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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为什么当时不说?”
“我……”
“回头再治你。”
他抿唇跟军师别过,便走出了帐。
边走边道,“那只来路不明的猫应是症结所在。我记得猫脖上有个她做的布圈,且那猫刚好是散养的。昨天你将她的猫无意弄死了,她没了传信的工具,自然要跑……”
宋兮恍然大悟。
他收起之前的吊儿郎当,再不敢轻视,像模像样地分析道,“出城的路一共就三条,一条水路,一条城门,一条翻山。水路要坐船,我的人还留在那,已经堵死了,城门也第一时间给了信儿让封城,至于那后山……”
邵梵眺望远山之巅。
“那处后山全是乱葬岗,几军交战之地,向来不受军营管理。翻过山,便是出了州……刘修去来耽误两个时辰,而邵营的兵只做公战,向来不私用。”
“她窥准了自己的身份,逃了只能算是我的家事,我不会为了她惊动我的兵。等府衙那帮人到了,他们已自河岸一路前行,刚好进山,进了山,再想找到人,就不是一两日功夫了。”
邵梵的语气中也带着几分轻柔的恍然。
就因为赵令悦长在深闺高门,他们都轻视了她的腹中计谋,以至于被她摆了一道。
那张字条上的字......是她写的。
她亲手写给他的。
宋兮的心也沉了下去,“实在不行,那我们先——”
“宋兮,你立刻去高处发信号弹,然后留在这里等刘修回来。”
“告诉他,水路,城门,还有后山通通放狗,不许轻敌,一个人如何乔装,气味不会变。她敢如此放肆轻慢,很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武力外援,而不止钱观潮那些手无寸铁的文官。”
宋兮惊讶。
武力外援?
也是,赵令悦什么都瞒着他们,那多出几个他们从不知道的角色,也很有可能啊。
信号弹?
那唤出来的,可是邵梵从建昌带过来的那支暗卫队伍。
以暗卫无影为首,来去皆无影,凡出刀,必见血,下的都是死手。
赵令悦已经知道太多,她不能渡河,所以邵梵打算杀了她吗?
虽惊讶,宋兮却也不敢耽误。
“是。”
人分九等,事分缓急。
帐子内,两位军师被半途撂下倒也见怪不怪。他们自得地喝了剩下的茶,展开被邵梵揉成一团的字条。
那是一张印有布庄字样的花筏,隐有胭脂香气。
上头只有四个字,笔顿挫而潦草,带出一丝高傲的轻慢来:
“你来迟了。”

第21章 夜桂嗅浓(七):回家 酉戍之交时天色已渐暗,一行人的马匹成功赶进了杂林。
只要天黑,落错的树木就是他们躲避和逃离的保护罩。
赵令悦骑在马上,终于呼吸到自由的风,她撑着酸痛散架的身体,与旁边的高韬韬欣慰一笑。
“驾!”高韬韬一挥马鞭,示意后边的人都跟紧。
没错,赵令悦一直都知道宋兮在按邵梵的嘱意监视她。
邵梵的暗示太明显了,她知道他的意思,但不会听他的话留在他身边,所以她要想办法。
——从前左思峡还是太子老师时,会安排翰林院的年轻仕子分别去勤学殿跟他们几个宫里子弟讲短课,每人一次课,一炷香时辰,一个小社题。
钱观潮另辟蹊径,选择的是“舞弊”。
他将字写错又大笔划掉,乱糟糟地露出几个偏旁,划掉的偏旁才是真正想让对方看见的正确信息。
钱观潮说,这是有些捐钱过的乡下进士跟考官作弊以中试的法子,告诉考官他是哪位人士,捐了多少钱,钱观潮以此警示储君要甄别蒙混过关的小人。
这件事已经过去许久了,储君赵义记不记得她不知道,但赵令悦还记得。
且这个细节应该连王献来了也察觉不了,因为王献当时都还没中榜,没认识赵琇。
钱观潮擅跟动物交流,渡鸦还是宫猫一概都跟他亲,于是赵令悦尝试以错写的“苗”和“工”“页”“子”告诉他,找到三花猫,猫脖上的项圈有字。
还好钱观潮也记得,他真的懂了。
那日钱观潮被宋兮的出现打断,未曾说完的话,钱观潮用炭笔分几次写在了项圈上。
他告诉赵令悦,他一开始不知道赵令悦被邵梵带到了常州,是先是用渡鸦传信才从赵琇处得知。
逃亡时太匆忙,很多地方官员都走散了,赵琇清点部队时,确信原常州团练使高韬韬不在其中,而他手底下应该多少有一些团练兵。
高韬韬也是放在宫中养大的孩子,跟赵令悦感情非常亲密,他若还在常州,就可以请他帮忙。
钱观潮就与几个路上志同道合的旧官一路随流民去了常州,按赵绣给的范围找了一圈。
一帮才子风餐露宿、衣不蔽体成了真正的乞丐,才发现了疑似高韬韬旧部的踪迹,一波三折地见到了他。
邵梵的军规里,第一条就是不夺百姓衣食,不伤流民百姓。
于是钱观潮继续深入丐帮,找到了赵令悦。
接下来的事,高韬韬不便出面,只以渡鸦跟钱观潮联系,以免被跟踪钱观潮的人发现,所以从头到尾看上去,就只有钱赵二人在谋划。
赵令悦被封窗后用猫传出来了最后一次消息,她告诉他自己被彻底禁足,但会尽快脱身,可如若讯息断联,那便是出了事,让他以渡鸦叫声到府衙传信后,到他常露宿的那家布庄后门等她。
如若当天她没有来,就直接跟高韬韬走,别管她了。
猫一夜没来,钱观潮只好按赵令悦嘱咐,尽力做了最后一谋。
他与高韬韬联系之后,将那些藏起来的细软到老庄当铺全当了银子,约完船分给相熟的乞丐,散播他自己在河岸见到了贵客的消息,只要卯时前去渡河的老庄当铺周围等着,就能分到一些钱。
安排好一切,便放渡鸦去了赵令悦的房顶。
还好赵令悦逃出来了。
二人在布庄挑了身衣服。
那掌柜的认识钱观潮,他常常来乞讨,钱观潮又跟他说自己最近帮人偷偷挖冥婚的黑坟,里头有许多冥婚娘子的陪葬,老庄当铺能当。
过几天还有一笔,希望他能帮自己分赃。
因为钱观潮确实在乞丐帮里散了一次银子,遇贵人的声名大噪,来的赵令悦摊出整整一包袱的金银首饰,掌柜还是按捺不住真金白银的诱惑。
他让小女儿照他们的意思赶紧去办。
钱观潮转身将旧衣服给了这几天一同乞讨的哑巴流浪汉。
赵令悦换衣服也很快。
“掌柜可有纸?”
“有上巳节剩下的几张空花筏。”
“可以。”
她潦草几字写完塞到哑巴身上,将秋明的荷包打开给了他几枚真正能用的铜钱。
钱观潮敏捷道,“贵人请你吃早饭的,你快去跟着那位姑娘,看着她别让她偷藏。”
后面,赵令悦真的见到了暌违已久的旧友高韬韬,她无比庆幸当时自己向那狗贼求饶,保住了性命。
因为高韬韬有兵,有武器,还给她准备了一只好骑的矮马......只要有高韬韬在,她感觉自己真的能回家了,翻过山,甩掉邵梵的人,就能坐船去找嬢嬢、阿兄。
马踏进了高低错落的树丛,没有明确的路。
好在高韬韬还存着一只贵重的指南鱼,就指着这东西在漆黑的夜里辨别方向。
他们放慢马速走了一刻,背后远山归巢的鸟忽然群起,飞动着四散成了乱而密的黑点,似有什么东西从那边的山外入侵,将它们惊着了。
“韬韬......”赵令悦心里不踏实,“我们还是快点吧。”
他收起仪器,“不怕,你到我前边来,我们都会保护你的。”高韬韬手底下有三十多兵,连带钱观潮这些共四十多人,两人一乘,骑了二十多匹马,形成圈子将她护在中央。
他们行过一片被伐木的砍伐较多的竹林,还是个往上走的缓坡,能看见一条少水的小瀑布,猛然听得圈子外一声哀嚎。
一个人莫名倒了地,身上一支带毛翎的长箭。
意外来的太快,高韬韬凭箭识别方向,赵令悦也看见远山有几个黑点:“快往前跑!进林子里去!”
马儿受惊,没命地带他们往林中飞奔。
箭长长短短地射过来,像是带毒的针眼,那会不会是他们占领的军事高地!赵令悦经验不足,慌了心神声音颤抖:“他们还是找到我们了!”
高韬韬大喝,“都跟紧了,就几百尺路!我们快过山坡!”马踩到陡峭的石头将赵令悦一颠,高韬韬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牵住了。
“不要慌!”
忽然他瞳孔缩小抬起刀,往赵令悦脸边砍去,她尚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心跳都停了,忘记呼吸。
“噔”的一声,一只朝她而来的箭被斩断,打掉她的发簪,发簪碎成两半掉在她抖动的肩膀上。
“梵梵,猫下腰!”
赵令悦头发在风中飞舞,看了远山一眼,泪水已经飙了出来。
立刻照做。
远山的黑鸟哀声大叫。宋兮也大声哀叹,“我看不清!”
刘修旁观邵梵方才瞄准了远处那匹最矮小的马射了出去,也拉了满弓,径直朝赵令悦出手。
宋兮忍住要过去压下刘修胳膊的冲动,“我眼睛读书熬坏了,真的看不清......”
这里是必经之路,可郎将真的动手了,是不是他就算射死赵令悦,也不让她翻山?
出箭的那一刻,邵梵在想什么?
他曾为了练箭将手指磨烂,百尺外也能正中目标,第一次,他射了外圈的人,还她的特赦之恩,第二次,他射了空箭,还她在赵义手下保住了他的一条腿,第三次......
邵梵闭起眼,听见风荡起他腰间玉环的穗子。
那是宇文通时隔一年偷偷带他去峡谷时,他从王凭被虫蚁爬满的半具尸骨上捡回来的,赵洲的朝廷甚至不肯替他这些个罪臣收尸,让他曝尸荒野了一整年。
玉环,欲还。
他靠这块玉认出了已经腐烂了的父亲,完成了母亲的遗愿,收拾了父亲的尸骨。
邵梵默念出邵季荨交代的那句,“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他不可以回头,绝对不能再回头。他已经一次次地对赵令悦心软,他渐渐意识到赵令悦是他心底不能明说的一道魔障,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他也不理解。
所以,他更该杀了赵令悦,消除这道魔障。
邵梵手被弦勒红,睫毛紧抽,松了手,玉环因他的用力和失控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那枚起了杀心的箭,朝百尺外的赵令悦射了出去,但还是有些歪了。
等他睁开眼,马载人即将越过空地。
还有一次机会。
邵梵逼自己拉开弦......
刘修比他先发了出去。
这次赵令悦身旁的一人冲过去推开赵令悦为她挡下了,还是没中,一旁的宋兮靠不住,刘修转而寄希望于邵梵,不停催促道,“郎将.......没机会了。”
十、九、八、七、六......
刘修失望地大喝一声,不管不顾拉过了弓,将箭射了出去。
邵梵的箭紧随其后,将它半途拦截,两根同路的箭撞在一起,在空中玉石俱焚,化为齑粉。
“郎将?”刘修恨铁不成钢,见人跑完了,再也控制不住地直谏道,“郎将难不成是喜欢这个赵氏女郎!为何要对她多次手下留情,一步踏错,便是步步都错,一次心软便可造就无穷后患,难不成郎将是想跟王参知一般,当第二个王驸马吗?!”
宋兮瞪大了眼,过来推搡以下犯上的他。
“刘修你是不是疯了!满嘴胡言乱语什么!”
“我没疯!”
“你闭嘴!”
“凭什么?你我这一路都是怎么刀剑舔血过来的?啊?就白白让他们渡河去送情报?”
“他们能知道什么啊?无影他们也已经进去了你急什么?啊!”
刘修喘着大气儿,宋兮满面的难言。
唯有邵梵,一字不发。
第三次,就当还给过去那个在乱葬岗,喊出赵令悦封号后,得以侥幸护住母亲遗物的自己吧......
他们复进了林子,伤死了四人。
一个钱观潮带着的官员,两个团练兵,还有替赵令悦挡下刘修那一箭的钱观潮,高韬韬将中箭的钱观潮半拖上马,行到山脚下钱观潮已经快不行了......
高韬韬在他伤口处倒了药粉,赵令悦撕下裙角帮他止血。
可他们没法带着钱观潮这样的伤病,爬上山。
自己的人受伤了,赵令悦抹掉连串珠子似的眼泪,心疼他。
钱观潮惨淡地微笑,“郡主不必悲伤,人之生死早已成定。”
“当年我与家兄贫瘠,二试落榜已一身孑然。是赵光赵大人,特意送了我兄弟二人再次进京考试的路费与伙银,如今我兄不念旧情反归新朝,而我却仍是郡主的家臣。郡主是宗主,保护郡主是臣子的责任......十一团练,几位大人们......”
他咳出点血来,“快走吧,只将我藏在隐蔽之处,让我长眠。”
那些旧官纷纷朝他行了文人大礼。
高韬韬沉默片刻,拉起丢了魂般的赵令悦,“梵梵,走。翻过这座山,我们回家。”
赵令悦将汹涌的眼泪用力憋了回去,取出身上的手帕,作为安慰的信物交到钱观潮手上,送给他,“对不起......”
他们在黑暗中也不敢燃火,怕引来邵梵的追兵,爬到半山清点人数,发现莫名少了七人。
高韬韬的两个副官都警惕起来,“明明一起上的山,还会路上走丢?莫非是有其他......”
“天黑时那些忽然惊起的鸟……难不成,难不成还有追兵是反方向来拦截的?”
高韬韬摇摇头,示意他们别说下去。
“你们再去周围找找,应该是走散了。”
他看向赵令悦,温柔道,“等他们回来,我们继续爬,不管发生什么你先不要害怕,只管跟紧我就好了。”
她颔首。
她的脚心在方才的动作时踩到了一块凸起的碎石,虽然穿的是靴子,可应该已经割破了鞋底,此时血肉里一阵刺痛。
她没敢跟高韬韬说,她怕他因此慢下来,耽误了回家的时间。
前方不知还有多少路要爬,每爬一段路就会失踪一人。
走出几里,能回应口号的竟然只剩下二十人不到,到底是什么东西,要他们无踪无息地失了踪,是遭遇了鬼打墙,还是......
是邵梵的暗卫。
他们在天黑后也入了林,寻血狩猎。
高韬韬很早已经知道有人追上,他不忍告诉赵令悦,只是带她前进,离常州远一点,多给她几分能翻山的希望。
他们的人马在第一道小山顶还是与那些暗客碰了面,开始正面打斗。
脑袋落地,人血在暗淡的冷夜里发酵,血腥味如烟花爆裂开来,扑向她的鼻尖。
赵令悦被高韬韬挡住了眼,拉着手往反方向死命地跑。
原来,那些东西杀人是没有声音的,所以他们的人不是爬山的时候失踪了,根本就是已经死了......
高韬韬二话不说,带她绕过半圈山,在一处老树丛下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地方,让她窝在两棵灌木中,想去引开他们。
“梵梵,你就躲在这里,一会儿外头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来,只有等我们将人解决了,只有我过来叫你我们再继续走,除此之外,你不要发出声音,也不要动。”
“韬韬。”赵令悦在黑暗中汗水与眼泪糊在一处,慌乱地拽住了高韬韬起身时的衣袖,“你一定要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高韬韬一顿,声音艰涩,“好,我会回来的。”
她憋出了一声哭音,摇了摇头,“韬韬……”
她很害怕,也很清楚,论武力高低,高韬韬是宫闱禁军训练出的正统子弟,怎会是邵梵那帮野蛮人的对手。
高韬韬蹲下来,像小时候她摔下马大哭那样,过来抱住了她,将她头摁在肩膀上,揉了揉她脑袋。“别哭啊,没关系的……梵梵不要害怕。”
赵令悦也抱住他,她不想让他离开。
从前他们一起长大,如今也只剩下他们两个同病相怜。
从六岁开始,他是太子伴读,她是公主伴读,每年她都踩着高韬韬的背在宫里挂花幡。直到他被他父亲带离了建昌,到常州任职。
高韬韬是她除了赵绣外,最亲近的朋友,如今高韬韬早没了家族庇佑,可他没忘记她这个发小,冒着危险也要来带她一起走。
时间紧迫,高韬韬只得推开了她。
他将那个唯一的指南鱼连一把匕首交给她,嘱咐,“给梵梵防身用的,你一定要回家,不要伤害自己。”之后,便起身没入了黑暗中。
赵令悦在心中早已泣不成声。
她低声在他背后道,“等你回来,我们翻过这座山,就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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