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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想起上次他触碰她的脉搏,便照着记忆又往上摸去,指尖碰到了他的颈上脉搏,手开始有些发抖。
如果此时动手必然会被捉住,只差一点儿钱观潮便能来接应她。
可她也是没有选择。
就算逃了,邵梵也会打过去。
她不知这一刀下去,这个破她家国的男人能不能死,也许根本不会,而她则逃不掉了。
但哪怕他这个主将重伤,王献便要分心,便能给对岸赵绣多些喘息机会。
该不该一命换一命?
已经多活了许久的赵令悦,有些犹豫了。
宋兮在外大笑两声,她被吓的太阳穴猛然一跳,一念之间下了决心,走火入魔般对着底下人的血脉抬手用力刺下!
帐内,“咚隆”一声床榻颤动,随即便是女子的一声微弱呼声。
帐子外的秋明一愣,宋兮与刘修已经对视一眼,立即往帐中闯去。
帐帘一掀开,便看见邵梵将赵令悦拽上了床,她被邵梵翻身压在身下,二人衣服凌乱地堆在一起,像是他要对她用强。
宋兮斟酌:“这是?”
“.......出去。”他的声音夹杂着怒气,极为寒冷。
宋兮被他一喝,不好继续看戏,连忙脚底抹油走了。
走了几步见刘修还杵在那儿,伸手将他也赶紧拉了出去。
秋明探头探脑的,他们干脆将帘帐关死,跟门神般挡在想要进去的秋明面前。
“......里头是在干什么?我刚听见姑娘叫了。”
“谈天。呵呵,谈天。”宋兮道。
“你不要命了?”他压着骇人的怒气,一把夺走了她手上的匕首,从现在起,生死的决定权又交到了他手上。
每次他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在安分与背刺他中选择,她都不失他所望地选择后者。这次为了杀他,干脆连逃也不逃了,这个认知让邵梵不知该冷笑还是面无表情地嘲讽她一番痴心妄想才好。
失望吗?
不知道。
但他此刻很是恼怒。
为什么她听不进去他的警告?为什么一定要自讨苦吃?
她明明赢不了。
“你想割我的喉,也得分时候。”
方才他着力一撇,那刀未能伤到他分毫,反划过她的手指,刀过之处血水横流,邵梵控制得很好,再多一分,那伤口便会见骨,一根手指怕是就此废了个七七八八。
赵令悦疼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就是没有掉下来一滴眼泪。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她手脚动弹不得,只能满含恨意地看着他。
他既然对她要杀他这件事毫不意外,那赵令悦原本怀疑三分,此时也能断定了,她身体僵硬地似一根竹竿,里外浸透着汗水,心如死灰地道,“你早知道我恢复了记忆,我也不想再陪着你演戏。”
这个女子年纪不大、分明娇生惯养的,能有这股韧性和坚持,也算是世间少见了。
邵梵似乎才认识她,新奇地问,“你觉得一命换一命是值得的么?”
“......”
他夺过那把刀,一手摁她手腕,另一只胳膊压住她的胳膊,用刀一撇,轻易地抬起她下巴,将那把崭新的匕首转了个向,锋利的刀刃摁在她脖上,逼她,“回答我。”
她抿唇怒视,“你就是个烂人,有什么值得的,下辈子你走阴路,我走阳路,我绝对不会再遇见你这种烂人。”
“你指望下辈子,不如指望我现在能饶了你。”
邵梵用力,那刀刃往她脖子处抵去,顷刻间,白皙的肌肤上一道血痕,已经破了一层外皮。
她身体下意识一弓,就这般贴到了他怀里,是暖热的,带着一股温热的暖香。
跟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味道很相似。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种味道它不是外香,而是她身体,散发出的体香。
这边的赵令悦已经情绪失控,鼻涕早已堵了鼻道,却还是闻到了那股尖锐的刀锋味儿。
清咸,冶铁的冷峭感,她身体微微发着抖,血水已经缓缓渗了满手,流入袖中,也将他的手染红。
他无声地嗅了一口,血昏着香,诡异又令人沉沦。
“这一局你沉不住气,还是输给我了。求我,我就饶你一命。”
只要他手上继续,刀尖戳入皮肉,那她便会立刻像个轻薄的纸人一般,顷刻间碎掉后化为乌有。
赵令悦眼前发黑,哑着嗓子抬起脸,自下而上地睥睨他。
“乱臣贼子,我是死都不会求的。”
“你不想活了?好,那我成全你。反正你父亲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你,他没有机会了。只会在朝廷跪到老,效忠于仇敌俯首于新君。”
“赵令悦,闭眼。”
赵令悦将眼瞪大。
她乌黑的长卷睫毛不断抽动着,喉头被他掐得有些痉挛,被动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死刑。
她看着他将手举高,手握紧刀鞘,似要给她个痛快,一刀毙命。
她觉得不该是如此。
难道,这就是她的命运了么?
邵梵的面容变得模糊,她想起自己与父母、兄弟姐妹、赵绣交往的过去种种,在他的手起刀落间走马了一遍自己不长的十几年人生。
一切贪嗔痴,喜怒哀乐都像是一场镜花水月渐渐随那片波光粼粼的常州河水离她远去,她是想要抓住的,她对人间还存着眷恋。
刀落之时,她声嘶力竭地大喊,“等等!”
邵梵掐住了她的脖子。
“等等?”
赵令悦呼出一气,憋了良久的泪水就此不受控地滑落,“我,我求你。”
“谁求?”
“大辉昭玥郡主,赵令悦。”
至此,赤裸相待,坦诚相见。
失忆前的赵令悦与他面对面了,一切回到正轨当中去,她再也不必遮遮掩掩地对他曲意奉承,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真实的,黑暗的人性。
他想:就该是这样,总要有一个人跟他针锋相对,,那样才有意思不是吗?
“说完。”
他手用了用力,将她的脸憋红。
“求你,饶我一命......”
此话一出,有什么情绪要冲膛而出。
她知道自己虽然躺着,可是膝盖已经朝他跪下去了,跪下去的同时,她与前半生的那些岁月也彻底割裂,离断,在历史的尘埃中土崩瓦解,以前的那个赵令悦死了。
现在的她除了自己的命,还能抓住什么?
赵令悦想嘶声大哭,可是她哭不出来,甚至发不出一点求饶以外的声音。只能在他的手底下苟延残喘。
喉咙上被压制的手松开,她撑着床沿,咬牙滚下了床。
糊了满脸的眼泪鼻涕,都蹭在冰冷的地上。
赵令悦身后的邵梵也下了床,朝她蹲下,提刀在她衣服上割了一刀,扯下那块断布。抓起她还在流血的手,将布在伤口上缠绕了几圈,替她止血。
赵令悦从脱水与晕眩感中渐渐恢复过来。
她不愿看他,朝空气问了一句,“我有错吗?为何要被你捉来受你的折磨,我只是想要回家......你没有了家,就要毁掉我的家,我不该恨你吗。”
“......”
也许今日所说的这几句话,才是他们相处几月来唯一发自真心的。
邵梵一言不发地打了结,将她的手放回原地,告诉她,“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你可以恨我,赵令悦,只要你想,你尽管恨便是,但是你只能接受事实。事实便是,即便今载我不反,也会有其他人来反。”
她抬起头,勉强正视他,“为什么?”
“因为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你赵氏一家之言的天下,君心不轨必然瓦解。瓦解后,这朗朗乾坤之下,才能得见云霞,天地之间,才会对人对事有王法。”
他将刀用她的衣服擦拭干净,回了刀鞘。
“求饶滋味如何,你已经自有体验。我并非喜欢玩弄你取乐,只是想要奉劝一下你。”
“骄傲与尊严在生死面前都不算什么,人总是要求生的,放下你的高傲活下去,这不难。”
“……”她坐起来,将自己抱成了一团,缩着靠在床边,放空了目光,“我活着,你就能放我回家?”
邵梵看她一眼,起了身。
“等你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你可以自己争取。”
“这算承诺吗?”
“不算。”
她彻底哑然。
他已经转坐到了床上,膝盖碰了她一下。
“自己爬起来,滚吧。”邵梵闭起眼。
他静静等着,直到那股暖香消失,帐子内也回归了寂寥。
这一夜本该无眠。
但也许是赵令悦终于自曝了身份,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得以捅破,邵梵在天将熹微时短暂地做了一个梦。
梦中接上了母亲送他萤火虫之后,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第19章 夜桂嗅浓(五):逃脱 梦中,“昭月郡主“又出现在他七岁的生辰那天。
他的父亲为从五品刺史王凭,其母是宣纸世家的嫡女邵季荨,他们一夫一妻,恩爱和谐,只有他一个独子,母亲教他制生宣,父亲便教他书法。
七岁之前,他的生活充斥着儒家与武学、古典造物文化,可这些柔软明亮的大家修养自七岁便戛然而止。
抄家的官兵道父亲抗旨不尊,要连坐三族。
母亲与他一同下狱,因三族中旁亲错杂,要杀的人太多,且冲撞了浴佛节,狱卒只得暂时关押,多余的只能睡在露天的刑场上,待节后再一起提头行刑。
浴佛节当晚,狱卒收到了特赦的官府文书,小郡主出生了,建昌明令六个月内禁止有断头血案,以免冲撞贵人长寿。
于是他们这批老弱妇孺,自死刑又改为流放至荒蛮之地——南湖塔。
南湖塔在辉朝最热之地,传闻四季酷暑且渺无人烟,只有一些红土的矿山能筛出冶铁的原料,去了便是戴着镣铐挖一辈子的土,永无出头之日。
他尚是个幼儿,一直被保护在母亲身边。
他记得很清楚,那晚的母亲沉思良久,在送饭时低声叫住了那名狱卒,那狱卒平日就总用一种热蠕的恶心目光朝他母亲打量,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母亲起身了,他恐慌地拉住母亲的手不让她跟那人走。
但是母亲只是微笑,用手在他额头轻触,将他交给外婆,“梵郎乖乖在这等着嬢嬢,嬢嬢会回来的。”
她虽逢大难而不悲,亦或者在他面前,她不允许自己落泪,那笑容依旧十分恬淡。
外婆不让他继续看,用手掌掩住了他的双眼,可她一直在哭,苍老悲恸的哭声压抑地响在他耳边,他也哭了,即便太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母亲一定受伤害了。
他不想母亲疼。
后来母亲再面对他时,已经眼中无光。
他们身上细软在抄家时就被搜刮殆尽,母亲将仅藏起来的那只镯子交给他,让他路上敲碎,以一点贵玉向当铺换些人食。
外婆将自己分到的馒头塞给他,其余家人见状便也都默默送出来自己的食物。
“好孩子,你也是咱们邵家半个后人,快走吧,你走了,邵家还能留点后。”
“你王家族谱里还有个堂哥,在兖州他叔叔家上私塾,他叫王献,出事时他叔叔叫他逃了,这孩子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你们都是可怜孩子啊,你大了记得找一找他,清明节带他去父母坟前点一炷香,拜磕三下。”
硬的,软的馒头夹着咸菜一起,默默打包成了一件包袱,被外婆用力捆在了他身上。
他知道——那是他们的断头饭。
母亲告诉他,“天不亮就走,你还小,一路上要是遇见难民抢食,你就往前跑......”
母亲哽咽了,强撑着说,“以后跌倒了,自己爬起来,再没有人能扶你了,知道吗?去了北边找到修远侯,请他帮忙善后你父亲的尸骨。好孩子,人长往来、生生不息,就跟那大雁一样。”
母亲抚摸他的脸,“你不是从小就最喜欢大雁了吗?一直跟着它们往前去,千万不要回头,不管遇到什么事了,害怕也得往前跑,不能回头找我们。”
“嬢嬢.....”
“嬢嬢要你答应。”
“梵郎答应,梵郎答应......”
那时没人能对着他直接说出死亡的含义。他还太年幼了,于是他只牢牢记住了母亲说的“大雁北飞,不要回头”这八个字。
在路上被难民抢食他没有回头,饿的只能吃草皮也没有回头,因为被发灾饭的兵头看见母亲留下的镯子追上来时,他就拼命往前跑,还是没有回头。
他跑到了乱葬岗里,被那两个追过来的兵头,用挖坑的铁锹打得头破血流,额旁自此留下了一道疤。
他死死捂着那镯子不肯交出去,可七岁幼童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他们伸手就来蛮力抢夺。
他一遍遍用稚嫩的嗓音大声咆哮着重复,“昭月郡主!昭月郡主!”
“阿呸!烂泥里头蹦出来的龟孙,你也配喊郡主,瞎喊什么!”
“嘿......他一个有妈生没妈养的黄口小儿怎么知道郡主称号的......你先别打。”
他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不成逻辑的胡言乱语,“我是昭月郡主特赦的人,这是他们还给我的东西,你们要抢我就去告官!”
“算了算了,别拿了。”
“听你的。这年头打死人了也晦气,还得我们埋。这小乞丐身上能有什么值钱玩意儿,你是不是又看岔眼了,肯定假的!”
他趁那两个兵头说话,又爬起来继续跑,将镯子揣在内衣中。
那一瞬他怨恨起母亲,为什么她要抛弃他?为什么只留下他一个人?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北上追赶大雁?
因为母亲死了。
但小小的他,还不想承认这点。
真正上路之前,他回过一次头。
那时天刚刚亮,他很快就害怕一个人,迈着双腿又偷偷跑了回去,靠近刑场时,路过了一辆推车。
木推车被白布盖着,一只手在抖动中垂出来。
他认出了那只手属于他的母亲,上面涂着清淡的玫瑰色蔻丹,是用外婆家中栽种的玫瑰花染的。
那腕子处一片血痕,血都流干了。
他愣愣地跟着囚车喊嬢嬢,嬢嬢。
然后看他们把她扔到挖好的人坑里,跟其他死去的囚犯一起埋了起来。
其中一个推车的老汉在牢中专门搬运尸体跟送饭,认出了他。
那老汉拍着手上的泥土过来,推他走,“你娘让你不要回头,我都听见了,苦命孩子,快跑吧,别再回来了。”
“我嬢嬢.....嬢嬢死了?”
他红着眼,用小手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
“她......别问了,快离开吧。”
从此,他的人生只剩下一往无前,他再也没有回过头。
梦将结束。
梦中似乎下起了针细的雨,掩盖着王家几千亡魂的哭声,也打湿府衙院子内那棵半老的白山茶。
......
迎着月,院子内的赵令悦刚开半扇窗,便被多出来的守门人喝退。
自她被邵梵喝令滚出了营帐,那宋兮与刘修闻到了血腥味,都警觉起来,一眼便盯到她脖子跟手上的伤,随即也进了帐子。
他二人很快出来,紧跟在她后面,不落下一个步伐。
刘修出声提醒她,“直走,不要瞎转。”
马轿就停在营地门口。
宋兮掀开车门,“二位姑娘,请上轿。”
当时只有秋明有些害怕,因为宋兮与刘修脸色都不对,他二人从前哪一回不是有说有笑走完的,如何也不会这样安静。
赵令悦带秋明上了轿子,才刚坐稳当,宋兮便探过来。
他朝着她古怪一笑,“按郎将吩咐,这车门得上把锁保险些,还请赵姑娘海涵。”
说罢,车门被刘修大力一拍,门外几声清脆的铁器动静,门从内就打不开了。
......
此时,站在窗边的赵令悦被守门人一喝,僵了一秒,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合上窗,不多久外头便听见钉钉子的声响。
秋明凑过去,发现木窗被木板格挡,自外钉死了,只在木板与木板间露出几丝缝隙。
月光被折成一道一道细碎的痕迹,铺在美人靠椅上,像是温柔铸就的新月弯刀。
赵令悦合衣躺上了床,并不管秋明那满面的惊讶和疑惑。“姑,姑娘......我们这是被软禁了还是......”
她闭上眼。
秋明默默闭了嘴,吹了灯火卧下睡觉。
只是钉子声吵的她也头疼,方至天亮才眯了一会儿,清早她脸上微微痒,见赵令悦的床帐没有动静,便去铜镜前看,发现脸上起了些疹子。
“好,好痒啊......”
她克制住自己想要去抓挠的手,忙去轻轻拍了拍门。
门外开了一条缝,“怎么?哦,是秋明。”
“哎呀我脸上起了疹子,得去药房拿点药。”
那两人商量了几句,斟酌,“我们得的令是看住赵姑娘,你不在内。行,那你去吧,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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