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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赵光如遭雷击,登时呆立当场。
他忍住怒意,“你让我见见她。”
邵梵轻笑,“你肯照我说的做,我就让你们父女见一面,不然,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赵光大睁着眼,胸膛开始剧烈起伏,显然被他气得不轻。最后,咬牙从嘴里挤出二字:“奸佞!”他含着泪,破口大骂,“奸佞......好一个奸佞!”
就在邵梵与赵光切磋的这时辰,那头值房西院寝屋里的赵令悦,烧里带毒,受了重伤一直没醒。
军医李无为喊宋兮进去,一脸的摇头,“这姑娘头颅豁口太深,又冻了半天染了急病,今晚要是还不退烧,八成熬不过去了。”
宋兮有些头大,“这可怎么办,人可是郎将拼了命救回来的,死了太可惜。”
李无为就等他这句话,“呐,要不我给你支个主意好咯?你让郎将带两个宫里的御医回来,宫里有御药房,他们手上肯定有能救这姑娘性命的药。”

第5章 星月照雪(五):苏醒 眼看赵令悦确实要不行了,宋兮不敢耽误,派人进宫,又请军中的两个女眷都到房内去照顾她。
二更时夜深,她们母女把炭盆生上,至在她床下暖炕。
婉娘探了把她的手腕,“这姑娘手越来越冷了。”
好在王献这时到了,身后还跟了两个提箱子的中年男人,“他们是宫里的御医。”
宋兮的人当时一到宫内,关押处紧锁的屋门也被推开,邵梵站在门外开口要人,他周身气概跟鬼煞一般,赵洲身边的御医自然打死不肯过去。
邵梵默了会儿,直接沉吟,“你们的郡主要死了。”
此时御医打开医奁,取了针包,一针扎于手上,令一人配合他将赵令悦翻了个半身,扎在她的颈后,年轻点的御医道:“玉体贵细,疗中衣衫不整,可否将帐子放下以掩身。”又对王献说,“非礼勿视,男子一律避到帐外。”
婉娘南方农村出身,从没讲究过这些精细礼节,请示王献。
他点头,“隔帐也放下吧。”
外帐和内帐都放下了,帘子垂挡住那道细影,他坐在一旁等着,因炭盆烧狠了,额上背后起了一层温热的细汗,几缕脚步声之后,还以为是倒茶的来了。
却没想到是邵梵。
“你不是还要点兵?这就忙完了?”
邵梵抬眼,“我过来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
“还在救,但不大好,她伤的太重了。”
“噔”的一声,邵梵将剑重重搁在桌上,“连阎王都不肯收她,那便就再重,也救得了。”
话里听不出喜怒,但突兀的声响吓了换水进来的婉娘女儿抬莲一跳。
邵梵今日一身冷雪,被热气一蒸,竟开始散发出隐隐的血腥气,跟赵令悦的那种不同。
赵令悦虽然脑有创口,仍通身存清澈的女子体香,抬莲怕得很,轻手轻脚地缩着过去。
布帐一开一合间,邵梵甩衣坐下。
他盯紧帐子缝隙,帐中女子眉目紧闭,额发已经打湿。他抿唇道:“她当时从雪底下爬出来,就是还想活。”
她爬出了马车,努力从大雪中挣扎出来,才算得了一丝生机,那一马车只有她侥幸存活。
若就这样死了,邵梵料定她不会服气。
王献惋惜赵令悦的处境,“她确实是个很倔强的姑娘,凡事都很有自己的主意,与......”顿了顿,“渡之,若有可能还是放她走吧。她以这样尴尬的身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
邵梵见他神情怜惜中带着落寞,知道他是又想到了那个人,捏住他肩膀,“别再说这种话,让郑思言听见,又去让他父亲的门客在英王前参你一本,落人口实。”
王献撇过头去。
论心硬,他道行不如邵梵,邵梵可以说是个没有软肋的人。
他们谈话的时刻,抬莲又端着水盆出来了,一盆淡血色的热水在他二人面前过去。
邵梵眼尖地叫住她,“姑娘你过来。”
抬莲瑟瑟缩缩。
王献看了那血水也微微皱眉,邵梵疑心重,“他们在做什么?”
“扎头,”抬莲急的打舌头,“指头,给姑娘指尖放血呢。”
“为何?”
“那些人没,没说。”
“莲小姐,你先去倒水。还烦你给我们端些茶来,多拿几个杯子。”王献支走抬莲,也喊他坐下,“你疑心他们害她?赵光和赵洲不会舍得的,她年纪小染了重风寒,确实也得把湿毒排出来。你着伙夫杀几只新鲜鸡跟鱼,给她补补血,多吃点就补回来了。”
邵梵手扶上桌,王献以为他要坐,谁知他的手一把摸上了桌上的佩剑,提剑就往帐中走。
“渡之......”
在帐边燃艾柱的婉娘见到人高马大的身影出现,骇了一声,“郎——”不待婉娘喊完,他已经掀开了卧床的内帐,直接闯了进去。
弯腰忙碌的两个大夫转过身挡住邵梵视线,对邵梵横眉冷对,“施针作疗不可打断,你还不快退出去?”
邵梵表情未变,提起手中紧握的刀柄。
那二人一见兵器,神色大变,“你要干什么!”
下瞬邵梵手腕一挑,用刀鞘挑开了碍事的两人,那动作看似轻巧,实则下了力道,两个御医一下子便被搡开了几尺距离。
床上的赵令悦胳膊衣领俱开,指尖小臂,还有锁骨下都扎着针。
她在香气缭绕的烟雾中安静沉睡。
卧内烧着去湿寒的艾香,还掺和了些别的药材在内,有淡淡的佛手柑香从苦涩里跑出来。
邵梵弯下腰,闭眼侧耳,略去房中琐碎的动静,直到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吐息声。
御医黑着脸看着这幕,重重从鼻腔中哼了口气,敢怒不敢言。
邵梵敛刀退了两步,用眼神示意他们两个上前,转身时婉娘就倚在帘后,她也将方才那幕瞧在眼中,尴尬地笑了笑。
邵梵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淡定照原样退了出去。
药香一宿不断,至几声坊间的鸡鸣,天亮了。
熬过了这一夜,屋内的御医将针收回,邵梵留下一个,安排在轮值房里住下,另一个送回宫里软禁。
不肖他说,赵光这下也会知道赵令悦在他这里所言非虚。果然当日,他要门守报信自己想见邵梵。
午间,宋兮道,“他肯定是想要你放人。咱们费老大劲,又是扎针又是灌药,那昭月什么时候能醒啊,宫里的大夫说了吗?”
邵梵摩挲腰间的那枚玉环,“她没有大碍,迟早会醒。无影在墙边有没有监听到什么?”
赵晟圈养的那些领地私兵不如邵军警惕,关押处四周都是他们的人,还有不少暗卫。
宋兮夹了一筷子麻辣羊肉,辣的口舌津液直流,“赵光本想撞墙自尽,是废帝将他拦下,劝他服从。”
他瘪了瘪嘴,“废皇帝说了,他们几人死都不过早晚之事,眼下能救赵光爱女一命,张口又何妨?赵光觉得不是几句话的事,他还笑呢,说跪不了多久的。赵光就同意了,说要见你。”
“......”邵梵眉头微微皱起,宋兮说罢又吞了一大块羊肉。
邵梵看他把那盘羊肉吃得只剩最后几片,再伸向羊肉时夹住了他的筷子,不让他吃。
“你当初就该捉住赵琇,赵义没有什么头脑,反而是赵琇,她有智谋,手里现如今还多了一个孩子作为筹码。”
宋兮噎了一下,“其实,那天要不是郎将你自个忽然跑去......”他说了一半眉心一凉,恰好此时抬莲也远远跑了过来,赶紧左顾而言他,“那小丫头过来了,肯定是有事!”
“醒了醒了。”抬莲气喘吁吁的,“娘叫我吃好就过来告诉你们,姑娘醒了。”说完,还记得怯生生地给邵梵行了个礼,“大郎将好。”
“好。”邵梵立刻站起身,气势将矮小的抬莲逼退一步,他看了眼残羹,宋兮趁机扫尽最后一片羊肉,把碗里的白米扒干净。
他愣了一下,转头对抬莲道:“你去伙房,让他们炖碗热的鸡汤,清淡些。”
抬莲愣愣的没动,于是他回忆了下王献的语气,“烦请姑娘?你也可以多要一锅跟你娘分,辛苦了。”
抬莲整个人如遭雷击,猛然点了一串头,飞也似地跑了。
宋兮跟他一起走,路上呵呵摇头,“这傻孩子等他阿爹打进京才跟着娘过来投奔,见你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怎么怕你怕成这样?你也没有多可怕啊,打人那也都是打不听话的男人,没有打过不听话的女人的,还是你太严肃了?”
“你说的不对。”他回,“不听话的女人,我一样打。”
宋兮:“......”
他们进了屋子,里头热气蒸腾,视线迷惘。
药香甜丝丝,苦涩涩的气味,烧的人鼻尖哆嗦,睡意混沌。
婉娘听见通报和脚步声出来,为他们掀开了半边隔开桌椅与卧床的帘子。宋兮跟着邵梵就要进帐子,被邵梵拦住,“你待在这里等就行。”
宋兮:“嗯?哦。”
邵梵进了外帐内,在房内中央停下。
婉娘见此便自己走到床边,“郎将可是要妾身掀帘?”
他颔首,“有劳。”
婉娘手够到帘缝,她拉着帘子往窗柱旁退。
正午阳光上斜,射进窗内打在深色的帘上,添了点活泼的温黄,窗外的麻雀啼了一声。
赵令悦的身影映入房中置于台柜上高高的男子铜镜内,如镜花水月,倒映出一个不真实的虚影。
床上的人半坐,棉被叠在胸前,她头上止血的白纱已经取下,一头乌黑的长发刚被婉娘用发梳梳顺,垂在腰后肩膀,泛着黑亮的光泽,发后显现一段鹅白的细颈。
锦衣玉食的郡主,重病一场,仍旧不失华美。
邵梵的目光锋利,如鹰隼尖锐的鸟喙穿透她的身体。
四目相对之时,他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站着,念出这个贯穿他记忆的封名,“昭月。”
而她呆了一呆,眸子透着明显地困惑。
邵梵竟然看不到她该呈现的恨,该有的愤。她只是单纯的,以一种很警惕很陌生的目光,打量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自己。
邵梵默了默,空旷旷的手捏成拳,一板一眼地冷冷叫她的名字:“赵令悦。”
她微微动了动,也冷冷地试探问:“你是什么人?”

第6章 星月照雪(六):失忆 赵令悦经历了混沌不堪的噩梦。
梦中噬鬼神兽一直逼近,四海皆碎,山河倒悬。
她用双手努力地攀爬坡面锋利的山川,掌心血肉模糊,头上山崖还要朝她压倒而来,这时有人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道人影匆匆覆她身上,陪她一起堕入地狱......她如同溺水得救了一样睁开了眼,撑着起来剧烈咳嗽,发现四周全然陌生,头顶上是简陋的素帐,她质问掀开帐子的婉娘,“你是什么人?”
此时,赵令悦再对邵梵问出了同样的话,一旁的婉娘终于察觉出点不对劲来。
邵梵也察觉出来了,他再念“赵令悦”,声量已经小了三分,往前了两步走到床边,眉心微皱地看她的脸,大病初愈,她脸相较去年足足小了一圈,“......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什么?”
赵令悦一愣,也敛起两道秀眉。
邵梵见她不回话,忽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刚伸手想去碰她肩膀将她带过来,别再躲着,却被赵令悦眼疾手快地打掉。
她身子一个打滚,滚到了靠墙的床角去,离他更远,只把自己蜷缩在被子后面,冲他低喝:“你别碰我!”
扑空了的掌心空荡荡的,他闪过一丝微不可见地惘然,将手蜷成拳垂在腿侧,又喊了声,“赵令悦。”
“你为何一直喊这三字,难道赵令悦是我的名姓?”
邵梵自嘲,为何呢?
她本就不值得。
而他是个傻子。
婉娘在一旁观战了这一个回合。
她只知道赵令悦是邵梵带回来的,不知赵令悦是什么身份,但见邵梵似乎被她怼的无话可说,只僵在那儿不动,无可奈何的样子,应该是他肯偏心护着的人吧。
这二人都犟得很,交谈间火花四溅,随时要打起来一样,婉娘生怕邵梵再说胡话吓到赵令悦,连忙上前把帐子一放一挡。
邵梵不悦,还欲继续质问,她拉邵梵到一边。
“妾方才给她梳头发时问她名字,她也没回,妾还当她是内向不爱说话。如今看......”婉娘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像是这儿受过伤,有点不记事了.....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吧?郎将这般,姑娘家要害怕的。”
邵梵跨出门槛,让门兵去找御医,那人得令,他又改口,“不要御医,你找军中当值的李无为来。”
一时脑热竟忘了御医也是宫中的人,自然向着她,邵梵在心底嘲笑,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她。
随即自虐般地抬头看毒热的日光,射进眼中一片火辣辣的灼烧,将那股情绪波动烧灭。
李无为很快过来,给赵令悦把了脉。
邵梵站在一旁,面色缄默。
——他对她了解不多,但从彼此第一眼起,她就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等闲女子,甚至对他这个人的观察过于敏锐。在内务监她心中有气,是因为清楚他在利用,所以才会说出“是你先欺负的我,你要跟我道歉”这句话来。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醒了,应该要以牙还牙地跟他讨回,怎么会失忆?
邵梵不信。
他站在一旁,神色仍旧冷峻而尖酸,等赵令悦存着怀疑的眼神四处打量,不小心与他对上时,那眼神就会像一根针一般扎进她眼里去,势必要她露出点破绽。
但她只是厌烦地调转头。
她不喜他。
一年前不喜。
现在,亦然不喜。
诊完脉,婉娘喂她喝鸡汤,她也乖巧。
邵梵看她一眼,与李无为出了院子,思索时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腰间玉环。
“她是不是在演戏?”
“我看不像,这姑娘脉象混乱,确实是失忆无疑。”李无为淡笑,“郎将是怕她耍花招?但她头受重创,醒来后记忆不能恢复实属正常,一部分出在身体,一部分的病根在心里,这位赵姑娘若有心疾,过去的事让她想起来就痛苦的话,那她就会自己选择失记。”
邵梵将人救回,并未对外说明她的身份,但,单一个皇姓赵,也预示了许多问题,李无为多少猜到一点渊源,知道邵梵多疑,还让他放宽心。
“怕什么?只要人脑子不是坏掉了,那精神迟早都是能恢复的。等我回去再开几副汤药,给她调理心神。”
李无为信誓旦旦的,“郎将不要着急,先让伤者将养身体,等天再暖些你带她出去走走,看看花、游游水,没准哪天她心情开朗,一下就全想起来了呢?”
“游山看水?”邵梵笑讽李无为,“你倒是有闲情逸致得很,不必了。她不想记起来,那就最好一直都记不起来,倒能给我省下不少麻烦。”
李无为一哂,打了个哈欠,他把两个小瓶从药匣子里拿出,塞进邵梵的腰间囊带,拍了拍,“药给你。我说你这个人啊,浑身上下就这张嘴最硬,又硬又臭,跟那粪坑里的石头一样!”
邵梵不想听他啰嗦这些,转身走了,李无为拔高声调,声音跟在他脑袋后面跑。
“我看你就是挺紧着她的,生生让自己别了个快见骨的口子......哎你那药睡前记得涂啊,伤口没退红莫要碰水!”
当日,邵梵进宫。
关着赵洲和赵光的大门一开,宫外带进来的御医就被丢了进去。
“还给你。”
赵洲叫他。
邵梵顿步,“何事?”
赵洲几夜未睡,憔悴不少,“朕退位,你放人吧。”
邵梵轻笑,“还轮不到你来替我做决定。”
赵洲愠怒,现如今已沦为阶下囚,少了往日帝王的威严,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问了句,“那昭月现在如何了?”
“醒了。”
赵洲问御医,“他说的可属实?”
御医临走前,远远被邵梵的人挟着,见过赵令悦一眼,拱手道:“陛下,郡主虽伤重,微臣施针让她退了烧,今日下午微臣见时,人已经清醒过来了。”
“那就好......”赵洲手腕已经脱了层皮,红紫充血,一抬举便刺痛。他用手掌扣了扣膝,“醒了就好啊。”
赵光就在一墙之隔贴耳听他与赵光说话,等邵梵拐进来时早已恢复日常,在赵光左右还关着其他大臣和仕子,只要邵梵经过,骂声此起彼伏,唯赵光的仪度最为平和整齐。
“王献应该已经提前来过一回了,我的意思少保清楚。”邵梵道,“给我答案便可。”
赵光此前一直拒见前驸马,他认为王献是背叛了皇室的内奸,对他个人所持厌恶甚至比邵梵、宇文平敬这些逆党更甚,那邵梵就偏偏让王献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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