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老骨头了,也上点心吧。”
她拖着自己的小药箱慢吞吞地要离开,临走前却实在不放心,转头看着杨灵籁来了句,“待他好些。”
随后唉声叹气的就走了。
这话说的倒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千人锤万人嫌的事,杨灵籁气地想笑,瞥了一眼封着嘴的屠襄,又看了眼要把头低到底下的盈月,还没攒起来的气就这般消了。
她走到吕献之跟前,蹲下身子抱膝瞧他,想看他到底是真被气的一时好不了,还是仅仅就是对她耍些小脾气。
可人不看她,甚至跪坐的地方都要挪。
吕献之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何心态,说是生气也并非完全如此,不过就是一时之间就不想顺着旁人的话出去,这祠堂是他自己愿意呆的,为何她说什么,他就一定要走,他就想看看,能不能不听她的话。
况且待久了,出去于他而言,代表的意义也不仅仅是这些。
杨灵籁见自己劝不动,也没有要执意再去惹人不快,只是给门边的屠襄和盈月使了个眼神,叫二人随她一同出去。
听着门缓缓合上的吱呀声,吕献之没有如自己想的那般松下气,甚至还有些梗住不上不下的涩然,真走了。
抑制住想回头去看的心,他想继续瞄自己的策论卷,却忍不住回手去摸刚才隐隐作痛的腰,其实也没多疼,她就是轻轻踹了一脚,是他自己不小心才扭到了……
盈月举着灯笼,不知所措,她们不是要走吗,为何要躲在树后偷鸡摸狗。
再三确认,这大树能挡住门窗里的视线,杨灵籁才转回头,猫着腰随着一同蹲下身,两个人维持相同的姿势,又一同去看倚在树上满脸嫌弃、打死都不愿意做这等不雅姿势的屠襄。
杨灵籁眯了眯眼睛,凉凉道。
“屠侍卫,是想再被发配边疆一回吗?”
又被威胁的屠襄坚定的摇摇头,他是真男人,不过就是累了些,苦了些,算的了什么,他可以,才不要同这个对公子如此刻薄的大娘子服软,这是变相的背叛公子。
“不错不错,屠侍卫勇气可嘉,可是本夫人怎么听专管仆妇小厮的曹嬷嬷说过,这夜香工人手正缺呢,好似要的就是身强体壮,敢于吃苦耐劳,不耐烦脏污的人呢,我看屠侍卫,你就很合适啊,若不我明日便与曹嬷嬷举荐你,如何?”
慢悠悠的话从杨灵籁嘴里说出来,却让屠襄大惊失色。
夜香工,说着好听,其实就是收拾排泄脏污,运送粪车之人,需得凌晨便起,赶在主子寅时起身前,将东西处理好,免得冲撞的人,乃是连最下等的小厮都不愿意轮到的差事,人人谈之色变,更何况他。
那伙计不仅恶心人,还累人,折磨人,若非是实在讨不到饭吃,谁愿做这等差事。
他不敢去猜这话是真是假,霎时折了腰,老老实实地三人蹲在一处,摆着一张老实脸,说吧,你们说啥,我做啥,你们问啥,我说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惜了,曹嬷嬷那,可又得等本夫人好好琢磨琢磨了,待日后定是要寻了机会,再给送个可好的人过去。”
屠襄炸毛,还有日后,她这是根本就不想放过他,今后岂非寻个过错,就要这般威胁他。
第49章 未错
杨灵籁才不会管旁人的喜怒哀乐, 只要她办的事成了,旁人爱怎么想她,便怎么想她, 反正也不会掉一根头发。
她将手撑在膝盖上, 同时拖住自己的脑袋,像是随口问的一句,“他往日也爱这般, 动一动就将自己一人缩在这黑洞洞的地方?”
屠襄撇了撇嘴, 回头往祠堂门窗那一望,不情不愿地回答, “从前公子若是做错了事,是会来这里待着, 可也没多久,总归也不过七、八日。”
“禁足?”
“怎么可能。”他想反驳,却又无从说起, “是可出来的…只是公子从不自己走出来。”
一般只要夫人气消了,何至于一直待在里面, 公子就是执拗过了。
是的, 被骂了一顿的他, 有些想通了,好似每次夫人罚了公子,公子便会在这祠堂里硬生生多待几日,不管给的时限, 总是要多的, 那多留的那几日, 其实大概就是对夫人决议的反抗,或者是不认可, 亦或者是他在拿这种方式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只是,没有人知道。
他不知道,至于夫人,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愿知道。
“他通常…为何被罚?”
像吕献之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且事事都要按规矩,守方圆的人,杨灵籁不敢相信,他竟还要被时时惩戒,王氏待他到底得有多苛刻!
屠襄没犹豫,院中人人都知道的事,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潜意识地答案就蹦到了嘴边。
“公子疏忽了夫子所留课业,未曾达到上甲要求;若耽于玩乐,而未曾好好温习老爷布置功课;一日所读数目未满三整卷;所写大字凌乱多,不曾钻习自身风骨;寅时未起身,亥时未入睡,读书困倦;偷偷出府,未曾请示夫人,精力耽误他物;特意食辛辣之物,所致身体发病,缺席课业…”
“停!”杨灵籁面色难看,“你别说了,我就问一句,若是吕献之病的要死了,你们是不是还要他去读那些破书。”
“大娘子慎言,公子所钻研数目皆是世家经典、圣人文理、知世之道,治世文才,何来破,此乃上佳文臣必经之路。”
“谁与你说的?”
“谁与你说,那些世家经典称不得破,人自生来伊始,便是错漏出处,你敢说那些文人志士不会与你犯同一般的错误,不会在平日记错时辰,不会认错街市密密麻麻的羊肠小巷,他是懂得燕朝大地所有五谷杂粮,还是认识所有为人所见的山川河脉,他们既不是什么都懂,那他撰写之物又一定都对了?”
“又是谁与你说,读了这些书就能做得那天子近臣,文家典范?”
虽然刻意压低着声音,却逼地屠襄一下一下往后退,后背直倒在了树上。
杨灵籁见他被怼的难受,却没生出多少爽快,只是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就你这模样,还敢明目张胆地指责旁人,真是老天瞎了眼,怎么就没瞅见你这个小菜鸡,生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当人。”
不做人,做畜生吗,屠襄努力压着嘴唇,才没反驳出口,只是拽着身后树皮的手像是要硬生生扯下来一块。
人毒,嘴也毒,镇国公府都压不住的鬼人!
这一次,杨灵籁没带两个小傻子,夺了灯笼,自己踹开了门,又哐当关地死紧,用实际行动拒绝旁人跟来。
跪坐在祠堂的人诧异转身,“你…”
杨灵籁没回答,板着张脸一步一步走近,明明穿了身粉衣,却叫人吓得一抖。
下一瞬,吕献之就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低头一瞧,果真见自己衣领被揪了起来,脑袋不自觉的跟着衣服的动作往上伸。
杨灵籁低头,二人刹那间便离得极近。
他想脱离这种被束缚的别扭感,拽回自己衣衫,前面正是列祖列宗的排位,如何能做此不雅行径。
“你且放开,你我二人好好相谈,有何不可?”
“谈什么?”杨灵籁盯着他眼睛问,仅一句便叫他哑口无言,
“我不与你谈,我就是想问问你,真不愿随我回去?”
吕献之没琢磨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好回答,甚至还想问一句,为何非要他随她一同回去,此事从始至终都与她没什么关系。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的疑惑都写在了脸上,叫杨灵籁瞧得一干二净。
“母亲罚你,你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此话是否与我有关?”
“是不是瞧见了我手掌的伤,才决定要出这次头。”
这话简直就是揪着吕献之的心问的,他竟哪一处都不好回答,说他确实是为了她做此事,那也太过招人了些,况且也并非全是如此,至于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他也确实做不到像她一般能言善辩,不过只是据理力争了唯独那么一句,也未曾伤到旁人多少。
被自己儿子呕的要死的王氏:……
可即便他没回答,杨灵籁也万分肯定,这些都是有的。她当初说与徐氏的话,乃是真心那般觉得。吕献之生自此等家境,性情却赤诚,他日后做得了当朝首辅,扛得住肩上大任,本性便是一个极好之人。
任她算计他,任她如何暴躁如何无理取闹,在正事上,此人从不会站错队,纵使相识卑劣,相知亦难堪,他待她,总不会差到哪去。
“算了,你不说,那我说,母亲罚你,出自她所考量之度,并非你一定就是错的,何况从初始,除却被一群女子追赶,你也未曾做过旁的事,倒是我自己这一站那一跑,越了不少禁忌,与你相比,我却是真该待在这的。”
“且我觉得你并非真愿意待在这,也并非全然真想在这读这些书,那还不如回去舒坦,你当我愿意管你,若非你如今也算是我郎君,哪里来的这般大的面子。”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去。”
吕献之还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般多与他相关的话,一连串打下来,脑子都动弹不得了,仓皇之下的几个字眼叫他生出几分承受不住的怯意。
“今日所做之事……你也未错。”
“我们…回去罢。”
原本还想着如何与这别扭的人纠缠几个回合, 却是猝然听到了想要的答案。
杨灵籁快速眨眼,她看着无数的挣扎和徘徊如浮光掠影般从他眼中闪过,最终走出牢笼。
心中冒出几分荒诞且没来由的想法, 在某些时候, 吕献之真的很像她在曾喜欢甚至迷恋过的不停进阶、模拟人生的游戏人物。
他所经历的事情,她其实也如容亲身走过一般,明明也是个旁观者, 可亲眼目睹时总是很容易深陷其中, 看着他高兴时会纳闷,看着他苦恼时会忍不住上前凑一脚, 看着他因为某些相似的畸形家庭而郁郁时会耐不住帮他……
虽然这个比喻有些不好,但她跟吕献之若放在现代, 定是会有许多人这般说:
吕献之这是找了个老婆吗,这是找了个亲妈吧。
杨灵籁这恋爱谈的真没劲,养儿子呢, 养成系也不是这么玩吧。
你看,她对他又打又踢, 又骂又踹, 哪里像是女人对男人, 分明这就是母子之情溢于言表。
可那又如何,她杨灵籁就稀罕管,就喜欢当妈,有什么不好吗, 就算是为自己找乐子, 也是没错, 何况这不本人丢替她说话了,她就是没错!
或许是察觉到对“乖儿子”的莫名情感, 杨灵籁一瞬间“母爱”泛滥,手放在人披散青丝的头顶,轻轻拍了两下,明眸弯起,“郎君真好!”
“什么?”这一次吕献之听清了,但他又不懂了。
“没什么,只是就想夸夸郎君,郎君今日受了委屈,还被三娘踹了一脚,实在可怜,便想就此安慰安慰郎君受伤的小心脏。”她朝人眨了眨眼,柔化的声线十分做作。
沉默是金·吕献之瞪圆了眼,心想是该认同躲灾,还是该反问叫自己缓一缓受到莫大冲击的小、心、脏。
“郎君,我们现在便走好不好?”
“明日若母亲或嬷嬷问起,便说郎君病了,待何时躲过了这场罚,身体便好了。”
杨灵籁兴奋奋地给人出主意,不知到底哪里叫她如此展颜欢笑。
装病的借口在吕献之心里扭了八百个弯,他竟觉得甚好,若是病了,岂非可以许久不去前院书房,岂非可以日日晚起、夜夜早睡,岂非可以多些闲暇时日做些往前惦记在心里从不敢做之事……
他越想着,竟是越停不下来,手指都因为这股难言的激动而微微蜷缩颤抖。
许久,吕献之才勉强抑制住声线里的激动,极力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听你的,这三个字,单只是放在那杨灵籁都喜欢,如今被说出来更是心花怒放,她就痴恋这种被无限肯定的感觉,她主宰自己的人生,也主宰旁人,杨灵籁从不平庸。
“郎君,你真的真的…很不错。”
眼见着她竖起拇指放在胸前,吕献之懵懂地眨眨眼,发丝顺着柔滑的布料散下,身体却依旧跪的倍直,他掩饰性地回头伸手合上开了半数的书卷,无声提醒;
他是真的想走了。
盈月见二人结伴而出,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踏出门槛,脑壳上顶着个大大的问号,这就出来了,不与李嬷嬷或者王夫人去打个招呼?
她们刚刚来时,还是躲躲藏藏,如今都从正大门出了,大摇大摆的真的不会被打吗。
而原本口无遮拦,最爱讲什么破规矩的屠襄,竟然全程低着头,当做没看见?
公子也是,如此红光满面的,哪像是受了欺负跪了半日的模样。
一个两个三个,都不对劲…
原本还在疑惑为何九公子此般时候离开的守卫们,在见到屠襄垂头动作时,也都统一当了瞎子,可也默默八卦。
九娘子亲自来接人,果然好用,这可是在九公子身上从本来没见过的。
第51章 对峙
回项脊轩的路上, 吕献之都没怎么张过嘴,眼神游离,一看就是在走神, 原本走过千百遍的路都因为心不在焉而变得状况百出, 杨灵籁没数着都觉得这人怕是得被石子绊了七八脚,实在是有些过了。
她本是想转头提醒人一嘴,好好看着路, 反倒弄巧成拙, 又叫人无意识地咯噔一下,稳了稳身形有些无措地看她。
“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明日若是母亲问起来,我替你答便是。”
理所当然的态度叫吕献之平白生出几分涨热, 他想说不,可脑海中千百次王氏的质问和谴责,让他难堪的低下头。
可也是这两句话的功夫, 他们已然回到了院里,不同于他上次吃到的闭门羹, 如今屋里正是灯火通明, 暖烛沁心, 院里种的古树影子停在窗纸上,如今又添了他跟她,莫名的让他觉得没有实感。
没有杨氏在时,屋里伺候的人也多过, 那时也没如今这般滋味难说, 只是盼着, 盼着能从那躁郁的心境里解脱,躲在无人的帐子里稍微喘那么几口气。
杨灵籁站在门里朝他招手, “吕献之,你能不能快点!”
其中暗含的抱怨和一丝丝不耐,叫他回过神来,三步两步越过台阶,便进了屋,内里的热意吹散了身上的凉气,也吹的他清醒许多。
既是已然决定要做,也不拘束于如今多般忐忑心惊,还不多做些,多活的敞快些。
杨灵籁是不知晓这人心里原来这般多的小九九,在她看来,今日所做之事,无他,不过就是投桃报李,长公主府上他应了为她做主,如今便豁出去为她出头,她救人出来也是应该的,外加她也有些欢喜这位傻不愣登的披着冷淡皮子的人,帮着也算调剂。
可百般心思难言的吕献之就苦了,从前也是这般睡在一处,好不容易强迫自己习惯,可今日这人说的那几句话又让他生了些别的情绪。
大概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只是见着她便会头脑发热,听她说话便会下意识追逐,瞧她张扬果敢的模样忍不住笑……
圣贤书云:同床相厮鬓,同心相思人。
可只是这话一想,一切都被一敲脑袋,全部打住。
该睡了。
吕献之对自己说。
第二日,寅时
李嬷嬷伺候王氏手脚麻利,可夏日来了,困觉有些多,便不自在地眯了眯眼,就听王氏吩咐道。
“免了今日杨氏的请安,去祠堂。”
“是。”
二人一路慢步走在路上,与大房夫人裴氏恰是狭路相逢。
刚对上脸,各自皆是抽了抽眉毛,仰起脸来看人,谁也不想输谁一头。
王静姝对于裴氏打心眼里觉得厌烦,不单是因为大房与二房的夺爵之争,更是讨厌对方身上的那股痞气。
一个女子,生在将门又如何,莫不是那裴府不会教导子女,为何就长成了裴氏如此粗鲁的模样,走路时左顾右盼不带分毫淑顺,日常什么恶心人便说什么,总是要当中找茬,次次被怼回去,次次还要再来,简直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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