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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个军师接招贤令(Sherlor)


箱中金戈的碰撞声未曾有过掩饰。对军中相关早已刻入骨血的人来说,除非耳朵失聪,不可能听不出来这利器之声。
孙膑眼中立现锋锐。而嬴虔更是侧身一步,上前半身掩护嬴渠梁,右手更是焊死在剑柄上。
“腹[黄享]诚心相荐,当时秦昭言之凿凿,今日赴约所遇种种,也算是先生给的考量吗?”
“武备图要,腹[黄享]先生任选八样,秦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双手奉上,请大师兄原谅。”
桑冉在那日归营时曾跟秦昭说过,他这位师兄最喜武备制造,大到神兵利器、攻城器械,小到陷阱铺设、暗器短匕,都在他的嗜好范围内。
请人赴约又待人不周,秦昭该受来客的恼怒。希望对方看在这声“大师兄”和投其所好的致歉礼上,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这种刺激的开胃菜,端给咱吃吃也就罢了,下次可别送到师尊跟前。那师兄就谢谢昭昭的图纸啦,要随问随解哦。”
腹[黄享]双眼弯成两道月牙,伸出手接回他的八哥。他有些意味未尽,刚要弹弹秦昭额头,就被一颗飞来的小石子打散了意图。
是桑冉。
“狗爪不要想就剁了吧。还有我说大师兄,师父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发疯不看场合,你的位置会不会不保呢?”
“小师弟也会为我担忧了?师兄甚是感动,想信师尊见我们同门友爱,定会万分慰藉。”
“你起开,国君在这呢!”
腹[黄享]愣了愣,而后灿烂的狐面微笑重新浮现。他端正姿态,郑重地向正位的嬴渠梁拱手。
“秦国国君安。鄙人腹[黄享],在山间野里散漫惯了,恰逢又见同门旧友,欣喜难遏,还望君上大量,莫怪鄙人失礼。”
“先生莫要自鄙。渠梁听先生言,与桑司工以同门师兄弟相称,莫非先生……”
腹[黄享]笑而不语,无声剩有声。
嬴渠梁喜从心生。他不着痕迹地拍拍兄长的肩,示意他无碍放松。而后躯体微向前倾,眼中兴味更甚。
“先生贵为墨家门徒,此番来我军营重地,不止探亲访友这般简单吧?”
“贵不敢当,只是有些技艺傍身的手艺人罢了。腹[黄享]入秦地,自然有更复杂的事要做。”
这拖泥带水的对话,秦昭是一刻也听不下去了。
不论在战国还是在未来,她怎么都不习惯这种客套的官腔拉扯。她决定快刀斩乱麻,坚决不给他们打太极的垃圾时间。
——说好的大秦高效工作运转呢,有这时间浪费,还不如早早把秦墨收编了,名正言顺地拉过来干活。
“君上,在腹[黄享]先生说明来意之前,我想你可以先来看看这个。”
秦昭一把掀开木箱,迎光的利刃差点晃了她的眼睛。
新制造的戈与矛泛着森森寒光,叩击后有清越的金属声回应。它们在光下有着战场冷兵器独有的美,一旦和木柄组装起来,便是收割敌人性命的利器。
戈与矛堆叠重组便制成戟,与矛形制相似用途不同的是铍,规格不一的零件如星如海,旁边那一摞是夺命的箭头,里面最漂亮的,当属那把八面的青铜剑。
一堆散乱细小的零件在秦昭手中组装,不一会便合成弓弩的弩机。她给了桑冉一个眼神,对方立马从身后拖出一架损失部分机栝零件的废弩。
秦昭挑挑拣拣,不一会就将损坏的零件拆除换新。重新蹶弩上弦,她对着营外一发空射,震弦声昭示着这把报废的弓弩又重新有了杀伤力。
——耗时不过十息。
在那之后,秦昭像他们展示了只要需要组装的兵械,她都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零部件的替换,或将完好的兵刃拆解打散,重新组成形不变、骨肉全换的新兵器。
嬴渠梁和嬴虔震惊,他们大致猜到了这场会面的意义。随父在征战中成长的嬴氏兄弟们绝不会忽略,秦昭简单动作里对军械制造、甚至是战争产生的变革。
看看那些清一色想同制式的箭头——以后打扫战场,只要是他们秦国的箭支,回收后配上备好的箭杆,除非箭头损毁,否则短时间内又能转换成新的战力。
思极此处,两位打了大半辈子穷仗的秦国汉子已然双目放光,难掩心中激动。
“昭,此策可否如愿实行?”
“昭昭,秦国缺物资,亦缺人。”
只能说孙膑和卫鞅不愧是心思周全之人,能见物之益,亦能思其弊。又或者他们身为外国人,对秦的苦楚短时间无法感同身受,便不会被“物喜”蒙蔽双眼。
嬴渠梁和嬴虔脸上的喜悦一僵。秦昭这法子好是好,秦国好不容易挣了些家底,铜铁尚可买卖,但精通锻造制法的手艺匠人绝非一两日就可凑足。
“莫非——”
“原来——”
兵家与法家思维再次同步。
他们先是扫了眼桑冉,见他昂首挺胸地清着嗓子,立即震惊地望向站在营帐内笑若狐面的新人物。
队友太过聪慧,并非是件绝顶的好事,至少会少掉些许私人的乐趣。
秦昭酝酿已久的成就感顷刻间灰飞烟灭。她无奈地拍拍腹[黄享],将他推进舞台的中央,自己下场踱步到孙膑身侧。
“腹[黄享],受墨家巨子之命,向秦国国君传愿:相里氏一墨,愿归秦效秦。”
现在,主角就位,观众就细,剧目已可开台——
秦昭安静地待在孙膑身边,与他一同欣赏着那边的热闹。
嬴渠梁一旦被满足求贤若渴的夙愿,真真就是为没有丝毫架子的君主。他直接把腹[黄享]叫上前去,甚至拉上桑冉,连同卫鞅和嬴虔,一同商讨墨家归秦的详细事宜。
期间,秦昭也收腹[黄享]被这种热情包围到困惑的信号,但她没有动作,只叫他安心享受。
这种看客般欣赏火热的心态,突然间还怪有意思的。
“昭,究竟是何时多了位‘故友’的?”
听见身旁的人说话,秦昭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指尖已被心悦之人握在手里。
她呆呆地看着孙膑帮她清理指尖的浮灰,而后收在掌中,置放在轮椅的扶手上。
末了,孙膑还扯扯宽大的衣袖,把交叠的手藏了起来。
欲盖弥彰。
“啊、啊?”
被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秦昭根本听不清孙膑的问话,只能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拟声词来。
君上还在场呢,同僚在谈事呢,先生怎么就做起小动作来了?
此刻秦昭心中不亚于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
虽说秦国朝堂热闹得就跟菜市场一样,军中议事时,几位将军要员往那一摆,各种荤话打成一团,丝毫不亚于朝堂上文武骂战。但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超过了?
耳朵烧了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腹又被恋人摩挲了下,当即一整个激灵。
“昭是没听清我的问题,需要膑再为你复述一遍么?”
“听清了,不用了,先、先生!”
秦昭不是笨蛋,会出现这种状况,大概不亚于闺蜜在外面见到漂亮小猫随手摸了摸,回家之后就被自家猫主子围着打转、不停喵喵叫一样。
救命,她没有亵渎的意思,这里只是类比,绝没有把孙膑当猫的意思。
空余的那只手盖住脸,秦昭在掌后将控制不住的神情倾泻出来。
太犯规了,她从来没想过,孙膑还会有这样的时候。
——不对,他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时候?
他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有情有义的、活生生的人,做常人想做、能做事,又有那里不可以?
或许场合不对,或许于礼不合……秦昭心里有些欢喜,不是因为被特殊对待了而欢喜,但她就希望,先生这样可爱的时刻,可以再多一些。
秦昭松开几根手指,从指缝里看他。孙膑果然察觉,他也微昂着头,不语静默,却眼角含笑。
现在她的耳朵是一整个全被烧着了。
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勾了勾他的掌心。
她放下遮掩的手,对着他有些满足地笑笑。这下攻守易势,换他不自然地清咳一声,别过头去。
被衣袖掩盖的故事随着主人的心意,要将所有推翻重写。孙膑掌心发烫,松开她欲要收回,却被秦昭紧紧抓牢。
他回头唇齿微启,似语未言,静默中又将所有话写在眼睛里。
“先生,别逃。这样就很好。”
女儿家是水,能包容万象,亦能激流勇进,冲破一切障碍。
他笑笑,干脆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松弛下来,袖中的手指又重新连上。
微妙的光影。
站在一起的人,像两只躺在屋檐上晒太阳的猫,慵懒又餍足。
“昭,谢谢你。”
“嗯?说什么呢?”
“膑说,谢谢你,昭,谢与你有关的所有。”
她不太可能在战国时代里,听见那句未来稀松平常的“我爱你”。
但他此刻只在说谢谢你,却似乎把所有的爱都融了进去。
“哥啊,哥——”
营帐又闯进一位不速之客,大声的呼喊令热火朝天的声谈当即哑火。
秦昭和孙膑即刻站直坐正,唯有那只叠在腿上的袖袍记得未被发觉的所有微光。
“阿姝?”
“大哥、二哥,刚收到的谍报——巴蜀乱了。”
秦昭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她听见什么了:巴什么蜀?乱什么乱?平定巴蜀不是嬴驷上位要干的活吗?
呼吸陡然一滞。
她这只蝴蝶翅膀,扇的动静是否太大了点……
厉害了,嬴渠梁——秦国该不会刚起步,就要伐戎并蜀双线作战吧?
暂且先让秦昭理一理:秦国的目光是啥时候转向巴蜀的,她怎么什么前兆都没看到过?
她只在很早以前的绘地图事件里提过一嘴,只是指了个战略方向,没说这事是现在就要写进日程本的活计来着。
秦昭抓破了头都想不明白,这事的契机在哪。
她扫了眼孙膑,发现他并不意外;再一看,卫鞅竟然在颔首细思——更别提嬴渠梁和嬴虔那事成定局的欣喜了,这简直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唯独她什么信息都没有。
或许还有墨家的两位跟秦昭一样都在状况外,但腹[黄享]才搭上秦国这辆马车,桑冉更是对政局完全不感兴趣……
嬴姝气喘吁吁,正跟嬴虔讨水喝。
嬴虔随手摸出个水囊,嬴姝扭开昂头一通豪饮,擦嘴直呼痛快。
此等利落豪爽的做派,倒是让腹[黄享]为之侧目。
新入伙的小伙伴在这一幕没有姓名,只能得嬴姝一个白眼,一句“看什么看,没见过秦女喝水啊”,退后笑而不语。
“阿姝,你这般风风火火,看来让你接受谍报,也改不掉你的性子……详细说说吧,二哥和诸位都想听听来龙去脉。”
嬴渠梁接过水囊,数落自家妹子两句后又迫不及待地等听正事。
嬴姝努努嘴,不与兄长过多交流感情,似乎是在报复他的数落,又或许是估计到有生人在场,她一张口就是正事,言简意赅得令人七窍生烟。
“秦谍,入蜀,离间,内乱——时机已至。”
不愧是做谍报工作的,这职业病真是生动形象。
光听这一句话,不详细展开细细说说,老甘龙来听或许都云里雾里。
秦昭倒是有了些眉目,就看孙膑和卫鞅的样子,保不齐这起源就是这俩人私下和嬴渠梁、嬴虔拉了小窗。
秦昭能肯定的是,伐戎绝对是孙膑的主笔,乱蜀估摸着是卫鞅的提案,但他们相互渗透参与对方计划,甚至国君和将军就是这样被拉下水的。
掌握人性的弱点,予以攻坚,再以点辐射挑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经不起多次考验的,等到神经断裂的那天,一次言谈不顺的导火索,便将巴蜀之乱的火烧起来。
但现今的秦国,真的抗得住伐戎并蜀,双线作战的压力吗?秦昭不觉得轻松,提早历史的进程,不一定就是好事。——但也不应该定时坏事。
战争是秦国平民获爵晋升的最优途径,虽然卫鞅早早就把度卡得刚好,但奋勇杀敌是真能改变秦人的命运。
秦法推行下去,立信立威皆有,但要让法治真正深入人心,秦人由衷维护法治,那必须要把看得见的利益通过法律的方式兑现到他们手里。
秦国现今粮食收成正稳定增长,各方建设也在完善中。就像上位者梦想的那样,秦国虽冉底子不厚,依旧在蓄势中,拿现有的家底去拼一个更璀璨的未来,似乎不是件亏本的事。
找准时机在外族侵犯时伐戎,六国没有理由在此时进犯秦国。有些手段暗地里能用,但摆到明面上来,又会被各方唾弃。
古蜀国身处闭塞的四川盆地,真正出兵平乱,就凭现在秦国马上升级的军工科技,换算下来反而要不了多少兵力。麻烦的反而是地理环境,山林里瘴气毒虫,或许会成为最大的阻力……
“最近一张谍报,古蜀国不久后就会跟秦国求救了。二哥,要是咱们能谈好,平乱后属地归顺,阿昭说的‘大粮仓’可就真搬到咱家里了。”
“嗨,渠梁,你要怎么做?大哥听你的,指哪打哪。”
“大哥,渠梁不是不信任你,而是边境去年就没让百戎讨到好,今年碰上草原有疫,牛羊近半而亡……咱们又是好收成的光景,入秋之后,他们只怕来势汹汹。”
嬴虔听懂了,嬴渠梁的意思很简单:大将军只有一个,但两战撞上了,两边顾谁失彼都叫人扼腕。
将军案再次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痛击。好事多磨,怕就怕磨久了,事就变坏了。
“二哥这么为难,要不巴蜀这头咱先放一放,专心对付戎狄,维护边境安宁为先?”
“阿姝这话不妥。若此次弃蜀国救助不顾,白费你二哥和卫鞅谋划不说,以后绝无和平并蜀的可能。要吃这块肉,就只能硬打下来。”
“哎呀,这咋就要入秋了呢——都等这么久了,蜀国就不知道再晚上一年半载地乱国么!”
嬴姝的兴奋劲早泄了,此时正跺着脚,拿平地撒气。
他们的纠结秦昭看不懂,怎地少了嬴虔,秦国就打不了仗了?主帅的人才,这帐子里不多得是?——不是吧,都这个节骨眼了,嬴渠梁还喜欢玩这一套呢?
“君上,膑请战灭戎。”
孙膑坐在轮椅上,颇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风度。
或者说,军师这一职位,自他开始,在历史的书册间闪耀。
“孙、孙先生,此话当真?”
“君上若信孙膑,膑便让‘戎’字,从秦国的地图上消失。”
孙膑的话徐若春风拂柳,是细叶随风摇曳,平静的恰如谈及一桩平常的小事。
但话音一落,料峭春寒乍起,霎时间冰封雪降,数万人的生死一言蔽之。
秦昭第一次在孙膑身上嗅到冰雪的味道,凛冽的寒气似刀子剃肉腕骨。
她深知慈不掌兵,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血腥又残酷,战国就是由人命堆叠而成的血书。
——等到大一统就好了。
那时候同袍的刀剑再也不必对准彼此,大家一起携手共建华夏,枪口一致对外……
秦昭不是害怕孙膑,她不会粗暴地把他划进好坏里,更不会因为他手染鲜血就疏离。
敢背负他人性命前行的人,心脏要又多强大、心性要又多坚韧呢?
“好一个让‘戎’从秦国地图上消失!渠梁,和孙先生共事多时,将我秦国儿郎交予先生之手,大哥放心。”
“孙先生,你要多少兵马?渠梁优先拨给你。”
孙膑笑笑,摇摇头,婉拒了国君给他增兵的提议。
“君上,我只要三人一军。”
秦昭统筹,桑冉军械,卫鞅守城——此为三人。
只用麾下所有受训的骑兵——独类成一军。
只能说腹[黄享]带着墨家入秦,给秦国双线作战添了底气。
国君自孙膑领兵后,当场拍板组建全新的军械制造局,腹[黄享]立马就任制造局统领,将秦昭提出的“精工细作”“流水作业”“物勒工名”“生产责任”贯彻到底。
国君和卫鞅是踏着夕阳走的,捎带上了秦墨腹[黄享]。
卫鞅临行前与孙膑的相谈只有寥寥数语,法家和兵家却在抬眼间达成不为人知的共识。秦昭只看到了他们一拍即散的对掌,未曾听见他们间的约定。
热闹了一天的军营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轨道上。
嬴姝回女军继续跟进巴蜀的情报,嬴虔腰围即将到来的平乱作战清兵点将,桑冉这边军器监里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最终偌大的军营,似乎就只剩下了秦昭和孙膑两个。
等秦昭把孙膑推送回营帐,外面的天色已擦黑。
孙膑有些奢侈地点了根蜡烛。他手捧着烛火,人在暖光中,身在暗色里,割裂又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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