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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个军师接招贤令(Sherlor)


为了隐蔽行踪、灵活机动,她是一个人出城的,孤绝得宛若易水边转身的燕赵义士。
秦昭费尽心机拔掉了嬴驷以身试法的旗帜,不想牵连出的是更加疯狂的局面……现下只能尽量去将盲目报复的后果降至最低。
父母的爱子之心无错,子犯法受刑,父母心中怎会不悲痛难捱已至心生怨怼、疯狂报复呢?
毕竟是嬴氏宗亲,不能奢求人人都是嬴渠梁,永远将秦国的利益摆在第一。人非圣贤,大义灭亲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思及此处,那位自戕留书谢罪、揭露背后指使的军官,倒也算得上高尚了——宗亲于他有活命之恩,国君于他有知遇之恩,两两相较,他也只能以死相报了。
对于先前的选择,秦昭并不后悔。在离开城池前,她甚至还能开慰卫鞅:法是一起变的,好坏一起扛,做好各自的事就好。说来也有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法家子,头一遭在脸上浮现愧疚的神色。
秦昭想想便也明悟过来。历史上的卫鞅只有嬴渠梁站在背后,孑然一身,自是可以为理想奋不顾身。但现在,他的身边有了同行者,他那靶子似的作风,无可避免地会将射向他的明枪暗箭波及到友人身上。
真要如此细究,孙膑行军机密被泄密给戎狄,她秦昭哪里又逃得了干系呢?
尽管她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了,尽量去寻找、提出缓和矛盾的强秦之法,但动秦国世家宗族利益的人少不了她,又怎么不被记恨?
变法产生的隐痛于此刻爆发,也不算太过突然。
嬴虔西去平乱,孙膑意欲伐戎,却找秦国国君要卫鞅来守城……秦昭甚至想过,军师自己是否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才做了如此安排。
卫鞅在此,边城无虞。即使出了这事,他也能迅速调整,对秦昭说出“朝野上的事交给我,我必予你们交代”,便连夜伏案,往栎阳国君那连拍好几封加急秘传。
卫鞅算是好脾气的人,他可以扮作君子,但不意味着他不会动怒。
栎阳暗处的人点燃了他心中的火。卫鞅的震怒,怕是会将栎阳的天色变上一变。
至此已与秦昭无关。
“各自做好各自的事”,她相信卫鞅能处理好一切,正如他坚信她一定能在草原上找到秦国那支锋锐的骑兵。
整整七日。
得亏近日天气晴朗,除开必要的修整,秦昭依旧孤身在草原上追赶了七天七夜。
赶路用的时间并不算多,真正耗时的还是寻踪觅迹。即使脑中有地图,有军师的行军路线,但孙膑扫尾的工作太过细致,以至于秦昭要搜寻许久,才能找到他们安营扎寨的蛛丝马迹。
等找到了踪迹,加上周遭环境状况,再对照曾经的沙盘推演,算上对孙膑的了解,秦昭总能摸对方向,奔袭寻找后又能顺利看到下一处地点。
月行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
它低头无言,带着秦昭千里奔袭,带她绕过沼泽,与她作伴,给她护卫。
在秦昭吃光干粮、拿起弓箭打猎时,它甚至扬起马蹄震死了一只兔子给她加餐。更不说某日她一觉醒来,火堆不远处被马蹄铁钉进地里的蛇了。
春季的草原并不如它展现的那般无害。隐藏的寄生虫,暗处的蛇蝎,迷惑性的沼泽地带,看似清澈却早被污染的水源……
秦昭边走被庆幸,她要求秦军掌握部分医疗卫生知识是正确的。草原和中原完全不一样,如若按照中原的习惯生活行军,这批骑兵怕是还未遇敌,就要被草原环境折磨一番。
没有因饮食水源造成的寄生虫病,有战场遭遇但没有人员折损,伤药救治很及时……秦昭在行军留下的蛛丝马迹里,读到他们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采下一束长草,在手中弯折思索,她不禁眉头紧皱。
如果军机早已泄露,先生他们的遭遇战不可能会如此顺利。认罪的血书不似作假,自戕的军官到底把什么机密传给了戎狄?
长草在手中折断,秦昭心中一慌,冥冥中有种预感,西戎似乎是故意的——似要将秦军引进更深的草原腹地。
诱敌深入?
那可是孙膑呀,他们有这个胆子和脑子?
或许一切的根源还在被传出去的机密上,“重要又不重要,以此敷衍外敌”——他们取得的,虽不是最机密的信息,但一定能给先生带来麻烦。
要快些了。
秦昭把断草扔在一边,翻身上马,向着下一地点前进。
前方有厮杀声。
马鸣混着人声的嘶吼,将整个草原都震动了。
秦昭连忙翻身下马,控马侧卧,将月行藏在深草丛中。
她取下弓箭,伏低身子迅速冲上前方的山坡,匍匐藏好。头上的草环是天然的伪装,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正好看见此中对垒的骑兵。
周边已有不少战马和人的尸体堆叠。秦昭在坡上仔细分辨,果然戎狄将青壮主力全数留在了草原上。
和变成遭遇的那几波外敌想必,眼下部族的凶狠残暴陡然升了个级,弯刀与箭支交织成最原始的血肉较量……秦军虽有伤亡,但阵型未散,士气依旧高昂。
不远的山头上,鲜艳的旗帜飞扬交错,随着旗帜的变动,下方的秦国骑兵开始了变阵。
此时两军的胶着距离早已不适合弓箭,部分骑兵们抽出马刀,在前方枪矛的冲刺压制的助攻下,急掠而过,狠狠地砍向戎狄的命脉。
一波冲锋回援,草上血色喷洒蔓延,不少敌军跌落马下,瞬间了无生气。
秦昭当即别过脸,面色煞白。她狠狠扣住掌下的草地,压下心中不断上升的恐惧。
在边境时,她尚且能躲在城中,不必直面暴力与血腥的时刻,直到战场被打扫得差不多了,在看一眼战争残余的尾巴。
但现在,风里的血腥已经压过草的味道,根本让她无从逃避。战争是生命收割机,断肢与血色,再看下去,她害怕今日会成为她新的梦魇。
等秦昭缓过来,再次鼓起勇气抬头,高处可见全局——远方视觉盲区的草色似有异样,是伏击的戎狄!
她迅速扫视这片战场,腹地正中双方正杀得眼热,秦骑在挥砍搏击中根本顾不得隐秘的动静……如果被那队戎狄伏军摸过来,形式正好的秦军将会被两面夹击。
秦昭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孙膑绝不会犯这种错。
他领兵时能被抓住的破绽,一定不是破绽,是他故意放出的诱饵,就等着敌方上钩。
但,旗呢?
原先飘扬传递变阵指挥的旗帜,没有了!
秦昭连忙搜寻,她在三箭之地看到了指挥旗的边角,还有零散的马匹……
心下一滞,她知道走漏的军机是什么了:
孙膑行动不便,变阵指挥传令,全靠那面在战场边缘高地上游走的大旗。
下意识地,秦昭吹出一声哨音。
月行得令,瞬间冲上坡,她起身翻身上马,向着折损的大旗扬鞭而去。
“报,军师,伏击已现——”
“传令,变阵,准备收网。”
“报,军师,令旗官全部遇袭,旗令已无人可传——”
“八面旗皆倒?”
“皆倒!”
孙膑冷笑一声,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这个废人无法身临前线,以旗做令,或可弥补一二,但目标太过明显,被针对也不意外。
但八旗尽毁,尤其他用的还是仪仗旗……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想必那段时间,军中夜间鸽子纷飞,大抵归咎于此。
只是,将旗令泄漏出去,是否太过潦草?把更机密的东西送给对方,才对得起在军中卧底良久吧。
“报,军师,旗复现——传令与军师的部署完全一致!”
孙膑一愣。
“几面?”
“一面!”
他迅速推转轮椅出账。
远方,令旗打出变阵的指令,腹地中,秦骑中路出奇,正切戎狄伏击。
草原上,秦字的玄旗猎猎飘扬,分毫不差地传递孙膑此时的所思所想。
他瞳孔微缩。
“速传令,支援那面旗!”
“不,我亲自去!”
旗杆握在旗令官手中,仿佛被焊在他手心一样。
秦昭到达此地时,身中数刀的令官气若游丝。她颤抖着去掰开他手指,取走令旗时,令官涣散的目光有重新聚集,凶神恶煞狠狠地瞪着她。
她瞬间又湿了眼睛。
此时秦昭一身戎狄扮相,不怪被秦军排斥。
她迅速扯下外袍和头巾,露出内里的汉家衣裳,用地道的秦国话说明来意,令官这才松开手。
羽箭破空而来。
秦昭连忙伏低身子,箭矢擦着她的脸颊中地,撕开一道血痕。
该死——
那些游散击杀旗手的戎狄游骑根本就没彻底离开。
“快……走!传……令!”
令官猛地起身,为她挡住了身后的箭支。
她听到□□中箭声,听到捶死的呼气,听到完成最后使命的士兵眼中的光消散的声音。
但她不能回头,不能哭泣,甚至不能在接踵而至的泄露一丝恐惧。
抄起旗杆,秦昭失声迅速翻上月行的背。
环绕中心的战场,月行飞快扬蹄,在外围的高坡上,消失的秦旗又再一次复现。
心脏要跳出喉咙,泪水甚至刺痛了眼,旗杆的重量似乎超出了双臂承受的限度。
很重,很痛,呼吸变得困难,四肢逐渐麻木……
秦昭将下唇咬出血来,只能以此换得片刻清明。她庆幸自己身体的记忆无比牢固,庆幸曾经陪着孙膑做过沙盘推演,庆幸能记得他每一步行军的指令风格。
而后将它们传递到双臂,迎着箭羽的呼啸声,一次次地将正确的军令传递下去。
她看到下方军阵收缩,看到秦骑奔出如雷,闪电般扼杀住敌军最后反击的希望。
不止哪里来的劲,她将旗帜猛地擦在地上,抽出马鞍附近的弓箭,转头就开弓三件速射。
几名追兵始料未及,应声中箭坠马。
秦昭回身瞬间,余光所见,追兵只剩下一人。
身后的人见此反而越发疯狂,他甚至吹了声口哨,拉弓回敬了秦昭一箭。
月行左右闪躲而驰,这支箭堪堪擦过她的耳朵。
一箭之距。
秦昭听得分明,那人用着草原部族的语言,赞叹月行是匹好马,更多的话她便听不懂了。对方明显留有余力的模样,像是草原上溜着兔子的苍鹰。她咬紧唇,强迫自己更加冷静。
几番交锋,秦昭的箭皆被他用刀劈止。
视线越来越模糊,臂力越发不稳。她知道碰上了硬茬,拖下去只能会更糟。
秦昭伸向箭囊。
箭矢只剩最后一支。
她勒停马,右肩的阵痛再也不能忽视。
伸手一摸,一支流矢,指尖一片血色。
怪不得,晕眩感是失血的的征兆。
紧张奔逃中尚未发觉,原来自己早就中箭了。
秦昭扯扯缰绳,月行喘着粗气,长久的奔袭,马也快到极限了。
她抚摸着它的脖子,给它一点安慰,希望它能在坚持最后一下。
追兵见此,也勒马,玩味地冲着秦昭喊话。
秦昭不懂他的语言,但她能看懂他的眼神——侵略十足的,要把猎物捉弄致死的眼神。
“昭昭啊,你是个女娃,永远不要怕。你一软弱,敌人就强了。跟着外公,杀、杀、杀!”
“爸,她还小呢,学您那刺刀拼杀做什么?您要带她玩,打打杀杀像什么,还不如带她骑马去。”
秦昭忽地想起小时候和外公在一起的日子。每当国庆节或是大阅兵的日子,他老人家总会把存封的功勋章拿出来重新挂在胸前。
外公说苦都被战友们吃了,让他这个毛头小子从战场上活下来,看到了亮堂的未来。他不想忘记那些,他会带着战友的记忆好好活着。
爸爸妈妈不让她跟外公学刺刀,年幼的她虽然不懂,但会偷偷求外公教,让他高兴。
秦昭手中没有刺刀,只有一支秦箭。
她想活下去,就只能把这支箭变成刀。
她深吸一口气。
月行飞窜前去,发起最后的冲锋。
交锋,刀光闪过。
血色,箭矢穿喉。
重心不稳,秦昭从马上坠落,翻滚而下。
草色将她覆盖,背上有温热流淌,她最后有看到,最后的追兵在马背上捂住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生命的红色从指尖喷薄而出。
她确信她刺断了他的劲动脉。
她安全了。
世界只余下风声和草浪声。
好想,好想睡上一觉……
“昭——昭——”
恍惚中,秦昭听到了隐约的马蹄震踏,连着熟悉有又陌生的呼唤。
她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撑开眼帘,细碎的光争先恐后地冲进瞳孔里,亮得将世界都染成纯白。
思维在消退,好不容易睁开的眼又渐渐要合上……
那一声声“昭”,似乎越来越近了。
有什么人狼狈地来到了她身边。
迷茫中,她好像看清了朝思夜想的那张脸。
秦军此战胜。
先生平安无事。
真好……

第62章 【终】
秦昭像是被洋流裹挟这前行的一尾鱼,来去不随她意,在漫长的黑暗里被汹涌卷向未知。
她看不见,也无从感知。灵魂和身体仿佛被分开成两个个体,一切都是轻飘飘的。
手抬不起来,脚动不了……
秦昭只能任由身后力道推着她不断地流淌向前。
有很多细碎的闪光从秦昭眼前闪过,她能听到一些声音——
“昭?昭!”
“何至此……久昏不醒……”
“秦医言无救,那天下之医呢?”
“求秦先生救她!”
好像,有人,一直在呼唤她?
是谁呢?
急切又绝望,熟悉又陌生,是……是?
——啊,是膑啊。
嗯,“秦先生”?哪里来的秦先生?秦先生不就是她?但若是她的话,“她”不是正躺着吗?躺着的人还能自己救自个么?
“……躺着?”
秦昭呢喃着抬起手,透明的掌心里透出层层叠叠的黑。她恍然惊觉,身体的自己在冷兵器的锋芒下,早已洒下一片血色。
——是意识还是魂魄呢?
身后的暗流轰地穿体而过。在这片混沌里,秦昭茫然地停在原地,彻底失去了动力。
黑色一点点漫过来,从脚起,一点点将她侵蚀。如同将宣纸的一角伸进墨汁里,焦黑顺着纤维的纹理一寸寸染浸,覆写纸张的本白。
如果她完全变成黑色的话,大概就成了混沌中的一份子了吧。
“昭,求你,别睡了——”
秦昭茫然地伸手抹了抹脸颊,好像有什么温暖有湿润的东西滴在上面,溅落后,又碎成点点冰凉。
她看了看指尖,上面空无一物。虽然浅薄如幻,但指腹间还有水润的触感。
是眼泪。
顺着她的腿上爬的黑色似乎停止了。
霎时间,秦昭好像嗅到的海边暴风雨来临的味道。
“昭,等我——”
“等我回来,■■……”
什么?你在说什么?要去哪?
那个词是什么?再说一遍——
不要走!
秦昭抬头的瞬间,乍起的飓风似乎要将她生生撕裂了。刚平静下来的暗流顷刻间又再次涌起,这次,没有温柔可言。
每被冲击一次,就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扯出来。秦昭死死地扼住手臂,将那些东西锁在怀里,这才勉强将它们留住。
秦昭像是被扔进碎纸机的纸张。她怀中抱了一大捧毛绒绒的蒲公英,四肢上的割裂与身后的湿冷在拉扯着将她分裂,唯有低头能碰到的绒毛,能给她些许一闪而过的暖意。
碰到蒲公英绒伞的瞬间,秦昭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握住她脚踝将她吓得半死的他,教她在战国安身立命的他,给她削木簪绾发的他,为她生生改了人生轨迹的他,默默注视着在秦国发光发亮的他,掌兵后偶显意气风发的他,最后最后一眼里双目绝眦却不见归鸟的他……
——有人在等她啊。
——不能倒在这里。
身上撕裂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了。秦昭咬着牙,抱着珍贵的记忆,死死攥住手掌。
右手的手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秦昭来不及细看,怀里的蒲公英瞬间向上飞散开。一簇簇小伞飘呀飘,以微弱的荧光,在混沌中为她铺开一道银河。
她伸手去追,强烈的驱动迫使那些锁住她的黑色后退。
被释放的人,穿过风云暴雨,将散落的蒲公英一点点收回去。
她在上浮。
萤火之光似乎越来越亮,亮到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流着泪拼命伸手去抓她绝不能放开的东西。
“伯灵——”
秦昭从榻上猛地坐起,喑哑的喉咙本能地喊出了什么。
但她根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晕眩感直冲头顶,令她眼前一片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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