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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说罢,眼光转了一转,在王献身上停了一瞬。“如今正在内廷,此外,再无他人。”
王献微微地颔首。
郑慎也喘了口老气,老鹰一般的吊梢眼爬满皱纹,盯着赵令悦,嗓音如洪钟,“郡主金口一言九鼎,所出之语可绝不能有假话。否则,便是犯了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赵令悦目不斜视:“我此言全为真,郑国公不信,便拿出证据,或是查验。”
郑慎便将吐出来的那股浊气又吸回去,哼出浓厚嘲讽的鼻音,“郡主不卑不亢,实在有魄力,比我家这个犬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郑思言瞪着眼,“我......”
“好了,今日佛诞,众人都该平和些,莫要针锋相对、惊天动地的。”赵晟被他们吵的头疼,捏了捏鼻根之处,继续问她,“郑卿在接你回宫的路上遇刺,钱学士也因此走了,你可知那些刺客的来路啊?”
赵令悦知道,她知道。
她将那枚竹腰牌藏在了内衣中,但是她不能拿出来,她不能说。
眼前,一边是郑国公的势力,一边是王献与宇文平敬,他们斗的厉害,哪怕站于任何一方,都会牵连己身,而坐在中间的赵晟,又怎么会是能主持公道的人?
这是她活着最大的筹码。
她不可能此时托盘而出。
“我不清楚。钱学士离去了我亦然悲恸,只希望官家能早日查明真相,还钱学士一条命来。”
钱檀山却终于忍不了了,在此时转过脸,眼睛一半红,一半黑,髯须在唇下剧烈地吹动,袖中的手打乱空气,不停地挥着。“怎么还?郡主真是年轻气盛,一言笑以天真!人去便如灯灭,他的命,是还不来了!”
赵令悦受了他的话,收起眼睑,诚心道,“中书大人说的不错,他的命,我已经还不了了。”
“昭月,你也莫自责啊。这事,我看今日就先问到这?钱卿,你还不快赶紧舒口气,别吓着她,她一个姑娘家,遇到这些事能有什么办法。”
钱檀山一咽口水,整齐袖子,“臣一时失了仪度,请官家责罚。”
“嗳,你也是情急,这有什么?坐好便是了。”
赵晟在两边安慰,充当着烟熏火燎的凌乱战局中,最温柔的那个角色。
下刻,便改了口风。
“我从前都在封地呆着,不曾多照拂到我在建昌的这些个侄女,如今都长大了。我还记得,这些姑娘里,就属你与昭明才华容貌都最出挑,让我好好看看,你如今长得如何了?”
赵令悦听了他的话,心下有些古怪。
她下意识蹙眉,可蹙了一下便松开,转而像是受了夸地得体一笑,抬起了头。
“官家实是过奖。昭明公主容貌才华才是一绝,令悦之姿不过尔尔。”
赵晟直起身,薄唇抿起向两边撇。
他倚着椅侧黄袍加身,眼挑起,慵懒又认真地看了她几眼,确定了什么后,便温笑:“我看还是昭月谦虚。好,你先见见你父亲,我与他们还有些话谈,余四海——”
“嗳!”那带赵令悦进来的御前公公过来,凑上去前,笑,“官家。”
赵晟俯在他耳边说了些话,挥挥手,“去吧。”
她起了身,跟那余四海出了两道门槛,就到了殿门前。
那有一个清瘦中年的官员在门前等着。
御前公公一见他,便将赵令悦忘了,连忙过去招呼,“侍中大人,可是官家又叫你来了?”
“是老臣要找官家。你快快禀进去,老臣有急事。”
余四海斟酌着,过去一步扶着他的手,殷切地道,“可官家还在议事呢,不是小的不想禀,这里面统共四张凳子,人全都满了,你看看......”
此人,正是门下侍中郑御。
他怀中一沓摊开的劄子,焦急道,“无论什么,你就禀官家:邵军刚刚才派人送来军报,他几万人的大军就要今晚渡河。这是未报朝廷而先起兵啊,还是在今夜佛诞涅槃之时,此举实在不妥,老臣即刻要面圣......”
在他二人身后等着的赵令悦,也听了全部。
她当即一愣。
今夜,开战么。

第27章 床影暗斜(六):贞洁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邵梵于临门一脚之时才让人报给朝廷,赵晟此刻去拦还有什么意义......
自大辉祖上两次杯酒释兵权之后,走到赵洲这里,不仅各督查、监军、指挥大小级乌合,且这些人底下的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转移调换去别的地方戍卫。
——兵如流水,而将不动。
赵洲这样做,无非是想防止将领独大佣兵造反,故将他们恶意打散,使得“将不识兵,兵不识将”。
时至赵晟半路接手之时,大辉改为大盛,可放眼望去偌大的大盛国朝,除了被赵琇带走的御林军,地方没有一只能打的大军,一个能指挥的少将。
郑国公的郑军尚且是整个家族共同持有,再没有像邵军这样将领权利很集中,只要将一下令,兵就会群起呼应的地方壮年武装了。
它是宇文通这个开国鼻祖将军遗留下来的,袭承了前唐大家之风的最后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
从前赵洲又爱又怕,最终打压,如今赵晟得它神助,离不开它。
佛释道盛行百年,浴佛不开杀戒已经是所有赵氏天子心中不成文的规定。
赵晟也是赵家子弟,史上还没有哪个君王,敢冒过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但邵梵他竟然有这个胆开罪佛道,还让怕事的赵晟背锅。
这一点,不仅让在场的李四海,和听见郑御所言的赵令悦心尖的房侧全颤了一颤,连其他长了耳朵的黄门、殿前侍卫也都满面的不可置信。
“......”李四海弓着腰,“侍中大人没有搞错么。”
“怎么会弄错?白纸黑字!”郑御扔给他,脸色已经急的涨红,“你自己看!”
李四海不看了,蹲下身捧起那劄子,蒙头就往里疾走去报信。
赵令悦敏捷地让开路,才不至于被他撞了肩膀。
不久,里头响起一阵椅脚摩擦地衣的闷酸声,引得在场人一阵牙内发酸。
那劄子的纸册似哗啦一下子撒开,被丢到了谁身上,赵晟的责问紧跟其后,“王献,你事先知不知情?”
赵令悦转了身,去看。
天将黑,室内昏暗冷窒,屋外的两盏石笼中燃起了火光,可屋内无人敢此时上前去点灯。
两道门槛后,王献穿官袍的影子在隔门的窗格落成一团青灰色,很淡,很轻,正如他这个人从前当驸马时,留给赵令悦的感觉。
若说她后来遇见的邵梵是于苦难中脱胎换骨,翱翔起来的鹰隼,那王献就像是前朝落了灰的陈旧单鹤,一道石墙在他抬手间灰飞烟灭,他自己却永远神情缥缈平淡,令人难以捉摸。
就是这种孤高的神秘感,曾令与他刚刚新婚的赵琇深深痴迷,偶然间,也与赵令悦吐露过。
须弥,那青灰色的影子矮了下去。
他一出口,便是比赵晟平静多了的四字,“臣,已知情。”
“王献,你......是你主张恢复了文节礼制,却连这种反于道德祖训的事都要瞒着我。你还当我是你的官家吗?.......钱卿,你又跪什么,难不成你也知道?好哇,好......”
赵晟由怒转疑的声线不断,他堂上的身形一摇,软坐了下去,急于寻求安慰,“还有谁?梅宰相也知道?郑国公,你们不会也.......”
郑慎道,“官家,这是宇文与王家子弟的主意,老臣可不知!若知了,定第一时间来禀报官家,怎么会由他们肆意妄为,违反朝规!”
郑思言附和:“邵渡之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如若是我与父亲去打,怎么敢瞒着官家擅作主张?!”
道道高低粗细不同的人声,闷在越发黑沉的殿内发酵,束缚在金黄的殿堂之内,出不去。
远于常州的宫内下起了一阵新雨。
赵令悦听得雨声,疲软发酸的双腿垮了最后那道门槛,不再听里头的争吵。
她上前几步头靠着刷金漆的柱子,伸手接雨。
那雨水化了焚香的味道,打在手上,触感格外清凉,一闻,还有沉水香,赵令悦微微一笑,掩下几丝困于此地的落寞。
她之前在林中用脚抬起他下巴说的话,好像说错了。
邵梵除了是棋子,也是执棋人,他正与王献搅动一场史无前例的风云与大雨。这样狂妄至极,目无法纪的一个人,谁又能拦的了他呢?
但赵令悦确定,只有活在世上,没有人能真正地赢,一直赢,她等着,活下去等着看他的结果。
赵晟要拟指,本该交给钱檀山这个中书,但钱檀山却行了封驳事✻。
于是这下王献与钱檀山都被赵晟一气赶了出来,下了雕龙画栋的石阶,一起跪在露天的殿外。
风雨之中,李四海找人安排带赵令悦走,自己得趁宫门下匙前,去找能接圣旨的其他人。
他见赵令悦不动,用力推了她一把,将柱子旁的她推了个趔趄,卒了她一口,“你没长眼睛,还不快跟着他们走?!”
赵令悦由一个禁军压着,跟在那两个宦官身后,一个宦官为她打着伞。
雨不大却密,积在缟素的裙角,衣物变得湿重。风吹不动,雨水泡发了她的鞋面渗入脚心,渗入伤口,凉的她脊背发毛。
经过王献与钱檀山时,跪着的王献抬头看了她一眼。
赵令悦接过宦官的伞,搁在她与他头顶上,以便他于雨中听清自己的话。
她说,“你们不愧是兄弟,一般狂妄,一般无情。虎毒尚不食子,赵琇曾是你的妻子,你于她临盆时背弃了她,抛她独自在建昌,让她艰难生下了你的孩子差点没了命。”
“……”
“现在你已经拿了她的父亲,拿了她的弟弟,这还不够,还要跟邵梵一起将她最后的一兵一卒也赶尽杀绝。人在做天在看,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是啊。”王献淡笑着摇摇头。
红色衣袍已经湿透,成了深沉的玄色,压在他脊梁骨上,衬托出他一贯斯文单薄的身形。
他目视前方,道,“我们都曾九死一生,也许当时我们两个就该死去,因为侥幸活了才有了这些后来。我遇见了公主,虽然非我所愿,但仍旧与她成婚,耽误了她寻觅良人,确实该遭报应。”
他说罢,仰天,让雨打在自己脸上,有几分痛苦的神色,“郡主,如若你身上背着三万八百多至亲的冤魂,冤魂一直不散去,你又会如何做呢?”
赵令悦抿唇,胸腔忽然猛空了一块,有些呼不上来气,借着雨幕,她避开了,“这话,你不该来问我的。”
“是,我们无人可问,你们无人敢答,最后只能我们自己去做。”
钱檀山在此时拍了王献一肩,叹气,“王兄你何必与她解释?”
他转而看着赵令悦,忽然道,“微臣斗胆,也在此送郡主一言。“
”——所谓人各有志,不同道故不相谋。可这世上的君子之交,志同道合者为少,和而不同者才为多。我们为人臣,郡主为旧主。志不和道不同,各有立场,可我们不曾轻视过郡主,做出落井下石之举。甚至臣弟为找郡主无端英年早逝,连凶手都成迷......臣虽心痛,亦然知道这不可责怪郡主,郡主也不该对王兄满口报应,唇舌抨击。”
赵令悦平视钱檀山,“钱中书,你不要为他打不平,我不过就事论事。”
她提起王献与邵梵的翻案,“当年假传圣旨的是那临州刺史。太上皇也许有不察的过失,可不是罪魁祸首。他兄弟二人偏偏反了大辉,他还是驸马都尉,难道他不欠公主,不欠我们赵家么?”
钱檀山一愣。
王献身形一缩,雨将他打弯了腰。
“我欠公主,但很多事,郡主你尚还不知。”
“家国大义,利弊权衡.......”钱檀山再叹气,“忠孝与私情向来难两全啊。”
黄门避于一旁,不知道该不该拦,因赵令悦的身份在如今着实尴尬。
她已经不属于这里,却说起这些有关前朝、灭门的过去,这都是赵晟很忌讳,满朝文武都不敢轻易明言的的宫中辛秘。
她一来,对着这些赵晟重用的高官,说的倒是顺畅无比。
身后的禁军过来掼了她背一把,那油伞便被推落了地。
“宫中禁地不可随意攀谈外臣,快走!”
赵令悦在踉跄时,迅速地朝王献低语了三字,“高韬韬......”
她憎恶他,却又不能不与他合作。
之前她在赵晟面前撒谎帮邵梵打了掩护,从钱观潮一事中彻底摘离了他们,不过是希望王献能保护一下在内廷的高韬韬罢了。
“我知道。”
王献再次淡淡颔首。
他捡起那伞递还给宦官,“送郡主走吧。”
进了内庭,阵雨渐渐弱去。
地板发亮,那两个宦官与禁军在内廷与外朝之间停了步,推她一跨过去,两扇门便在她眼前缓缓落合,正式下了宫匙。
来迎她的,是又一批内侍省的陌生宦官。
一个蓝袍的中年宦官过来,让身后的二人点起照路的纸灯笼。
“郡主就跟着小的们走。”
也许邵梵已经渡河,而她不知高韬韬进来后被囚在哪儿,但想着能快些见到赵光,他也许正与赵义、赵洲等囚在一处,想到此,总算隐隐有了些喜悦。
但他们带着她七拐八绕,进了四五道门,到了一处靠近后苑的正宫偏门停下。
小黄门灭了灯笼火,跟前头过来的女官道,“司言✻姐姐,官家让带来看的人,已经带到了。”
赵令悦脊背发冷,退后一步,看清了这就是中宫的居所,坤宁殿。
赵洲在位时皇后身总有疾,听闻早年有了赵义之后,产后还偶尔癫狂过。
赵洲便做主将她转于更僻静的次居,皇后名讳闵柔,次居翻新后改为柔仪殿,赵令悦去那里去得更多,坤宁宫✻印象中一直空置着。
如今应该就是赵晟在封地所娶之妻,姚氏皇后在居。
那司言着一身蓝花圆领长袍,红皮腰带,脚下是革靴,过来就要请赵令悦。
赵光不可能在这,她是被赵晟骗了。
“你们想干什么?”
司言微笑,“郡主好久未曾回宫,官家想让郡主先来见见皇后。”
赵晟此人面善,可做事前脚不对后脚,一措辞、一趔趄,前后不一,他们夫妻二人到底搞得什么鬼?
赵令悦又退了一步,“我想先见父亲。”
令一女官这时带着两个女侍从内出现,着的是酱袍,“还没好?”
“尚宫✻。”司言矮腰。
许是她出现,一群人便跟着这领头的围了过来,“皇后正在等郡主呢。”
又是这一招,赵令悦气极反笑,左右她逃不了,不再退了,再退也是徒增狼狈。“好,我跟你们进去觐见皇后。”
她们围了她进去,又过了几个门槛与香帐子,柜子与衣架依次排开,她被带去了换洗的内房。
房中明亮,赵晟行节俭之风,内里未添几件新的陈设,空旷的地上除了一面屏风,一张矮榻,一个浴桶,便是年纪较大的一个嬷嬷站在榻边。
分明是等着她来。
一人在她身后将门阖上,门磕碰的轻微动静让她心一紧,转过去抓了她的现行,“你锁门干什么?”
那侍女不语。
赵令悦退到一面墙边,来回盯着她们,手抓了墙面,糊了一背的灰。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尚宫转过身,“郡主风尘仆仆又一身缟素,淋了雨又是灰尘又是雨水的,仪表不整,有失体面,还是先换身衣服。”
她一眼瞥见那盘子中的抹胸与内衣。
“不必,我不想换。”
“这是规矩,见中宫怎可衣衫脏污?你们快将她外衣都剥清,亵裤也一并脱下换新的。”
赵令悦脑中嗡鸣,灯火晃得她眼珠子一烧,已经被那些人摁住。
她们拉着他的手脚在墙上,去扯她的衣服。
赵令悦急了,“外衣可以,亵衣不能脱。”
“有何不可?脱了!”
几根手指在她胸前抓挠,间隙碰到她抹胸内至于棉衬的那竹片。不,她绝不能让这些人发现她身上所藏的东西。
扫了一圈,视线落在木桶旁边。
于是先软了身子,很快她外头的麻纱被褪下,里头是浅蓝印花的窄袖对襟,腰带一松,衣服滑落肩头,她两片白刃般的锁骨一气裸露在空气中,毛孔之处起了细小的疙瘩。
那些人继续往下,等她们身体矮了下去,赵令悦蓄力,趁势将那些人一推跑去榻后,一把夺过木桶旁放置的瓷盘磕在地上。
嬷嬷被瓷片的渣子崩的脸皮疼,哎呦着退后了几步。
她退到角落,捡起一片碎片置于脖颈,嘶哑道,“都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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