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生了病的人,吕献之又比她重,想来是忍的极其难过了。
算了,为了家庭和谐,病人康健……
她重新一屁股坐回了榻上,而病号则是满眼错愕,手脚慌乱地想将一盘的衾被盖在身上。
杨灵籁眉开眼笑,“你藏什么啊,不是你说我错了。”
半晌,人咽了咽喉咙,将咳意压下,言语沉闷。
“既非真心实意,为何要认。”
“你为何要百般为难取笑我,患病乃人之常情,以女子之态比喻男子,既是于我不尊重,也是于那些女子不雅。”
这还是杨灵籁第一次在这人嘴里听到这么一长串的话,巴拉巴拉的,实在新奇。
“你这话说的不对,这怎么是取笑了,分明是夸奖,再说了那些女子追逐于你,本就是不雅之事,何尝会在乎这一点。”
“于礼不合,是于礼不合!”
若是放在往日,吕献之还真不会继续与她争辩,可今日不对,病体污浊难堪,本就心中介意,可偏偏还有人在旁随意打趣,分明就是想取笑,却还要说些歪理自辩,委实出格至极。
杨灵籁被这两声吼地怔住,明明声音不大,也没有那些扭曲的表情,可她就是读懂了这人打心底的崩溃。
他瞪着眼看她,分明想躲,却又强装镇定。
“你……”
还没等她说完,人却先卸了气,狼狈地倒在间柱上,咳得昏天黑地。
杨灵籁被惊到,想拉了人的胳膊起来顺顺背,可男人却想将她推开。
“你…别管我…”
“都这样了,还作什么犟。”
生了病的人本就没什么力气,也不知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被拽了几下,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躺到杨灵籁的怀里。
手一下一下的给人顺着背,不小心落到脖颈处,竟是微凉,明明出了这般多的汗,怎么人却是冷的。
因为不断的咳嗽,她的肩颈被撞地有些疼,只能咬着牙想把人换个姿势。
可奈何真的太沉了。
“吕献之,你要是…还能动,你把头靠我肩上,我怕你还没咳完…,我就先被你弄死…,这也太疼了。”
疼这个字眼刺激到了意识有些迷糊的人,整个人往旁边一斜就是要倒下去,吓得杨灵籁赶紧拽回来,废了一番功夫才整理好姿势。
听着人咳得难受,像是有什么卡在嗓子里,想起自己随手压在枕头下的帕子,赶忙手忙脚乱地翻出来,也不顾折的有些难看就给人递到了嘴边。
“咳出来就好。”
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吕献之听到她说话,却没听清,耳朵有些嗡鸣,嘴边的触感叫他下意识去瞧,迷迷瞪瞪的只能辨认出是一方藕荷色手帕,脑袋一转,便知晓是谁的。
虽他与杨氏一同未多久,她平日也多穿绛红、官绿等较为夺目之色,可他却能猜出一二,杨氏最爱的还是娇嫩之粉。
与他第一次金明池初见,这人穿了荷粉色襦裙,之后与他一同前往长公主府,挑了身莲瓣粉的怀文罗裙,叫法不同,颜色却近,轻易叫人分辨不得,可他作画,能认出一二。
且,她穿粉,总叫人难以挪目。
“不用…,你拿走吧。”
不知为何,他有些不想脏了这人的东西,再说若是当真咳出来,便是连取笑一事他都无法申辩了。
杨灵籁递了几回,可人就是倔犟的不用,这一次竟还直接上手给她捏到了手心里。
“吕献之,你瞧瞧,生了场病,这脾气可见涨。”
“怕是平日在我这受了不少气,正等着发出来的吧。”
她随口嘟囔着,觉得自己是有点自知之明在的。
“不……”
否认的话吕献之还没说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嘴动不了了,正是被杨灵籁给掐住了,腮帮的肉聚在一块,眼珠慌乱的震颤,瞧着有些滑稽,口齿不清。
“你…”
杨灵籁得意地仰头,“我什么我,让你不听话。”
话音一落,他嘴是被帕子彻底捂住了。
因为不能闭嘴压抑咳意,不过短短几瞬,人就栽了,俯身低着头皱着脸,十分不愿地咳了个干净。
杨灵籁将帕子攥作一团,扔到一边的痰盂里,待重新抬起头来,就发现人就跟丢了魂一样。
“不至于,就是咳了口痰而已。”
“脏。”男人失身又可怜地吐出一个字。
“我都没嫌弃,你自己还嫌弃自己了。”
她从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人活一天,就有一天会丢脸,比这点东西出丑的,出溴的比比皆是,次次觉得难堪,还怎么活。
“吕献之,你今天是不是着了什么道,一会儿牛脾气,一会儿又扭扭捏捏的不像话。”
习惯了原本的称呼,如今一日不知听了多少大名,吕献之怪怪的看了人一眼,可心里那关也没过去。
他大大小小生的病不少,幼时或还需人照看,待大了些便是医师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未什么人与他待在一块,一同吃这苦。
再说污秽之物不叫旁人见,本就是上来需遵守的礼数,他从未觉得如此羞恼难堪过,为何从前二十年都未出过什么茬子,反倒是如今总在她身上弄巧成拙。
可几声轻咳又叫他猛地抬起头来,杨灵籁正站在如意圆桌处给自己倒茶,她刚才耗了点力气,如今觉得整个人都有些疲累,像是有一团棉花堵在了嗓子眼,吞咽的动作都带着疼。
他顾不上穿上鞋袜,赤脚走到桌前,问道,“你病了?”
杨灵籁没抬头,吹了吹茶水,烫口喝了个干净,嗓子通了些才说道,“废话!”
吕献之还想再问,可是已经没有余地了,与他共处一室,自然是从他身上染去的。
“叫方荔来…,我出去。”
可袖子却被扯住,“你就穿这般出去?”
他垂头看,只见自己还一身寝衣,头发杂乱缠足一处,赤裸裸的脚,处处都不合时宜。
“…我去换。”
见人张皇失措地从衣架上拿了衣衫就要往身上裹,杨灵籁叹了口气。
“郎君,你还是莫要挣扎了,这项脊轩旁的屋子都占满了,未曾还有地方,若是去前院,怕是不知多少人都要骂我这个大娘子不知体谅夫君。”
她从圆凳起身,慢悠悠的走到人前,又随意把手搭在了人的肩膀上,游离着摸到脸颊,惊绝滋味甚好,流连忘返。
“郎君,你还是从了三娘吧,三娘被禁足半月,若是连郎君也走了,岂非要孤寂害怕。再说,你我二人既都病了,互相照看难道不好吗?”
吕献之揪着衣衫的指节用力到发白,脸颊的抚摸让他想起杨氏刚才不顾脏污的帮她,根本不敢动。
“别,别这样。”
“哪样啊,三娘又没做什么。”
只是摸了几下,杨灵籁就发现吕献之的耳朵红透了,眼珠乱看就是不看她,也不躲,任人摆布。
“郎君愧疚三娘也病了?”
“还是郎君突然觉着三娘,也好了?”
“未曾觉得不好,只是不太习惯你对我这般好。”
“我……不想让你白白费心,不值得, ……也给不了你什么。”
他像是牙牙学语的小孩, 一点一点剖开自己的心绪,可又十分怕自己说错了,总是踌躇不敢再进一步。
几句话说的没毛病, 只是叫杨灵籁夸地有些心里没底, 原本故意戏弄的动作都不禁停了,怎的突然就这般会说好话了。
她双眸微抬, 仔仔细细地将人扫了一圈,确实还是吕献之, 就是今日生了场病,看着不如往日那般生人勿近,反倒是有些乖?
气氛沉闷了太久, 见他有些怀疑地想给自己找辩,她抿嘴笑了笑, 大大咧咧, “郎君, 你今日可是与众不同,若是日后也能保持这般,列祖列宗可是冒了青烟,生了张利嘴, 谁还害怕办不成事。”
“当然, 略加稍稍多一点盛气凌人最好, 你这模样也太乖巧了些,旁人见了是当好欺负, 岂非要吃亏。”
说是一点,可手指比的却不少。
吕献之被突如其来正经的人,整的有些反应不及,为何刚刚还在步步逼近,如今就是笑意吟吟。
“你为何……不生气?”
“气什么?”
杨灵籁捏了捏不通气的鼻子,歪头问。
“就…就…你病了。”
“啊,……你说这个啊。”她眼神转了一圈,才笑嘻嘻地答,“三娘为何要气,郎君病了,三娘夜以继日的看顾,染了风寒而已,不过自愿,自愿而已。”
反正气都已经发过了,还把人给惹哭了,如今不曾后悔,也该算作变相自愿的。
“郎君也不必太过心中挂念,至于你说给不得我什么,虽然不多,但还是有些的,所以你不必自卑!”
“这大事上,你确实是怂了点,但小事上甚好,甚好。”
说着说着,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吕献之:好像并没有多少安慰……
或许是人展露的几分脆弱,叫杨灵籁起了些兴致说话,她将人摁到榻上,卷了被子将他身上、腿上都盖的严严实实,又麻溜地去桌上端了茶壶和茶盏,茶盏一个给自己,一个塞给吕献之。
从没在榻上饮水吃食的人觉得杯盏极其烫手,从心里到身上都散发着一股由内而外的不安和抗拒。
可杨灵籁将自己同样团成一团,坐在他一旁,茶壶倒了一杯就往嘴里送,倒显得他越发矫情。
又不期然想起她说他像女子一样,该是觉得他比寻常男子矫揉造作,不敢做这不敢做那,虽说却是如此,可任是他听了也觉得心头一梗,做不到随波逐流继续这般下去。
垂首盯着手中捧着的茶盏,因着心思杂乱,茶汤泛着橙黄,上面寥寥飘着几点干桂花,红黄交接。
心思一拧,喝了一口,浑浊却是滋味浓烈。
很像倒茶的人,表面看矛盾,真正相处来就是各中滋味难言,既不是循规蹈矩的迂腐书香世家女,也不完全是性情暴躁只顾自我玩乐的皇室之辈。
一侧的杨灵籁见他喝个茶都能皱出几根抬头纹来,愈发觉得奇妙,“郎君,你怎么就活得这般苦,这茶是雪青妹妹那送来了,值不知多少银两,是比那些寡淡无味的东西多了点甜辛,你喝这一口都是银子,怎得便不能享受欢悦些。”
见他用微微意外而迷茫的神色看她,杨灵籁嫌弃地转头。
“罢了,难以强求,难以强求。”
吕献之见她不再说了,只好垂头自己思量,到底何为欢悦,又为何欢悦,如何欢悦。
只是越想来,越觉得惊恐,他好像是…不知如何笑了。
杨灵籁见人发愣,手肘戳了戳他,见他抬头,脑袋歪过来说话,“郎君,若是我问你一句,你说真话还是假话。”
“……为何要说假话?”
好像是从头到尾将这句话在心里嚼了不知多少遍,没觉得有何不对,才慢吞吞地回答。
“不是…,你就从来不曾哄骗过旁人?”
“那你,要是就不想说真话如何?”
这一次答案给的很快,“可以不说。”
好的,吕献之就是吕献之。
“今日我与母亲在祖母那争辩,你也瞧见了,做为二房的嫡亲少爷,母亲的嫡亲儿子,杨三娘唯一的郎君,我在这诚挚地问你,日后三娘、父亲、母亲,一同被吊到了崖边,凶匪只放一个人,你……救谁?”
“为何只放一人,若是求财便以全部积蓄相换,不够去借便是,若是求命,该是谁死,便是谁担那份因果,不应牵连旁人。”
他说的头头是道,仿佛这个问题在他那根本不成立。
杨灵籁原本还上扬稍稍期冀的嘴角瘪了下去,“你的意思是说,若我害了旁人被报复,亦或者是那人就是瞧我不顺眼,你就是想让我去死对不对?”
如此一说,吕献之原本还信誓旦旦地心思萎靡了一半,明明他从前无数次都是这样想的,本来就是一人担一人责,能救便救,不可救便以无辜来判,依次轮之,谁最不该死便先救谁,都该死那就谁都不救。
可对着那双眼,他的话说不出来了。
“呵~,男人!”
杨灵籁愤愤不平,简直是无情无义,猪狗不如。
本来是想舔着脸分个前后主次,瞧瞧自己这点小恩小惠,能否稍稍软化一下这位又傻又冷的人,没想到自取其辱了。
人家谁也不救,要做黑脸包公!
断案呢!
“我……”
“起开!”
“之前所言有又错漏之处……”
见她满眼不信,执意翻着白眼瞧他,吕献之第一次觉得脑壳发晕发疼,语无伦次地解释。
“并非会弃你于不顾。”
杨灵籁哼哼唧唧了许久,嗓子累了才停,也没再逼着人说什么不选父母却选她的话,她还没那么脸大,生养之恩和一个坑蒙拐骗自己的娘子,孰轻孰重,也太分明了些。
“郎君,坐回去罢。”
“三娘就是想跟郎君道个谢,昨日在母亲那帮三娘说了话,并未一味的遵守孝道,一叶障目,虽是受了些难,好歹也过来了。”
“我……没做什么。”
“我说,是你帮了,那就是你帮了,怎得这般多嘴!”杨灵籁不耐。
“……好,是我帮了。”吕献之看人脸色,默默认下。
跟人斗了会儿嘴, 盈月便将方荔请来了,毫无例外,确诊风寒。
“方医士, 你行走在外, 同是为二房办事,不知可否透露,母亲那边如何?”
静鹿园那边嘴塞的严实, 到这会儿还没消息传来, 想必是冯氏有心不叫旁人知晓。
方荔似是没听到这一问,手上依旧忙着理自己的宝贝药箱, 顺带讲了医嘱,不外乎是少贪凉, 多饮热水,按时熬药吃药,临到头还添了句, “忌怒忌燥。”
四个字狠狠戳中了杨灵籁潜藏的记忆,嘴角轻扯了一下, 嗤笑出声, “方医士原这般看重我这张脸, 既是次次都要警醒一次,若不往后便日日来我这项脊轩请平安脉,也是叫我安心,否则夜夜梦魇自己成了半老徐娘, 实在心有余悸。”
眼神已然是斜看到天上去, 叫方荔心中一抖, 都是给人办事,她便是守在药方日日称药做苦力, 都比来这大娘子一处强。
同为女子,她已是觉着自己性子离经叛道,可这大娘子比之她更胜一筹,不冷不硬的给你挑个软石头,比背后小动作都心揪。
她扫了一眼一旁的吕献之,知晓他不爱多话却秉守礼数,对待自己大娘子总归该更约束些。
“夫人之病,在心,不在医,纵使在下风雨不断来此,也不如想通来的一针见血。”
“那可怎么好,偏偏近来染了风寒,昨日睡时就觉心思不宁,今日把方医士请来,只是见着你,就心宽不少,自身病自身知,本夫人便觉着若是方医士在,有益于心。”
杨灵籁捂着胸口,原本还颐指气使的态度,如今反而成了诚心求医,叫方荔瞪圆了眼,只是管去看吕献之。
见人如此对吕献之寄予厚望,她也没勉强,主动问了一嘴。
“郎君,三娘这病来的凶猛,昨日与你同睡时,难眠异常,今日晨起分明亦是清醒却睁不开眼,你说,我是不是真的病的重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算局外人的吕献之下颌线开始绷紧,朝她看了一眼后,眉宇都皱了起来。
病重不重,肉眼可见,只是轻微,可未免会有引发急症的可能,她因他受病,又亲手照看,如今也只不过是想求一个心安罢了。
左右思量之下,他开了口。
“还请方医士,能暂劳累几在此日,……下月可去账房多领些银钱。”他本是想直接以金子烦人留下,可间或想起如今他们已然是仅有月例而月不敷出之人,只能以空头许诺留人。
方荔傻了,这人到底方才听没听全,他的大娘子哪里是需要医士,分明是想平白探听消息,未曾如愿以此相逼呢,他竟然还在这一本正经替人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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