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也是满脸心惊,“九公子,夫人对三娘子不过小小责罚,是为惩戒她在长公主府内的僭越之举,本就合礼数,何来重了。”
可李嬷嬷眼里一向听话的九公子,今天就跟吃了火药一般,那双冷淡的眼里,添了几分火光。
“错了,就要罚吗,罚,就要这般吗?”
这一句话不仅是他自作主张为杨灵籁出声,更像是为曾经日日夜夜里的那个他替天行道。
惩戒,是一个说着极好听的话,错了就要惩罚,可何为错。
未曾熟习策论是错,未曾次次名列前茅是错,未曾一味顺着父母意是错,未曾几乎醒来睡着都在学问上下功夫是错。
活的太轻松是错,睡个舒服的枕头是错,出府是错,为人追逐也要反省己错,到底做的多般好了,她们的话里才没有错。
这一生近乎吼的质问,让王氏几乎怒火上头,她将这归咎于忤逆。
“错,就该罚!”
“罚,就要利落!”
“若是我与你父亲心慈手软,何来今日这般好好年华、享誉上京的你,你就会跟大房那几个无头苍蝇一般,混,混不好,成,成了笑话。”
原本在极力争执的人突然气馁了,他反驳不成,是也不成。
“儿子,去祠堂自省。”
回头要走后,又转回身来。
“母亲想罚,儿子也受着。”
被激怒的王氏,狠狠剜了他一眼,抽出戒尺毫不留情,几下起落,该疼的没疼,用劲的人却累了。
戒尺落在地上,脆生生的,乱了所有人的心。
方荔被小婢女一路仓皇拉来,差些就将自己的药箱摔了,二人艰难站好,面上不免多了愠色。
“急急急,急什么。”
“我这盒子,可是要紧东西,摔坏了,谁给你家娘子自治病。”
盈月也看出了那药箱子制样虽素了些,却用的都是好料子,做工也很精细,真是下了功夫的。
“可我家主子没病,她只是伤了手。”
方荔不耐,“她是摔断了,还是肉烂了?”
“啊?”姑娘她只是被戒尺打了一下,既没有出血,也没有断。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在这慌什么。”
懵神的盈月顺着她的目光下移,瞧见了一双明明站着却还在不停转圈磨着石板的脚,她在不自觉的想走。
“我,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方荔不信,“这是你的脚,不是我的。”
“我,我当然知道。”盈月都要急哭了,“这…是我的脚,可我没想让它动。”
双环髻随着小婢女低头的时候,露出完整模样,她今日穿了身翡绿色的窄裙,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个只知道哭的,又笨又呆。
“没病,就是思虑过多,太过紧张罢了。”
知晓自己没毛病的盈月终于不再哭丧着脸,回了项脊轩时脚步里都带着欢快,这一次方荔在后面跟着,瞧人蹦的欢快,难得没再嫌弃。
“弦月!”
盈月还没进正堂,就认出了与姑娘搭话的身影,急匆匆地就奔了去。
只是待走近了,才发现一主一仆面色都有些不好,难不成是姨娘她…
“姑娘,姨娘她如何了?”
方荔没成想,自己刚进来,这婢女竟是又带上了泪。
杨灵籁没有回答,反是将目光投向了这个被吕献之格外指定的人,二房有那般多的医师,他偏偏只提了方荔,说明,此人一部分可信。
而她身边已然没有可用的人了。
“方医师,劳烦又为我这走一趟。”
“份内之职罢了。”
既不谄媚,也未曾惶恐,依旧是那个平平淡淡,求一份财苟活的小医师。
“弦月,你将那药渣拿来给方医师确认一遍。”
方荔接过纸包,瞧了盈月一眼,不是说看手,如今又成看药,她是不太乐意做这事的,不是治病救人,总会牵扯一些内宅阴私之事,可碍于某个人的面子,她不得不帮。
手捏着药渣闻了闻,挑了几样拿出来放桌上摆好,沉声道,“是专引人弱症的方子,若上次的糕点相当于引子,此药方便可持续将弱症加深,不要人命,缠绵病榻而已。”
此话,与弦月在外寻的郎中所言一般模样,只是多了那引子之事,已然可将徐氏所作打算猜的八九不离十。
“姨娘…”
“弦月,这药方不会姨娘已然喝了?”
“我劝过姨娘,只是她执意不想去请人来看药方好坏,已然是用了有一段日子,也怪我迟了太久,才注意到姨娘用了药反而愈发病弱,晨起总是喜欢干呕几声,唇色也白,精气神也跟着差了。”
盈月满眼含泪,“怎么会,是徐氏,定是徐氏作妖!”
“好了。”杨灵籁将激动的人按下来,朝方荔问,“此药一停,便可自愈?”
“确是,无药方相佐,药引之害会慢慢削去。”
“不知方医师可否能开一与此药一般相同,却能不至害人的方子。”
对上三人如同求命的目光,方荔扫了几眼那药渣,缓缓点了点头,“晚间,便与娘子送来。”
见她站那未走,盈月才将将反应过来,还未替姑娘诊治,她赶忙将人的手递过去,可只见掌心光滑细腻,先前红肿早已消得一干二净。
四个人盯着一只手,相对无言。
方荔走了,杨灵籁才止不住想笑。
她回来后,便用凉水沾了帕子冰敷,没成想,竟是直接好了,倒是小题大做了些。
只是重新看回弦月时,目色复杂,“药方会晚些到,但,弦月你需早早回去,明日我会专门遣人去寻你,届时小心行事,万不可被徐氏之人得知药方已然起疑之事。”
“是。”
“姑娘,为何不直接与徐氏对峙,此番我们拿捏了她的辫子,定要给姨娘好好报仇。”盈月一脸愤愤。
“怕是,她自己不愿…”
潘姨娘执意不去寻旁人诊断,定是知晓徐氏手脚,也知晓此番不会轻易要人命,徐氏想借此来威胁她,潘姨娘就顺势而为,是不想她在国公府受到掣肘。
不过多久,想必徐氏便会寻上门来,与她好好谈一谈,看看她这个女儿到底能为潘氏做到何等地步。
那时,她该是无情无义些,断了对方的念想?
还是与之虚以委蛇,背后插刀呢?
杨灵籁晚间等人回来用膳时,迟迟不见吕献之,问了一圈也没听到消息,才转头叫了被她专门派出去跑腿磨砺的屠襄。
累的大汗淋漓,还被故意刁难的屠襄,自然是对罪魁祸首恨之入骨,看人的眼神里都是阴森森的。
“你家公子呢?”
“大娘子问错人了,在下被派出去一日,此时才回,何来知晓公子去处。”
杨灵籁好似整暇看他,“你是真不知晓,还是想借此公报私仇?”
“并非所有的人都跟大娘子一个性子。”他没好气道,到底是谁以好听的名义将他从公子那要来,却偏偏只让干最苦最累的活,每日在府里的日子时候除了晚间都不足三刻,这才叫明晃晃的私仇公报!
“我帮你去积累见识,增长手艺,磨练心性,这般好的大娘子怕是何处都找不到第二个,屠侍卫身在福中可要知福啊。”
屠襄知晓自己说不过,索性也不跟着犟了,他现在只想回去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搬东西做小厮的伙计太不是人干的。
“好了,我不与你说笑,今日郎君去寻了母亲,却迟迟未回项脊轩,你该知晓,他去了何处吧。”
去寻了夫人,公子不会是又被责罚了吧。
见他拧了拧眉,面色奇怪,杨灵籁愈发好奇,这人到底丢去了哪?
“该是去了祠堂,公子他总是自己为难自己,明明可以不用去,却爱待在里面不出来,整日捧着书卷,在其中苦读。”
“什么意思,去祠堂做什么?”
“就是…就是夫人叫公子去祠堂…反省。”
杨灵籁停了筷子,满脸寒意,“你是说,母亲罚了他去祠堂反省?”
屠襄嗫嚅,“…也不算罚吧,公子他…平日也喜欢待在那里不出来,…许是在其中读书更能上心。”
筷子被摔在了地上,杨灵籁怒骂。
“你是不是有病!”
“是个人都必不会喜欢待在那种暗无天地的鬼地方,还是以被罚的名义,你说吕献之他喜欢在祠堂里读书?守着列祖列宗的鬼魂念知乎者也吗”
“我发现,你这个人不仅有病,还脑子有泡!”
“还读书,怎么不见你跑到你家坟头上去读啊,你可真是个小天才!”
第48章 气着了
若非杨灵籁还坐在饭桌前, 屠襄觉得她一定会捡起筷子抽他,即便是知晓反抗的代价,可嘴就不听话地嘟囔。
“可公子明明每次都可以不去, 明明每次都可以早早离开, 却依旧死守着呆在那,除了愿意,还能有什么?”
就是连脑袋不灵光的盈月都皱起了眉, 嫌弃地要死, “屠侍卫,亏你还是公子身旁唯一的护卫, 竟连这都看不明白,公子明明就是打心坎里憋着气呢, 怎么就成愿意了?”
屠襄摸了摸腰间剑柄,一头雾水。
公子明明从不生气,这小侍女在说什么。
杨灵籁见他如此冥顽不灵, 心揪地厉害,她不喜欢太聪明的, 可也不喜欢太傻的, 这傻大个原不只脾气差、性子倔, 还是个脑袋不灵光的。
“屠襄,本夫人准你,日后不用再去前院与那些小厮共事。”
“你,就待在本夫人身旁, 好好学着些, 也涨涨心眼, 省的旁人与你说话,都像是要掏出肺来才行。”
“什么肺不肺的。”
“掏肺说话, 是怕被你气的上不来气,再撅过去。”
一顿心累,她瞅着一桌子饭如何是也吃不下去了,唉声叹气几声,便唤人来收拾了碗筷,在屋里转起圈来。
眼见她面色越发焦躁,眉心拧起,盈月和屠襄都老老实实地画地为牢,不敢动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公子在祠堂待的不高兴,难不成还要去将人给抢回来吗,怕是李嬷嬷能吐几口痰在她们脸上。
“快,走走走,接人去。”
大手一挥,就往外冲。
伴随着催促声,两人懵着脑袋也跟着去了。
国公府的祠堂占据了几乎一整个主子要用的院落,杨灵籁只来过一次,还是新婚那日祭拜,点了一尺三寸长的香三柱,插香后,斟酒便算了结。
当时也是天蒙蒙黑的时候,外院宾客笑语,身旁一群人陪着诚然跪拜,只觉得心中凛然生起肃穆。
可她如今刚刚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遥遥望去,门楣正中高悬一块巨幅黑匾,上书“吕氏门清”,一笔一划极近求索规矩方圆,充斥着束缚与凉薄。
浓重的香火气从鼻腔冲进天灵盖,让人忍不住想咳,紧张拿帕子捂住,四顾一圈,才局促地走近,推开镶刻着飞龙走兽、神仙佛像的厚门,已然是放着牌位的正堂,高高的供桌之前是一条长案,案几后是一披发之人,右手颤巍巍地握着一把书卷,默默不知是在看,还是在读。
长久没听到声音,吕献之怔了怔,说道。
“若要送饭,不必了,回去罢。”
“饭,为何不用?”杨灵籁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
陌生却又堪称熟悉的声音让正想继续低头默读的人,止住了动作,他眼神垂下扫到身前案上堆放的书卷,抿了抿唇才道。
“只是胃口不佳。”
“为何胃口不佳?”
“……”
追问让吕献之放在膝上的拳越捏越紧,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有为何。”
“为何没有?”
两个人像是犟在了一块,扭扭捏捏,一直在饶让旁人看不懂的怪圈。
直到癖性暴躁的杨灵籁最先没了耐心,她绷着脚尖踢了人一脚,生气了,“会说话不,会说话不,你跟我还饶什么弯子,她们那些二傻子不懂,难不成我也不懂吗,你是当我瞎呀,还是当我聋。”
本就被欺负又被踹的吕献之委屈,他既是没觉得她瞎,也没觉得她聋,就是嘴笨,果真跟谁诓,都不能是她。
被家暴现场惊呆的盈月抖了个机灵,她想瞎了……
屠襄既是心疼,又是怨怼,又是害怕,他家公子到底娶了一个何许人也,彪悍、暴躁、打人、骂架,还有什么事是未曾做过的,这人已然不是女子也,公子如何养。
吕献之狼狈地想从桌案上直起身,可起到半中间,腰处就有了出现了难以忍耐的疼,一想着杨氏就在他身后,见他如此体弱怕是要耻笑,便就要强行起来,可还没待他用力,手臂就被人拉住了,竟是想叫他重新趴回去。
他已然人人欺凌,且叫她为所欲为,她是要再踢一脚撒气吗,如此可太过了。
“别动!”
可越说别动,他就不禁越想起来,心中的悲怆已然要淹没他,他要逃离这个是非地,什么祠堂,什么反省,什么学她,他一点也不想这样。
人挣扎的厉害,杨灵籁有些摁不住了,她本身就力气小,可吕献之却是个正经男子,他他若想真掀开一个人,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如今不过是受了腰间所伤,难以大幅动作。
“唉,你这个人,怎么越说越起劲呢。”
“腰伤了,为何还要乱动,你想日后都在床上待着,吃喝拉撒全按我身上?”
不听话的大腿被狠狠拍了一巴掌,吕献之怯怯地颤了颤,他扭着通红的脸,想与她说什么,可事到临头,又怂了。
“你……”
“我什么,屠襄,还站那当什么死人,没瞧见吗,你家公子腰和腿都折了,赶紧去请方医士。”
盈月回神,刚刚站在自己身旁的屠襄,已然没了身影,徒留奔出院门的那小块衣角。
“原本还想着,叫你装病,如今倒是不用装了。”杨灵籁唏嘘,她这一脚踹的可真是时候。
可被踹的人,心情无端地差,不想理这个整日折磨自己的女子,无声表示抗议。
“气着了?”
他绷着脖子僵在一个姿势不动,可明明自己的胳膊就在一旁可以倚,这人硬是不想动,避嫌占几分,怕是埋怨也有吧。
杨灵籁伸手去摸了摸人的腰,想先看看他扭伤是否严重,可袖子却被揪住,连胳膊带手一并扔开了,还伴着微微的气哼声。
她瞅了瞅自己的手,哭笑不得地收拢回袖子里,这人还会耍脾气呢。
可真该叫屠襄在这看看,什么活的神人一样的公子,不过也是个什么都藏在心里的嘴笨之人罢了,当初,她竟还觉得这人是个城府极深、摸不透的,还真是瞎了眼。
“三娘也非是故意为之,分明是郎君自己总是诓我,你向来懂我的,我最讨厌旁人算计我、骗我,且说,我还帮了郎君呢,一会儿人来了,咱们就回去。”
“我不回去。”吕献之背着身子,闷闷道。
“什么,你不回去?”杨灵籁扬了扬声调,难以置信,她这千里迢迢跑来拉人,他说他不回去?
恰时,屠襄带着方荔来了,二人一进屋,正对上这拔高的嗓门,顿时一震。
尤其是方荔,她虽说知晓这杨三娘是个不一般的小女子,可也没说是这般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还是对着自己最为亲近的郎君?
便是对她,这人也未曾如此咄咄逼人过,吕献之他到底是何地位啊?
竟是在自家娘子那,连一个外人都拼不过,这就是上京街边姑娘们嘴里艳羡的绝美爱情,这就是九公子一语抱佳人,确定不是小人?
杨灵籁自然也见这些人来了,她收了收破防的嘴脸,脸上漫出笑意,“方医士来了,你快过来瞧瞧我家郎君,他疼的难受,都回不去了,三娘可是好生心疼,若是再拖出什么治不好的毛病来,三娘这一生也就没什么好过头了。”
“……”
方荔沉默的走上前,叫屠襄在吕献之腰间按了几下,待确认了什么之后,指了个位置,叫人朝着这地方用尽按下去,没咔嚓,也没喊疼,原本还佝偻着腰的人,已然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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