小院,像牢笼一般囚困她在这方寸天地,却也让她稍暂能逃避现实,王献没有提起赵琇,他寥寥问候了两句,让她着意滋补、安心养伤,便立刻退出了卧房。
卧房外,邵梵与宋兮都在等他。
王献与一直看着门口方向的邵梵视线对上,后者颔了颔首,“说完了?”
“嗯。”王献缓了缓脚步过去,提起另一件正事,“你之前跟我说的,我有个主意,可以引君入瓮。”
邵梵忽然抬手让王献停,看着王献身后。
他手负在身后,轻声问:“怎么了?”
王献与宋兮顺邵梵视线看去,原来是屋内的赵令悦不知何时到了门边上,一手撑观景的美人榻,一手持着半卷闲书。

第7章 星月照雪(七):待嫁 太阳蔽于云后,赵令悦站在门前窥视他们。
她的身形清瘦窈窕,螓首蛾眉,抬眸走步都有仕女图里的陈贵都雅之风,像一幅临春的优柔画卷。
但宋兮怎么看都觉得太过冷淡了,不算是很好亲近的那种女子,是矣,他平时对西院退避三舍。
另一个方面,是他也不敢僭越邵梵私自搭话。
赵令悦看了他们三个一眼,迟疑地摇摇头,“......闲来走走路,并无事。”
“天还未暖透,寒气重。你不要站在门口吹冷风,回去看书吧。”他给了婉娘一个眼神,婉娘便自内将门扣上,门缝发出沉闷的声响。
门阖上,宋兮才敢低声问,“郎将,她是不是跟抬莲那丫头一样,都很怕你?”
不止这点,宋兮觉得邵梵与赵令悦之间的氛围有些怪。
宋兮觉得,她既像是人质,又不像是人质。
从那日他望着邵梵陪她共淋雪,披风也不穿,专心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大雪中将她给抱回来,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开始了。
邵梵没有回答,反问,“她怕不怕我,重要吗?”
“哎呀不是。”宋兮挠了挠头,便又看向王献,再问了一遍,“王参军,她是不是很怕郎将啊?”
王献微笑,“那不是怕。”
“不怕?怎么整日连话都不说一句,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憋......”
“多说多错,她不信任郎将,自然谨慎些。”
宋兮恍然大悟,还想笑话谁呢,就先被邵梵使劲推了一把,他稳住了脚跟才没有摔倒,“哎呀......你,郎将你脑羞怒成了。”
“是恼羞成怒,宋兮,你近来废话甚多。”邵梵拍了他一肩,往前走去,“郑国公派来的人差不多要到了,你跟我去迎。”
郑国公是郑思言之父,唤作郑慎,位同宇文平敬。
王献未曾意外,宋兮却如临大敌,忙正经起来与王献追上他,“这郑国公还真是,那心眼跟马蜂窝似的,比他儿子多多了!进京后非要处处盯着,生怕我们哪回做什么不带他,他少分一杯羹!嘿,这又是从哪儿漏的风声......”
不该漏的风声是宫中的秘密,这个秘密也让赵晟夙夜难寐——传国玉玺在逃跑时被前太子赵义带走了。
登基大典在即,他们却只能偷偷摸摸用假的,这成了赵晟心里的一块大石,压的他难受。
邵梵想要先引诱赵义过来,借机活捉了他,赵琇毕竟是女子,她的幼子太小没有执掌之本。
只要赵义在手,来年开春他们再打过去,把传国的玉玺抢回来,就能彻底了却后患。
英王派来的有两人,门下侍中郑御,和中书舍人钱檀山,几人一起去了议事处铺开地图。
王献将他的计划详细陈述出来。
“我们的人会在后日对翰林院和枢密院等人公开行刑,若能提前放出废帝露面,昭月郡主同被处置的消息,四日内便能传进赵氏残党所盘踞的单洲。”
“而赵义感情用事,听闻父亲和他疼惜的姊妹有难,必定会带人偷偷潜返,试图抢救。”
郑御和钱檀山听得认真,他们都清楚王献以前是什么身份。
若要较真起来,他如今跟赵琇也没有和离,按辉朝律法,还仍是夫妻,这样明晃晃地算计妻弟赵义,令郑御心中唏嘘。
这种灭门的大义有些癫狂,让钱檀山也感到语塞。
“赵义会亲自来?”
“相信我,我有把握。”
钱檀山顿了一顿,张口询问,“若公主阻拦呢?”
王献抿唇。
钱檀山又看了看邵梵,邵梵上前一步,俯下身,神色锐利,“中书郎,可知道辉朝为什么要亡?”
钱檀山:“......守旧腐朽。”
“没错!朝官与京官里的明智者永远被排挤。在座几位皆得不到重用,被朝廷驱赶贬谪,而赵琇是赵义的臣姐,赵义是君,她是臣。君主要做什么,臣子是不能拦的。”
过去的赵琇不能拦,也没有拦,她耽于个人享受,不计长远,当长公主时奢靡艳丽,与驸马王献朝朝暮暮。
现在的赵琇,不知还有没有余力去拦。
王献神色一黯,喝尽兔毫盏中的冷茶。
“辉朝腐朽堕落,各持己见。可君君臣臣所有人都很守这一套,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不惜害死清官好官,还有为他们鞍前马后的武官!”
邵梵说完哼笑一声,扯起半边嘴角,有点像是嘲讽赵皇族的作风,也有点像是苦涩的自嘲。
“邵郎将之言,言之有理,只是......”郑御一直捻着胡须,“废帝是退位,如何能跟清君侧的官宦一起露面?在百姓眼中,他是养老的天子,不是犯了错的天子。这听着,不太另单洲的赵义信服啊。”
“郑公,处置并非处刑,而是露面。”
“嗯?”
“旧天子观刑,帐置于市内,随即身体不适,中途返。”王梵眼底倒映灯烛的火焰,“赵义要在那个时候动手,而我们要在那个时候捉他,机不可失。”
钱檀山忽问,“那么昭月郡主,郎将打算如何处置?行刑,还是观刑?郎将不让其露面,也不肯放宫中的人进去寻她......可她毕竟是前朝贵族,废帝近亲,一律进宫中关押,集中让人看守才更稳妥。”
他看着邵梵,对他这段日子的表现若有所思,又碍于邵梵如今掌着半边权,不敢直接戳破,只能侧面提醒他一下,他该怎么做了,。
“郎将这次用她引赵义出洞,过后也将她送入宫了,不要再耽误,让她与废帝等人关在一起,这是英王的意思。”
“关多久?”邵梵问。
钱檀山愣住,“这要看新天子意。”
“嗯。”他点头,“知道了。”
钱檀山见他点头,以为他同意了,带着点微笑,“那郎将可否回答下官的问题,她是观刑,还是行刑?”
邵梵也笑了笑。
“她?直接午后处斩。”
正月初六,雪止风停。
建昌城内横平竖直的宫廷群殿,在冬日的暖阳下显现出原本的白墙金瓦,枯枝落芽。
宫婢、人臣于前后宫和朝堂上来往,拜贺万岁,皇城呈现出一派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的假象。
这日赵晟正式登基,旧天子文辉退位。
起居舍人的笔头下,记录赵洲被尊为“弘郡君太上皇帝”,同时新帝赵晟为“文盛帝”,改年号惠和为崇安。
从此,旧朝成为孤影,已经是历史中西去的一粒尘埃了。
到了十四日腊八节前后,北开的刑场也是一样挤满了观刑的人。
一大清早,台上便被军士押来了三五个老者,这里头只有一个人的囚车被老百姓扔了烂菜叶和臭鸡蛋,便是太尉秦守世。
他身后插着圈“刑”的令板,大嚎大叫,满嘴求饶,眼泪鼻涕齐出。
一看见那行刑的武夫扛着闸刀上刑台,顷刻便两股颤颤,肥腻的大肚下两腿之间,渐渐溢出一股骚臭清液......
失禁了。
楼内坐于高堂案前的行刑主官见状,同一旁的辅佐官求证,“我记得由左巡院交来行刑的名册里,并没有这个人啊。”
“是。”
“那还.......”
辅佐官轻声,“是现任参知政事的意思,半夜派人来送的信,将他圈上去。”又凑到提刑官耳边,“这秦世守为讨好废帝巴结郡主,帮着打压陇西修远侯与邵家军,这桩旧闻大人竟然不记得了?”
“我有印象。”提刑官点点头,“......那官家那边?”
“官家放权给参知政事,提刑大人将他的意思照办就是。这秦守世从前拍官家和都堂下三省的马屁,专捞油水,哪里是什么好东西?您看多少人恨他,这王献也算为民除害了。”
那提刑官点头擦了擦冷汗,只等行刑令一到便按时行刑。
忽然,人群又自远处哗然。
辅佐官伸长脖子望去,因为拥挤也看不出所以然来,提刑官呼了两口冷气:“听闻今日太上皇出宫观刑,我这心里真是,从一早,眼皮就跳个不停,着实一宿无眠啊。”
辅佐官便说些笑于他放松,“大人是左眼跳还是右眼跳?”
“大概......是左眼。”
“大人宽心,那是喜兆,说明——斩的好。”
“......”提刑官俯视刑台与各色众人,示意手下士卒,呵令众人不得喧哗。可暗地里摇了摇头,“但愿如此......”
至要行刑时,喧哗声愈演愈烈 。
太上皇弘郡君的华盖鸾驾,被四匹白马牵引而来,赵义的便衣御林军也一同到达了南开闹市附近。
与此同时,暗地里的宋兮、郑思言这些人也在守株待兔。
城门口处,等待检视的车中女子手持一尊金丝镂空暖炉,内里烧着贡炭与佛手柑香。
她也听见了喧哗,掀开车轿。
轿角的花鸟纹镂空香球动了动,引乔装后的赵义侧目。
但命运弄人,赵义看来时她已放下车帘,赵义只看见半只女子素手,未曾留心。
而赵令悦也未曾恢复记忆,她已被邵梵给说了个新的身份,安排着去离京的路上,待嫁。
嫁给谁?
自然是邵军统帅,兼现任左巡院院首,邵梵。
她一走,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便要上演了。

第8章 玉药洳茶(一):醒悟 在王献考取状元那年,为填补被贪空的国库,辉朝在全国十六洲内足足放开了十三道港口以续命,同时开放建昌的定票典当行,允许商人财产在京中画押。
今日北开港口菜市停着几口南边来的货船,旁边岸上的坊内还有不少当铺、银子票局用以置换金银足锭。
赵晟一登基,便着力恢复市坊秩序,北开河的清明桥里很快挤满了商贾、卸货的船工。
在富商对船工下达的吆喝声里,宋兮坐在庆春早点坊喝肉粥。
包厢的门一开,暗卫进来复命。
“横班,人都到齐了。”
屋顶,楼下,街上,还有水上浮着的船,巷子的密闭深处,全都是他们的人,宋兮布防了一天一夜没吃饭,他囫囵嗯了一声,端着碗将第五碗鱼羹喝下去,碗底的新鲜鱼肉也舔干净,才重重将空碗往前四个上叠去。
他往屋顶上看了眼,“弓弩都发过了?”
“发了,每人有三十支短箭,只是......横班与郎将都未曾收到准确消息,那帮人若是进城,也只怕是乔装易容了。”
“他那把瘦小的软骨头,化成灰老子也认识!”宋兮站起来,目露凶光,“赵义一出现,听我的令,你们就将他身边的人......都射成刺猬,但这赵义可不能死,要活的,你们碰上了也别伤他要害,交由那些姓郑的手下去抓好了。”
郑思言处处要揽功,可每次出力的都是宋兮,他以往不会这么大方。
暗卫只负责接令,“是。”
宋兮躲在暗处伺机时,郑思言又过来缠他,套他的话。
但没几时太上皇的那顶专用黄轿就出现了,郑思言只好闭嘴。
四马镶金行于青石板路上,金黄刺绣的四面薄帐里,显出一个穿翟衣的佝偻男子,他要去“观刑”,这让街上围观太上皇的人一下子沸腾起来。
外人越发热闹的氛围里,屋顶上,桥下着黑衣便服的暗卫与郑兵越发目光炯炯,围绕着庆春坊这边的气氛也越来越低闷。
宋兮手中的剑,越握越紧,直盯着那辆行过清明桥桥岸的皇轿,开始四处梭巡,气氛紧张的静可掉针。
果然,桥上的一群船夫扔掉货物,悄悄朝皇轿的地方冲来。
宋兮拔刀,对郑思言喊,“就是这时候!”
赵义的人从货物里抽刀,直冲皇轿周围的宫内侍从砍去!
两行人打在一起,按计划,郑思言他们得将人逼到无人的道路上,再找出赵义,其余人由宋兮射杀,免得射伤百姓。
混乱中赵义中一人踩着郑思言手下的尸体翻身上轿,待看清了,那轿里的人哪是什么太上皇,他是废帝身边的亲信太监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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