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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赵令悦不明情况,但手中萤火虫因她松懈,自手里溜走。这时对面林路里驶来两匹飞马,赵义跟邵梵一群人追赶那花鹿而来。
六名金吾卫举着火把,晃了下赵令悦的眼。
打头的赵义于火光中一发现赵令悦,准备好的弓箭便松下来。
可邵梵没有照做。
他箭在弦上,手中的弦已经绷到最紧,视线穿过赵令悦等人,紧盯着她身后的那猎物。
赵义大惊失色,恐他误伤了赵令悦,大喊,“快放下,没看见郡主在此?”
“——嗖”,三皇子话未说完,长箭擦过林叶,惊散了成群出动的萤火虫,已经射了出去。
赵令悦就是此时发现了直冲冲射来的箭镞。
“梵梵!”
“郡主!”
距离太近,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噔的一声磕碰,就过去了。听得几声哀嚎,那小鹿儿已倒了下去。
月光下,那箭准确得插在鹿颈里。
雅翠岫玉目瞪口呆,两个内侍也吓傻了,金吾卫一动不动,不敢去查看死鹿。
所有人都看清了,那箭,刚刚是擦着昭月郡主的脑袋过去的!
赵令悦自己也不笨,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愣在当场,她看向邵梵,他怎么敢?
可那罪魁祸首竟然还面无表情,像个冷血动物。
邵梵在高处,无人知他心绪早在五脏六腑剧烈翻涌。
他们之间隔着满空被打散乱飞的萤火虫,他不爱萤火虫,甚至是讨厌,萤火里有他年少的记忆,过于沉重。
王家一族因所谓“抗旨”在赵洲手中惨死,家眷连坐。
行刑前夜,他和母亲睡在刑场的野外。
那日是他的生辰,母亲从那牢狱兵的帐中出来,衣衫纷乱,她为他捉来一只萤火,放入他手心。
“昭月郡主出生了,天下大赦,我们都不用死了,你要活下去。娘教你,你跟着天上的归雁往北走,去陇西找修远侯宇文通,你父亲是他的故友,他一定会收留你的。好孩子,一定要记住娘的话,记住了.......”
母亲哭了,年幼的他亦心痛,这种轻微的呢喃在林中随风再现,就像是梦魇一样挥之不去。
经年过去,昭月郡主这个刻在伤里的字符,也成了他眼前的真实。
邵梵呼出一口浊气,翻身下马。
自那箭射出后,赵义几乎是滚下了马,到了身前悦,四处扯看,“梵梵?!伤到哪儿了没??”
她脸上血色亦褪尽,“我......”抬手,摸了摸右髻的发。
赵义巡眼过去。
她今日梳得是个双蟠髻,螺钿梳点翠其间,左右各簪了玻璃空瓶簪,簪头似瓶,可再插花。
现下左边的簪子还在,右边的明显被箭镞打烂,只剩下一截断尾。
赵义怒极,一转身发现邵梵已经单膝跪地,等在那里领罪。
几个大步,抬脚狠狠踢上邵梵请罪的脊背,一股脑地拳脚相加,邵梵不吭一声。
原来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听闻邵梵在军中夜视极佳,射术一流,每次都是夜袭敌营,屡试不爽。
赵义年轻气盛,平日也最擅弓骑,加之喝了酒性情上来,便当着赵洲的面,请求与邵梵于昏昼一比高下,赵洲欣然同意。
二人简装便策马复进林中,临时起意也未曾叫女眷回避,谁知赵令悦会碰巧也在林间?
邵梵到底是哪来的一百个胆子,能拿赵令悦的性命打赌?如若他马偏一步,又或是她躲一躲,那后果都不堪设想了!
思及此手不免更用了力,发泄了一通,对着赵令悦身边的人大声恼道,“带郡主出去!”
赵令悦被左右人扶着往林外走时,双腿还一直止不住地在发软,脑海控制不住的,开始回忆那日邵梵面见赵洲时的场景。
她也听到过赵洲与皇后议论,老修远侯死了,这次将他父子喊来,是要趁机收归军权的。
两相联系,赵令悦蓦然肯定了一件事——这个邵梵不是要害她,就是想要利用她。
她气地胸膛剧烈起伏,挣开雅翠岫玉的手,将那被他打断的琉璃发簪从发间拔出来,蓄力甩了出去,怒骂一声:“这个混蛋!”
雅翠和岫玉连忙凑上去给她顺气,“混蛋混蛋!白瞎长了双眼睛,敢叫我家郡主受惊?待禀报官家,看官家和大人怎么收拾他!”
赵琇得知赵令悦被偏箭打断发簪送回了家,立即与王献赶进了营帐,赵洲坐在上首,底下人都已经齐了。
邵梵脸上挂了彩,此时鼻青脸肿,赵义将林中经过禀报出来,言尾还愤愤讥讽,“儿臣倒不知这邵郎将如此看重输赢,一只鹿而已,跑了便跑了!竟还比得过昭月的安危性命去了!”
此话一出,宇文平敬即刻面如菜色。
他慌忙跪地求饶,“犬子怎会想要加害郡主?!定是喝多了酒糊涂了啊,看不清物也是有的,求官家饶这孽障一命!老臣半生无子,好容易得了这一个。”
又屁滚尿流地爬去了邵梵旁边,大力抽了邵梵两巴掌,“好在郡主无碍,官家郡主要怎么罚,只要饶他不死,都……都任凭处置!”
既赵令悦无事,赵洲也不能真的就因为这件事砍了邵梵。
反倒是宇文平敬这一番涕泪纵横,哭天喊地的,总归不好看,也扫了众官兴,“卿先起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邵郎将,也是喝多了酒。”
邵梵伏地叩拜。
他有十足把握伤不到赵令悦毫毛,只言片语都不为自己辩解,直接伏到尘埃里去,“臣该死,是臣糊涂,眼盲眼瞎惊了郡主!”
赵洲嗯了声,佯问赵光,“少保想怎么处置合适?念其履历军功,还是从轻发落罢了。”
邵梵屡立军功只是赵洲嘴上说的好听,他始终没让邵梵超过七品绿服的官阶,就代表了他真实的态度。
这次失误恰恰给了赵洲机会,他必定要借此削弱陇西军权。
赵光棕面短须,余怒未消,缓缓道,“既是武官,那就按军中失职惩戒如何?无故射伤平民,按大辉律法,校尉以下打十脊仗,以上二十,郡主非寻常百姓,宣义郎身为中将知法犯法,更要以身作则,再加十折仗,三十罢!”
宇文平敬只好磕头,“该打!该打!就照少保说的办。”
几个文官又起身作揖,对赵洲道,“郡主金尊玉贵,虽与百姓有别,但若是大行特权反失了法公规正,还是谨遵律法,二十折仗便罢。”
赵光唇角下挂,未再辩驳。
赵光是皇帝近亲,赵洲不好公开偏颇,“便照学士所言,按律法来。”
“嗯,那就二十脊仗。禁酒一月。此外......”赵洲顿了顿。
这一顿,让在场的人都拙火,噤声。
赵洲要评判了。
宇文平敬更是一脸热汗,邵梵额头对着地面,他闭了闭眼。
等赵洲最后的发落。
“降横班副使为大使臣,拜修武郎,降正帅至副帅,领邵军一半,另一半交于副指挥使。”
副指挥使是赵洲派去的中央官,道完便作揉额,“好了,都起来,累了一天,众卿也回了歇栖,”玩笑道,“宣义郎明日睡起了,可别忘了去内务监领板子啊,这大男儿敢做敢当,少保回去哄一哄,郡主也就不闹脾气了。”
半家常的话,叫天子又变得随缘亲和起来,众文官笑,簇拥着赵洲走出了营帐。
赵义仍有不满,还想跟赵洲复议,赵琇连忙将赵义拉走,王献看了一眼他们,跟在赵琇身后。
跪地的二人等棚中空了,对视一眼,个赛个得狼狈。
邵梵是真的松了口气。
太险了,赌赵洲的喜怒,太险了。
但寻机闹这么一出幺蛾子,二十板子,赔了一半邵兵,皇帝便不好将事情做绝,起码得累而待之。
他们回了陇西,也能缓其日月,另行他策。
邵梵这是赌赢了。
邵梵有时胆识骇人,叫宇文平敬也猝不及防,好在这半路父子还是一唱一跳打完了双黄。
回了歇脚处,屏退众人,守好门窗确定无人偷听,宇文平敬才压着声道:“你要寻个错处,何故非去碰那昭月?不知道她是官家身边的红人?”
“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脸疼不?”
邵梵手搭膝,正襟危坐,只那花脸格外出相,“我皮糙肉厚的,无事。”
内务监的板子可不轻,若赵洲不特意松口多少得皮开肉绽了,宇文平敬敛住唇,手砸了好几下床板。
“卧薪尝胆十年一剑,成大事者皮肉伤算什么?你好歹没有叫你父亲失望过,再等等,这些我们全都得讨回来!明日,只能先委屈你接着挨打了。”
邵梵笑一笑,“恐怕不止挨打那么简单,王献传信,说郡主一直对我颇有微词。”
“什么?”
“昨夜之前,她就已经跟公主编排我,说我虚伪。”
宇文平敬瞪了下眼,复述,“虚伪?郡主说的这话?”
“是。”
“那你还是不该惹她,万一你伤到她半分......”
“我知道,可我没有选择。”
翌日,邵梵去内务监领罚。
木杖敲在邵梵平躺在刑凳的骨肉上,起落之下的风中都裹挟着他血汗的气味。
宫中一般都只打小杖,可给他用的是大杖。
他将牙齿咬得铁紧,额头上的青筋毕露,又一击砸下来后,他脑中弦一扯,骨头咔嚓一声,似乎是哪里断了。
赵义在一旁受天子吩咐监刑,明明已经过了二十,但刑仗仍旧不曾落下,次次往他断了的腿骨处砸,没有人喊停。
那一瞬,邵梵差点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
但因为王献透露的消息,赵琇知道赵义滥用私刑,怕他闯祸,只好匆忙赶到内务监,她心知肚明赵义怒火的源头,还带上了赵令悦。
进院见赵义让人换了大杖,赵琇轻手推了赵义一下,低声道:“难道你要打死他吗?官家可没有下这样的令。”下秒对执仗者喝停,“先停下!”
霎时间,堂内只有邵梵沉重的呼吸。
跟在后头的赵令悦听着那带血钩样的呼吸声,恳求赵义收手,没敢去看邵梵的衣服上渗出来的是汗水还是血水。
这人利用她与朝廷、官家博弈在先,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宫内办事得按章法,赵义冲动用事为她徇私,也没问她本人愿不愿意呈这个情。
而且后面出了问题,不还得算在她和她家的头上么?
赵义对她什么都好,就是人太蠢。
赵令悦道,“我知道堂哥是为我出气,可官家只叫杖二十,你私自加了,回头怎么跟官家交代呢?”
赵琇也劝:“大杖不是小杖,不能再打了。”
可赵义不听,因为他不是一个智高的人物,想不到那么多前因后果:“八品芝麻官,他滚回了家有什么好交代的?不许停,继续打!”
赵令悦鼓起一口气喊,“你们不要打了!”边说边快步走近邵梵,邵梵没望着她。
赵令悦在他脑袋上方袖起了手,傲慢道:“何必逞强呢?你昨夜确实对我无礼,跟本郡主道个歉,我就饶了你。”
邵梵这才看向她,血丝布满眼球,咬牙镇定。
两相一望的那刻,他的样子将她窒住。
赵光平日里总说,人的善恶只在一念之间,世上本没有完全的好人坏人,他招惹她有他的苦衷,可能是在为自保挣扎。
那一瞬间,她竟然有点可怜他。
赵令悦看着他的眼睛,用仅他们二人可听见的低声,向他呢喃,“昨晚是你先欺负我的,所以你应该要跟我道歉。”
邵梵胸内抽着气,连带整个胸腔都在发疼,被汗打湿的眼睫毛抖了抖。
她又拔高了声音,好让在场的赵义也能听见,“以后看见了我记得要绕道走,别再来招惹。”
“......臣无礼在先。”邵梵松开铁紧的牙,缓缓开了口,狼狈趴在那里,一字一句地说,“......求,郡主原谅。”
邵梵求了饶,赵义才放过他,但不让人给他一把竹藤椅,非要他自己走回去,将他再次凌迟一遍。
那日他腿都是拐的,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内务监,地下硬生生被他的脚步,拖出一条湿淋淋的血路来。
后面就听说邵梵跟修远侯两个人连夜滚回了陇西,安安分分的,在地方当个八品官和酒囊饭袋去了。
陇西,一块边塞之地。
苦寒,人烟稀少,也是抵外的军事重镇,陇西军六万余,本是保卫国朝,誓死效忠君王的,谁能想朝朝狼子野心,宇文家会跟邵梵一起掀杆做狼呢?
如今辉朝没了,赵令悦前半生受辉朝供养,后半生,注定要和反了辉朝的邵梵,纠缠不休。
邵梵找回赵令悦的当天,便与王献一同进宫面见英王。
议事处还被押了几个五花大绑,跪在那儿的大臣,身上是破旧的品官服饰,他们见到邵梵与王献,其中一位大臣猛地用头撞过来。
可惜还未到二人身前,就被一旁的士卒打翻在地。
大臣心有不甘,破口大骂,“尔等反贼!深受君恩,不思忠君报国,大逆不道背主叛乱....”
邵梵不痛不痒,淡道:“堵嘴。”
英王赵晟叹过气,便叫他们三个过去。
赵晟试探着,柔声明言,“本王欲留下叔叔的命,放那些年过花甲的臣子退仕还乡。”
相较于赵晟柔软的同情心,邵梵可谓是刀枪不入,直接冷言道:“赵洲能活到几时,要看他配不配合,至于那些大臣,大王是不是以为,他们不会用刀就没有威胁?”
“一旦放归,寥寥几笔煽动人心,编造流言都是个中高手,制造民乱也不在话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因此这些人只要活着,就必须掌握在我们的手下。”说到最后,邵梵拱手,“臣请问,前太子少保赵光,现在何处?”
“他与本王叔叔一起留在了宫内,应该也被关起来了,你找他干什么?”
王献见赵晟不解,便替邵梵补充,“邵郎将抓到了赵光的次女昭月,可借她让赵光低头。赵光身处太子少保的位子,若能叫他出面去说服那些老臣支持赵洲退位,倒是个不错的权宜。”
赵晟思索,“他......是王叔的心腹,胜算能有多大?”犹豫间刚要派身边的人把赵光带出来,邵梵又压低声说,“昭月是他的亲眷,既然以此为条件,不便在众前跟他谈,臣单独去见。”
英王颔首。
邵梵去见赵光时,他手脚被绑着,虽一日一夜滴水不进,但精神力气都存,此时,听见动静睁开了假寐的眼。
邵梵蹲下来,单刀直入地说,“我想让你出面去说服那帮翰林院和枢密院的老臣,让废帝退位,辅助英王登基。”
赵光目光骇然,冷笑连连地撇过脸,“......不可能。”
“我们谈谈条件。”
赵光摇头哼笑,“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多费口舌。”
邵梵也笑了,“谈谈你女儿如何?”
“你不配提她一个字。”
邵梵目光冷然,“看来你确实不怕死,就不知道你死了,落入我手的赵令悦该如何。”
赵光猛然睁开眼,目露诧异与怒色,“你说什么?”
邵梵一字一句,缓缓地道,“昨晚三更时你被捉,赵琇侥幸逃脱,但赵令悦被我捉了回来,现关在我营中,成了我的俘虏。”
赵光神色越发冷硬,“我不会信你的。”
邵梵又笑一笑,他的眼白还有些充血。
赵光并不知那是为了救赵令悦受的伤,只令他看上去更加阴森渗人。
他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交到被绳索束缚的赵光手中,“这东西,少保不会不认得?”
赵光低头,淡紫的夹棉丝罗透着花格窗漏进来的光,显出缠枝石榴的暗纹,那是赵令悦从公主府出来与他父女临别时,身上所穿的冬裙。
棉绸布里一只羊脂白的和田手镯,正是赵令悦及笄后赵洲所送,赵令悦一直贴身带着的。
“辉朝习俗。女子未嫁,镯不去身。”邵梵推了推赵光开始哆嗦的手,将东西推进了他怀中,“收好。”
一句“收好”,叫赵光浑身毛骨悚然。浑身有种已经拿着赵令悦骨灰的森然,原本颓唐认命的眼神,顷刻间迸发出愤懑无比的光。
他死死盯着邵梵,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语气有些绝望,“你把她怎么样了......”
“暂还未把她怎么样,就看你想让她是哪种下场?少保可以好好想一想。”
邵梵还不忘说些腌臜话,好继续刺激他绷紧了的那根神经,“我见令爱待字闺中,丽质天成,那貌美娇弱的样子,被营中那帮还未成家的莽夫瞧见了,都央我将令爱赏赐给他们消遣。”
说到此处轻佻地笑了一声,”我骂他们不知轻重好歹,一直帮少保挡着这帮洪水猛兽。投桃报李,少保是不是也该对我表示些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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