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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这个人的阴晴不定,前后不一,赵令悦早已见识过了,不管他知不知道,赵令悦都得稳住心神不能自乱阵脚。
她当下便抽高了声调,推开他的胸膛,朝他嗔怪。
“你总是这般患得患失地逼问我,我也很无奈。我孤苦无依,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你前几日还劝我重新开始,今日为何又说出这种仅凭臆断的胡话来侮辱我?”
“那你倒是说说,去的那样勤快,是干什么?父女间再多的话,也总有聊完的时候。”
“.......你真要知道?”
“是,我求个答案。”
赵令悦想到他今日拦轿的孟浪,心生一计,现编造了一番。
“我父亲托梦给我,郎将是浴佛节出生,是天命之人,本值得托付,要我.......要我在郎将尽快与你结缘,好夫唱妇随在家等你,可这种话我一个女子又怎么开口对你提起?”
“倒是郎将你,将我带在身边这样久......”
她冷闷地看了他几眼,半怒半羞地背过身,“不禀家中父,不问官家意,只单单将我养在后院,却一直不肯同我成亲,无名无分跟在你身边,我又如何笑得出来,你说的那些承诺,我又如何能信?!还不如养一只猫来的顺心!”
说罢,趁邵梵沉默着,一股脑奔过去,“我不过,是不想叫你看低了去,而且你今日拦轿,我跟你又不是夫妻,叫人看了笑话......”
邵梵气笑。
她倒是将他绕了进来,将问题推到了他身上,好一个伶牙利嘴、搬弄是非,“那你想何时成亲?”
赵令悦嘴比脑快了一快,“自然是开打之前,郎将,开打之前你真的不带我去见见京中长辈?”
“绣衣红妆,准备起来个顶个的麻烦,开打之前怕是来不及了,若要立即成婚,只怕委屈你这个新妇行头粗陋。”
“我不介意。”
“我介意。”他摇摇头,“我的义父便是我的亲人,你已经见过了。他对你只有一个意见,他认为......”邵梵口凑至她耳边,“你骑马骑得太差了。”
赵令悦将牙咬酸,忍得颤栗。
邵梵说完便退开了。
原来方才有个老妈子过来送东西,他故意让人看见,让人以为他们在耳鬓厮磨。
邵梵续道,“陇西娶新妇有个习俗,新妇须得骑马抛绣球掷中新郎,你想进京,进京之前先将马术练练罢,嗯?”
她脸色涨红,拖着猫屁股,借着娇羞之名跑入屋中,单手将门紧闭。
听得屋外无声,猫下了身错缝去看,慕然与邵梵的目光撞上,心一慌张手中不自觉用了力,三花猫叫出一声,逃下了地窜开。
邵梵听得猫一声嚎叫,院子内外便安静下去,门缝映出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他唇角勾出锋利的笑意,“赵姑娘既然想当嫂夫人,今晚篝火烤肉可不能错过了。届时请赵姑娘准备好,我会让宋兮来接你。”
屋内没有任何回音。
他知道赵令悦在听,说罢便扶剑离去,也容不得她拒绝。
邵梵对己苛刻节俭,对底下的兵却不吝啬。
宋兮想要在营中安排个烤肉的加餐,喝几碗黄酒犒劳一下这段时日大家的辛苦,他同意了,眼望着宇文平敬一走,宋兮后脚便着人赶紧张罗起来。
他们架起架子烤起肉,搬出几十坛子酒酿。
宇文平敬这一生都没有治军之才,唯有敛财手段一流,宇文通死后,宇文平敬将这支军队给了邵梵领着,邵梵对邵军有指挥权,但真正撑起军队的财产要件儿都还在宇文平敬手里。
因此宇文平敬在这,就像是来了个监管官,他们无法尽情享乐。
将士们知道大战在即,难得吃上一顿盛宴都振臂高呼,那营中燃起篝火,酒肉香气弥漫整个营地,有几分张狂的热闹,宇文平敬是看不见的。
约莫酉时三刻,天黑了,赵令悦被宋兮请过来,她出现时周围人还有些惊讶,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洋溢起笑容,“赵姑娘坐。”
“叫嫂夫人。”邵梵道。

第17章 夜桂嗅浓(三):囚犯 火苗将他与赵令悦的影子融在一处,在地上如水蛇与蔓草般扭动。
他的周围,那些脱衣去甲的将士们围着篝火坐成一圈子粗鲁地笑骂,帐子外的人声其实是极为嘈杂,但跟着邵梵一处的这些将领,还是全都听到了这一句。
一句嫂夫人,赵令悦听到后,如有雷声劈开她目额那处,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只觉得十分悔恨,又有些受辱的麻木了,至少她还活着。
言语之轻,总胜过皮肉之苦。
她被秋明和宋兮推着坐下,笑容却也怎么也挤不出来。
“嫂夫人。”一人扣拳。
“我等都是直爽人,既知你要与将军成婚,改口也是应当,嫂夫人不必难为情的。”另一人跟道。
宋兮端了碗酒给她,篝火带给她些许掩饰与暖意,她说,“我不会喝酒。”
“那就吃肉,兔子肉,羊肉,还有猪肉,”宋兮喋喋不休,“猪肉有些腥,我们粗人无所谓,还是不要呛着嫂夫人了,吃兔子肉吧,兔子肉鲜。”
刘修一直冷眼不发,见他太过热情便拉了他一把,“你跟我喝酒,跑去伺候别人干什么?”
赵令悦还在不适当中,左顾右盼地观察,眼前蓦然银光一闪,她瞥眼躲了一下,见是邵梵突然抽出一只挂在腰间的短匕首,朝她走过来。
她太阳穴一跳,邵梵已经到了她跟前,手越过她,提过用箭串好放在火上烤焦的兔子肉,手起刀落,兔子肉成了一片片,依次落入瓷碗中。
他将肉递给她,“军中用度简略为宜,没有那么讲究,将就用。想吃辣自己撒,有辣椒粉。”
她捏了把手上的冷汗,双手将那碗兔肉端了过来。
兔子未曾放血,甚至毛也没拔干净。
她闻着那股浓浓的血腥和膻味儿,腹中一阵涌动,只差把白日里吃进去的东西全都一次性吐了出来。噔得一声放下碗,忍住那股反胃,将碗推远了些,尽量正常地道,“我还不饿,呆会儿饿了再吃。”
“嫂夫人不饿倒不如让给我了!”坐在刘修右边的一男子将盘中肉,碗中酒全舔了个干净。
她不懂。
连邵梵身边的人都吃不起饭吗?
那人应景地道,“嫂夫人别笑话我,我啊就真的像个饿死鬼投胎,跟着将军以前我在建昌当搬运兵头,嫂夫人知道什么是搬运兵头吗?
就是收的一些最苦最累的活儿,我手下的都是搬石头,搬石车,建昌一天也就十二时辰,我们干八个时辰,四个时辰吃饭睡觉,吃里头能有上一丁点荤腥,哪怕有点油水呢,也能高兴上半天。”
“......”
赵令悦犹豫了一下,“你既然是工头,也吃不上肉?朝廷不会连这点都克扣你们的。”
“呵,朝廷是有钱啊,许多许多钱,上头当官的荷包倒是个个塞得满满当当,每日大鱼大肉,到了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人手里.......”
他摇摇头,“而且我们一年正经事不干,搬来的石头不建防御、不堆提防,倒都是给那些称王带姓的人物盖养小妾的后花园去了!”
宋兮怕他一直说个不停,忙拿过那碗兔肉,将碗边往他嘴里塞。
“你吃你吃,想吃就吃还费这老大劲!”
邵梵一直未曾开口,他不干涉,也不制止,赵令悦忍不住看了一眼他,不自觉地求助于他,而他也看过来,眼中倒映出璀璨的火苗。
那一瞬,赵令悦惊讶他真实的年纪。
他面容沉稳,身形瘦削,是这群人里看上去最年轻的。
她不记得他的具体年龄了,回想起来,眼前这个人跟她同一天诞生,应该也才比她大上几岁。
那人推开兔肉,高喝:“王参军如今进朝廷当高官去了,他说话算数的,当官的说话有分量。我们现在都能吃饱了,按王参军的承诺,我家那以后也是有地有田的,我吃饭保准越来越慢,再也不用抢你们的。我是在这跟嫂夫人开玩笑呢!”
宋兮又去捂住他的嘴,“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么?你就乱开她的玩笑。”
“知道知道,是郎将的未来夫人么。”
那人没当回事,与其他几个将领又闹起来,说别的事去了。
“怎么样?”邵梵拔了根地上的狗尾巴草,忽然开口。
她左右四顾,发现他在跟她说话,“什么怎么样?”
“我们这种人的生活,怎么样?”
赵令悦一时无言。
他每靠近些,身上的酒气便飘过来,接着道,“有时候用眼睛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的,得去听,去感受,有人细米素粮,有人啖肉饮血,无论怎么活都是为了能生存下去。"
"生存是很难的。即便你现在还不能理解,可赵姑娘,我们这种人有许许多多,他们的愿望该被人看见,该被实现,不该被掩埋,就像被人制造出的那一桩桩冤案一样。”
“郎将又讲大道理了,又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他笑了笑,将狗尾巴草扔掉,“想你学好骑马陪我去趟建昌,可不要自己偷偷跑了?”
不要跟钱观潮跑,否则他真的会杀了她。
赵令悦僵硬地笑笑,“你喝醉了。”
“是,我有些醉了。”
酒过三旬,不少人在营地脱衣相扑起来,奋力想要将“对手”摔倒,此起彼伏的高喝声与吼叫声不断,赵令悦耳朵快要聋了,眼前几人也渐渐地坐不住了,甚至还有些别处的兵将被怂恿着,过来邀首领邵梵一战。
“你小子,犯浑呢,跟郎将比,小心摔死你。”
“我赢了五局了!”
“好。”
邵梵应战,赵令悦不想看男人脱衣,已经起身站起来,其余人也有些为难,“嫂夫人这边......”
“秋明,你带她到一边去。”
“姑娘要回去吗?其实男人们光膀子虽然有些臊,看习惯也就好了,我阿爹以前也老光膀子游水呢。”
“不回。不过我腿有点麻,你扶我起来。”
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身上,赵令悦眼瞥到离自己最近的那把传来传去的切肉匕首,手刚将刀拿起掩在袖中,便感受到一束暗处目光。
她抬眼,见是刘修皱着眉盯着她。
赵令悦脖子上青筋都紧张得凸起,无声将手贴于腿处,她今日还外披了一件薄披风,这么一掩刘修应该是看不出什么的。
他又将目光转了回去。
赵令悦出了一手的冷汗,摸着匕首的雕花,手心不断打滑。
不久,众人纷纷让出场地,将邵梵与那男子二人围成一圈,开始发出原始的呼嚎。
他们如困笼的猛兽一般脱笼而出,在地上打滚,掀起西北沁雨后很快干燥的尘土。
输赢很快分出,大约是结束了,围着他们的人分开,邵梵拉那人起来,背对着赵令悦。
火光燃烧,男子结扎的肌肉起伏之下,光在他的脊背上如灯般整个扫过,不断变幻,映出那些肌肤上不平常的,令人胆寒的凸起。
秋明捂住了嘴,一手捏紧了赵令悦。
“姑娘.......郎将的背......”
“不怕。”赵令悦安抚他。
邵梵的背脊满是伤痕,分不清是鞭子还是刀戈,粗而狰狞地爬满了整个腰背,诉说他曾遭遇过的酷刑。
而赵令悦还在他肩胛处看到一处明显的刺字。
——他曾是朝廷钦点的死刑犯。

第18章 夜桂嗅浓(四):割喉 乌云遮过了月,营地中刮起一阵阴风,将柴烧的火苗吹得四分八散。
邵梵挂在腰上的衣裳被风吹得尽数贴在身上,她的也是,袖中时不时勾勒出尖锐的刀子痕迹。
她将那只手避去身后,看到他一身的伤,她再也没什么强撑的兴致,本想就此离开,却见他扶着那人起身时,那人手抱住他大腿,大嚎一声。
终于让邵梵也摔了一跤。
男人们大笑。
“怎么样?”
“必定是郎将让了你,好叫你别输的太惨!”
“我呸!”
但是这一摔,邵梵久久没起来。
避在一旁的赵令悦暗地里伸长脖子张望着,不会摔死了吧,那正好,不用她削尖了脑袋动手了。
宋兮与刘修还有其他人,也都紧张地凑过去。
邵梵躺在地上喘着气,面色粗红。
“呵,喝醉了。这是酒劲儿上脑了!”
“扶起来,扶起来。嗳?谁把郎将的衣服都扯破了,”宋兮抓着那个方才暗算邵梵的男人,“是不是你?”
“呃......”
“你可得赔一件。”
“赔就赔!”
几人还在开玩笑的攀扯,一人余光瞥见赵令悦与秋明两个女人走近,忙恭敬道,“我忘了还有嫂夫人。郎将喝醉了,不如——”
刘修刚说,“不用她......”
赵令悦便挺着胸膛接道,“我与刘横班、宋横班二位一同陪他回去罢,你们继续玩。”
宋兮咂咂嘴巴,酒虽然没喝过瘾,但应下来,“那倒是可以。”
那人笑着摆摆手,“不玩了,郎将一走我们这些人就该散了,我去通知底下人顶上那些还在值守的兵,让他们也过来喝个暖酒。”
众人散去,刘修与宋兮扛着不省人事的邵梵回了帐中。
刘修立即赶客道,“郎将明早还得出勤点兵,今夜不方便回府衙过夜,赵姑娘累了便乘车回去,这里是军营,也不好留你们两个女子。”
她盯着那件被划破的衣服,心又生一计,找了找四周。
宋兮问,“赵姑娘找什么?”
“离深夜尚早,天有些冷,他的衣服又破了,我帮他补一补。”
刘修:“不用你......”
“这倒是可以。”宋兮再次说。
刘修瞪了宋兮一眼,宋兮便瞪了回去。
秋明在一旁笑道,“姑娘是好心啊,那我去管外头的人问问针线。”
宋兮跟了过去,“那个秋明我陪你,我去给郎将打盆水。”
只剩下刘修,他与赵令悦同处一室也显得尴尬。
郎将往日不常饮酒,饮酒也不会饮醉。他想起上次郎将说的风筝之线的比喻,不难想,那只风筝便是赵令悦。
——这个女人要做什么,想做什么,郎将应该都心知肚明,一个女人罢了,也不必为她太提心吊胆。
思及此,他还是退到了帐子门外,只时时刻刻警惕着,半侧过身守着里头的动静。
水盆和针线都被秋明递了进去,宋兮打了个哈欠,低声说,“你觉得她今晚要下手吗?”
“什么?”
宋兮靠近一步,拉过他望向帐子内。里头灯火摇曳,螓首蛾眉的女子垂首低眉,恬静如水月,她笨拙地缝补衣物,看上去乖巧婉约的不真实。
“她与钱观潮的那字条上写着,要往河岸的水路逃,哪一天走还没定,没准就是今晚呢?”宋兮瘪瘪嘴,“我猜她肯定想对郎将下手,用刀、还是剪子?滋滋滋,狠毒的女人。”
“那你还让她——”刘修气急。
“郎将要用她放长线钓大鱼,随她吧。肯定不止钱观潮一个人来找她,干脆一窝端了得了。而且就她?就她这小身板子,细胳膊细腿的还妄想伤咱们郎将一根汗毛?”宋兮颠颠地白刘修一眼,抱着臂,“瞎紧张,且等着瞧吧,估计又有好戏看喽。”
宋兮笑刘修谨慎过了头,刘修也嫌弃宋兮太没心没肺,而且对男女间的感情太迟钝了。
按他的判断,邵梵多少是有点在意这个前朝郡主的,只有在意才会狠不下心。
“抓到钱观潮那些人,最好能也将这个女人除掉,她就是个祸患。你忘记了,那次在雪山郎将连披风都没找,光顾着抱这个女人回来了,那件披风可是老侯爷留给他的,褪色了也没换。郎将这般还只将她当个工具,当个风筝?你每天读书都白读了,不知道还有个词叫......”
宋兮低低地咳嗽一声,因为秋明已经出来了。
三人打过照面,宋兮跟秋明走去一边聊天,让刘修继续守着。
刘修对着空气说完了未说的话,“有个词叫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不战而胜。
是为攻心啊。
赵令悦哪里会缝补这种细致的针线活,心不在焉地装着缝了几针那脱下来的外衣,那针脚只怕叫刚学女工的七岁顽童来,都比她的更能入眼。
衣服混着泥污和他身上的酒气,更令她不喜。
她侧过身抻长了上半身,凑过去将衣服披在他身上,在刘修的视线中,还特意弯腰帮他理了理。
这时宋兮过来找刘修说话,熟悉的笑声传进帐子,她发着一阵的冷汗,自整理完衣角的袖口处,慢慢抽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的刀鞘尚在他腰间的腰带上挂着,赵令悦以手相触他胸膛,在他胸膛停留了片刻。
底下有颗在跳动的心脏,可是她没有杀人经验,摸不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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