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有着说一不二的威严。
“是!”沈毅领命。
再抬眸时,章鸣珂正好从他面前走过,沈毅赫然认出,自家王爷怀里抱着的,正是梅家那位小寡妇!
哦,不对。
沈毅脑中再度回想起多福的反应,他蓦然想到一种可能。
恐怕梅娘子并不是丧夫的孀妇,很有可能她“死了的夫君”就是他家王爷。
至于两人为何走到今日,多福肯定都知道,才讳莫如深。
连多福都不敢说,必然不是他能打听的。
沈毅望望章鸣珂的背影,闭了闭眼,罢了,他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办好自己的差事。
翌日,梅泠香醒来,是在一辆平稳驶动的马车内。
车厢宽敞,还铺着软毯。
守在她身边的,是松云,还有玉儿。
梅泠香初醒来,盈盈水眸透着些许茫然。
见她睁眼,玉儿小脸绽开甜甜的笑:“阿娘,你终于睡醒啦!阿娘竟然也会睡懒觉,羞羞!”
“我怎么会在马车里?”梅泠香揉揉脑仁,努力回忆昨夜的事,试图想起是怎么回事。
松云望着她,欲言又止:“小姐,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梅泠香一脸困惑,玉儿忍不住插话:“是宸王叔叔把阿娘抱上马车的!他说沈大娘舍不得玉儿,要带玉儿一起去京城。”
说到此处,她想起自己的困惑:“阿娘,你昨晚不是在家么?怎么会在宸王叔叔那里?”
梅泠香想起来了,昨夜她和章鸣珂一起,去看了夜色里的云州城。
至于后来,她怎么会睡过去,还被章鸣珂抱进马车,梅泠香便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脸色一白,匆匆坐直身形,掀起窗帷朝前面望去。
隔着一辆马车,她一眼便认出前头马背上的身影。
沈毅刚去后面交待话,打她窗外路过。
见梅泠香朝前面看,沈毅顺口问:“梅娘子要找王爷么?属下这就是禀报。”
称呼梅泠香的时候,他语气有一瞬迟疑。
他再是愚钝,也看得出,自家王爷待梅娘子,与旁的小娘子全然不同,他应当敬着些。
可王爷没发话,他也不能把梅娘子视作王爷的人,冒昧改口。
舌头打了个卷儿,他暂且还是像先前一半对待梅泠香,权当昨夜他什么也没看见。
“不必!”梅泠香语气又急又慌,“我没有要找他,只是想看看现下到了何处。”
“哦。”沈毅挠挠头,看出梅泠香的窘迫与闪躲,他也有几分不自在,“离开云州城已有二十里地了。”
梅泠香道声谢,便放下车帷。
她倚靠着车壁,听着哒哒的有节律的马蹄声,心跳也被那节律牵动。
章鸣珂他究竟在想什么?
那晚,她离开海边后,发生过什么,梅泠香没问,章鸣珂也没说。
两人难得心照不宣,都闭口不提。
梅泠香很庆幸,他们能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否则,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清楚记得,章鸣珂说过,如今对她并无非分之想。
离开云州城后,刚开始,梅泠香还有些不安,被那晚不知道的事困扰。
后来,一路北上,她发现自己多虑了,章鸣珂与在云州城的时候,判若两人。
他没再说什么惹人深思的话,也不时常在她面前出现。
他变得忙起来,沿途经过的州县,他都会带着李岳泓去巡视。
章鸣珂没同她说,他们去做什么,倒是李岳泓无意中说过一句,说宸王叔是带他去看,他们来时处理过的弊政,可有改善,进展如何。
有的地方走得快些,有的地方会停留两三日。
一回夜里醒来,梅泠香鬼使神差朝他住的厢房望一眼,瞧见他房里的灯仍亮着。
她纤手虚扶门扇,心内感慨万千。
当初无论如何也扶不起来的大少爷,终于变成她曾经想也想不到的模样。
可越是看到他与从前的不同,便越叫她陌生。
玉儿倒是与他越来越熟,有时还会缠着章鸣珂教她骑马。
梅泠香自己害怕骑马,玉儿胆子大,愿意多学一项本领,梅泠香也不拦着,便随她去。章鸣珂闲暇之时,也愿意纵着玉儿。
看到他把玉儿抱上马背,听到玉儿欢天喜地的笑声,梅泠香心口微微触动。
她时常告诉玉儿,玉儿只需要阿娘就好,不需要爹爹。
她以为有她,有松云,有阿娘陪伴玉儿长大,就已足够弥补父亲一角的缺席。
原来,还是有些事,是她无法代替的。
可她与章鸣珂并不适合,她再疼爱玉儿,也不可能为了玉儿,求着与一个让她感到陌生的男人在一起。
她会尽己所能,给玉儿很多的爱,希望玉儿长大,能原谅她今时今日的一点自私。
梅泠香睫羽轻颤,将眸中浮动的水光压下,没事儿人似的,与松云商议,等到了京城,她们做些什么买卖。
与章鸣珂之间,就这样平淡如水地相处,倒也相安无事。
跋山涉水,路途遥远,他们偶尔也会遇到乱贼余孽,或是其他不太平之事,但很快便被沈毅带着侍卫们解决,并未让她们受到惊吓。
临近京城,梅泠香几乎快忘了云州城那晚的月色。
在一处驿馆落脚时,梅泠香却忽而听见许氏问:“馥馥,你们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是要重新在一起吗?可他并没有来和阿娘说,要娶你做王妃,咱们也不知他在京城里的情况,娘心里很不踏实。”
离开云州城时惊心动魄,许氏曾以为女儿又跟章鸣珂在一起了。
可一路行来,她默默瞧着,又觉不太像。
且许氏心里明白,女儿再好,也是平民百姓,且还倔强地不肯承认玉儿是章鸣珂的骨肉,以章鸣珂如今的地位,不可能娶女儿做王妃。
许氏说出那句求娶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
但眼看快到京城,许氏不问清楚,心里总不踏实。
梅泠香愣住,阿娘说的,他在京城的情况,应当是指他在京城有没有红颜知己吧?
他没同她说过,她也没有立场打听。
他们已然和离,男再婚,女再嫁,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梅泠香没想过这个,乍听到许氏问时,也太不在意。
可当她放在心里去想的时候,却不由得微微失神。
如今的他,会迎娶怎样的贵女呢?大抵是温柔解语,仰慕他,不会管束他的。
总归,是与她不同的女子。
“馥馥,你在想什么?”许氏轻声唤她。
梅泠香回神,挤出一丝笑,劝慰许氏:“阿娘,他已贵为王侯,怎么可能求娶女儿呢?我与他之间,早就过去了。进京之后,他做他的王爷,咱们去拜访高师兄和婶娘。然后租个院子,最好离沈大娘近些,您可以带着玉儿串门。”
“不必担心女儿。”她语气温柔,很能安抚人心。
“你叫阿娘怎么不担心呢?!”许氏想到离开云州那个早上,章鸣珂雷厉风行的做派,仍心有余悸。
这一路上,她都忍着没说,眼下却是不得不提了。
“你那时昏睡着,所以不知道。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沈毅突然奉命过来替我们收拾东西,说要即刻回京。阿娘六神无主,你又不在身边,我们只能听从。”
“就算那时天色还早,也惊动了不少邻居,大伙儿都看见了!云州城里恐怕要传遍了,你再想解释,也洗不清与他的关系。”许氏既担心,又庆幸。
担心那些传言,对女儿不好。
庆幸她们当日就匆匆离开云州,旁人与她们一样措手不及。
京城离云州那样远,坐马车都要两个月,那里的流言蜚语想必传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将来不会影响女儿。
只要进京以后,章鸣珂别再做出什么让人说闲话的事来,她们在京城,有高家照应,想必会比在云州好。
至少,有高泩在,许氏不必担心再有人相中女儿,仗势强娶。
直到今日,梅泠香才真切听到关于那日的事。
已过去许久,再听说那些事,梅泠香倒是很快镇定下来。
“左右我们不会再回云州,随她们说去。”梅泠香拉住许氏的手,望着熟睡中的玉儿,笑意嫣然,“女儿在京城有些事要处理,等办完了,咱们便回闻音县去。”
必须来京城的真正原因,她没告诉许氏,不想让阿娘担心。
至于章鸣珂在云州城的做派,梅泠香虽看不透他,却也不再多想。
她只牢牢记着,章鸣珂逼她进京,是要讨回当初那一巴掌的羞辱。
梅泠香已经想好,进京之后先去高师兄家借住一两日,她和松云赶紧去找住处,从高家搬出来。
应当不会太打扰高师兄和婶娘。
她打算一大早起来,就跟章鸣珂说好,进京后,他们便各走各的路,装作不相识,对彼此都好。
谁知,她起来后,只见到沈毅,并未像路途中许多个清晨一样,瞧见章鸣珂的身影。
沈毅刚喂饱马匹,看到她后,露出笑意:“梅娘子,王爷带着太子入宫去了,今日由属下护送你们进京。”
什么?章鸣珂自己先回京城复命去了?
看来,他也想到入京后不宜有牵扯,提前撇清。
如此,甚好。
只是,太子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没能道别,梅泠香心里微微有些失落。
对,她心里那一点点失落,定然是因为太子,而不是章鸣珂。
今日不能和宸王叔叔一起骑马,玉儿也不高兴,小嘴巴翘得老高:“哼,宸王叔叔不辞而别,还带走大哥哥,玉儿要和他绝交,玉儿不要这个朋友了!”
沈毅愕然,虽然王爷没说什么,却是把万事都安排妥当才走的,沈毅觉得自家王爷再没有更通情达理的时候了,没想到,竟把玉儿惹生气了。
自从瞧见王爷抱着梅娘子进屋后,沈毅每每看到玉儿这张脸,总觉得能找到与自家王爷有关的痕迹。
玉儿胆子大,快人快语,这样生气的模样,就有些像王爷。
“玉儿别生气,王爷只是有重要的事忙,今日要不要沈叔叔带玉儿骑马?”沈毅掐着嗓子,挤出笑脸哄。
“不要!”玉儿回身扑进梅泠香怀中,抬眸望着阿娘,语气委屈,“阿娘,以后我们是不是就见不到大哥哥和宸王叔叔了?”
她虽然年纪小,却也能从身边人的态度里,感受到彼此身份的差距。
眼下他们说走就走了,连句告辞的话也没有,玉儿觉得,她应该是不能再和他们一起玩了。
“没事,玉儿还有沈叔叔啊。”梅泠香摸摸玉儿的发髻,语气温柔,“阿娘带你去拜见高家舅舅,他也会陪玉儿玩的。”
她已想好,进高家后,与高师兄兄妹相称,让玉儿唤高师兄为舅舅,想必婶娘心里会踏实些。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便转移。
听说要拜见高家舅舅,玉儿也不哭了,眼睛亮晶晶的,好奇问:“原来玉儿还有舅舅?他是阿娘的兄弟吗?那怎么阿娘姓梅,他姓高呢?”
梅泠香冲沈毅笑笑,示意他先去忙。
继而,她抱起玉儿,坐到椅子上,温声解释给玉儿听,告诉玉儿两家的关系,也告诉玉儿高家舅舅曾中榜眼的事。
能解释清楚的事,梅泠香从来不糊弄玉儿。
坐进马车后,梅泠香掀起窗帷,将提前备好的拜帖递给沈毅:“可否请沈大哥派个人,帮我先把这份拜帖递去大理寺卿高泩家?”
骑马快,一个时辰就能递到,她们午后到高家,以两家的旧交,应当也不算唐突。
沈毅看看那拜帖,挠挠头,没敢接。
毕竟王爷没吩咐,他不敢擅自做主。
于是,他拣王爷吩咐好的事说给梅泠香听:“梅娘子,往高家递帖子的事不着急,您和许大娘她们都安顿好了,过两日再去探亲也不迟。住的地方,王爷都已安排好了,就在我家隔壁,咱们两家还是邻居,你们刚来京城,彼此也有个照应。”
重逢以来,章鸣珂行事,时常出人意料。
梅泠香经历得多了,听到这样的安排,虽然也意外,但竟然会觉得他安排得很合理。
或许,只有他让她住进宸王府,她才会觉得震惊离谱了。
“也好,那就有劳沈大哥了。”梅泠香顿了顿,“替我谢谢王爷。”
就算不承认,玉儿身上也流着一半章鸣珂的血,章鸣珂为玉儿安排住处,梅泠香并不觉得消受不起。
只当是她向章鸣珂租的,她付银子就是,也免得她和松云再到处找,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合适的。
梅泠香并不想为了一时的清傲,让一家人跟着她吃苦。
马车停在梅花巷外,沈毅吩咐侍卫们搬东西,他自己时而笑着和路过的邻居闲聊。
“沈大人回来了?”有人同沈毅打招呼,目光从她们面上掠过,透着好奇。
沈毅笑着点头:“是,把我阿娘接来了,还有我表妹她们。往后都是邻居,还请大伙儿多多关照。”
那人拱手道:“沈大人客气了,您可是宸王爷的左膀右臂,该我们请您多关照才是。”
梅泠香牵着玉儿,含笑颔首,打过招呼,便往门里走去。
两进的院子,不算大,房间却多,她们几个一人一间房也住得下。
地段也好,闹中取静。
进门之前,梅泠香便看到道旁种着好些梅树。
眼下已快入冬,再过几个月,梅花开了,这条巷子不知会有多美。
若是那时事情尚未了结,她们还没离开此地的话。
庭院中也种着些花木,只是这时节的京城已是清冷,处处枯枝落叶,与繁花似锦的云州城大不相同。
玉儿紧紧抓着梅泠香的手,打量着院中的景致,满是好奇:“阿娘,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不及我们自家的院子好看呢。”
就连三岁多的玉儿也知道,这里不能算是她们的家。
梅泠香含笑捏捏她脸颊,没说话。
寒风灌入院门,玉儿打了个喷嚏,梅泠香忙进屋给她找棉衣。
穿暖以后,玉儿便在几间屋子里寻宝。
在一个小一些的房间里,发现了喜欢的东西,玉儿赶忙出来找梅泠香:“阿娘,你快来看,这里有好多好玩的!”
她开始喜欢这个陌生的宅院了。
梅泠香本来忙着收拾房间,没太在意。
被玉儿拉着过来,目光扫过小房间里摆放着的摇马、纸鸢等物,梅泠香一脸愕然。
这些,会是章鸣珂准备的吗?
略想想,梅泠香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是这般细致的人,一路上又有许多事忙,应当不会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更不会为玉儿做到这地步,大抵是沈大娘或是小太子让沈毅准备的。
玉儿在屋里玩得不亦乐乎,梅泠香从门里出来,准备继续收拾。
迎面遇见搬箱笼进来的沈毅,梅泠香朝门里望望,笑着向沈毅道谢:“多谢沈大哥准备的玩具,玉儿很喜欢。”
沈毅顿住脚步,愣了愣,继而笑着解释:“梅娘子误会了,那些应当是王爷吩咐多福准备的,我是个大老粗,可不懂小娃娃们喜欢什么。”
梅泠香唇角笑意一滞,多福这个名字也让她微微失神。
房里玉儿的笑声变得杳远,她的心跳更为清晰。
那些东西,竟然是章鸣珂准备的?
等他带着李岳泓入宫,才被京城的有心人发现。
沐恩侯府中,岳香菡一听说此事,登时坐不住了,冲报信的人怒道:“废物!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人都进宫了,才来禀报!”
发完脾气,她举步就要出去。
刚走出两步,又急急停住,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裙,不满意地直蹙眉。
“替本小姐换身衣裙,前两日送来的新衣统统拿出来,本小姐要亲自挑!”岳香菡说这话,脚步也不停,调转足尖就要回自己的院子。
沐恩侯夫人看在眼中,直摇头:“香菡,你看看你,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一听说王爷回来,就把嬷嬷教的规矩都忘了。你越是喜欢他,越要懂得矜持,男子都喜欢温柔知礼的,不喜欢上赶着的,你明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