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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春知处(风歌且行)


纪云蘅去门口拿来下人送的早饭,分了一半给小狗,而后去房里拿出一卷书,坐在门槛上边吃边看,小狗蹲坐在她的身边。
晨曦的光落下来,笼罩在一人一狗身上,画面格外温馨。
然而另一边九灵山上的行宫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气氛。
金碧辉煌的寝宫里正持续着一阵咏诵声,香火燃着,屋中烟雾缥缈,除此之外,一点旁的杂音都没有。
所有宫人低着头,贴着门边墙边站着,不敢动弹。
殷琅放轻脚步,行过茫茫烟雾,走到了寝宫的最里头,撩开层层明黄色的纱帐,对着里面的人低声道:“殿下,大师们诵读完毕了。”
许君赫着一身雪白长衣,赤金的四爪蟒点缀在袖边衣摆,长发如墨般泼在身上,丝丝缕缕地散着。
他正压着不耐烦的情绪,闭着眼睛假寐。
变成狗这事儿,他跟谁都没说,若是说出去别人指定以为他疯了。
所以许君赫醒来之后,二话不说让人去了泠州最为出名的寺庙,将和尚请来寝宫里燃香火,诵佛经。
如今将这寝宫里熏得烟雾缭绕,尽是香火的气息,他才觉得身体好受了些。
“让住持进来。”许君赫微微睁眼,淡声吩咐。
殷琅去外面通传一声,很快便带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进来。他身上披着红色袈裟,脖子戴了一串佛珠,虽年纪看起来有六七十,但身板硬朗,步伐稳健,到了许君赫面前,也不卑不亢地行礼,“拜见太孙殿下。”
许君赫开门见山道:“我来了泠州之后便身体不适,噩梦频频,有没有什么法器给我压一压身上的邪气?”
谁知那住持被免礼之后,抬起头来便道:“殿下身上杀孽诸多,血气太重,将来便是成为天下共主,也会是暴虐之君,为祸天下黎民。”
“放肆!”殷琅吓得心惊胆战,一声厉喝,“胆敢在殿下面前口出狂言,你找死!”
此话了不得,且不说许君赫现在只是储君,上头皇祖父健在,现在谈继位之事,便是明晃晃咒皇帝去死。再说这一句暴虐之君,就差指着许君赫的鼻子骂了,莫说是泠州寺庙的住持,便是朝中随便哪个手眼通天的大臣,敢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也是掉脑袋的下场。
但住持并不畏惧,神色淡然地将后半句说完:“泠州乃是神明眷顾之福地,所以才会与太孙殿下身上的气息相克,长住此地,或可洗清殿下身上的业障。”
话音落下,寝宫中静了许久。
殷琅一声怒喝让宫人们都吓破胆,赶忙跪下来,将头垂下去呼吸都放轻,生怕这住持惹怒了皇太孙,殃及池鱼。
每一刻的寂静,都是折磨。
许君赫听完整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撩起眼皮看了住持一眼。
他向来是个神鬼不敬的主,来泠州之前根本不信什么神佛,也就是出了变成小狗这事儿,才叫来了这些和尚在寝宫里诵经。
这住持看起来很老了,老的人大多都顽固,头上一根毛都没有,胆子倒是长了满身。
许君赫似笑非笑,“你如此敬重泠州的神明,那你猜猜,他们会不会救你一命?”
住持低下头,平静道:“生死皆由天定,老衲命如尘土,不值得神明眷顾。”
许君赫眼里的笑并不和善,但也没有杀意。
他虽然手上的确沾了不少人命,却也不是因为别人说一两句难听的话就大开杀戒的人,只是寝宫里这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宫人,倒是让他颇为满意。
敬,不足以让人信服与忠心,畏才可以。
许君赫没有杀心,但气倒是有的,恨不得当场打一顿这说话难听的老和尚,但看他这把老骨头,两拳下去怕是爬不起来了。
不能动手,于是他骂道:“头上的毛都没剃干净,就敢出来骗人,我看你个老秃驴是活腻了,若非是怕扰了皇爷爷出来游玩的兴致,我先断了你的两条腿再让人给你抬出去,看你供奉的什么能不能将你的腿接上。”
殷琅听得这话,心里吊着的气就散了。
他自小就跟在这小霸王身边,早就把他的性子给摸透,知道许君赫说的这话虽然不好听,但这些和尚却能完好无损地送回去了。
虽然这和尚一副成心找死的模样,但殷琅也生怕许君赫当真对这些和尚动手,落下个性子残暴的坏名声。
当然,许君赫现在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
住持神色淡然,宠辱不惊,从袖中掏出了一串褐色的珠子,道:“这佛珠供在庙中许多年,浸染了香火气,今日献给殿下,或能稳固心神。”
殷琅是个眼睛极其厉害的太监,他只看一眼,就知道这老和尚拿出的东西是个宝贝。
他打小跟在这位得宠的皇太孙身边,在宫里什么东西都见过,瞧见这佛珠,却还是在心里惊叹一声。
许君赫没说话,只将头微微一偏,便是极细微的动作,殷琅就会意,上前将佛珠给接了下来,轻轻放在许君赫手边的桌子上。
“辛苦住持,奴才送您出去吧。”一改方才厉喝的模样,殷琅又是满面笑容,将老和尚给送了出去。
回来时许君赫正看着桌上的佛珠手串发愣。殷琅走过去,将手串捧起来细细检查,又闻了闻,才道:“殿下,这老主持出手大方,此佛珠是奇楠木所制,又盘了多年,浸在香火里,这天下间怕是找不到第二串佛珠能与之相比。”
许君赫伸手接下,十八颗珠子,个个圆润光滑,正正好能戴在他的手腕上。
他心想,香火也熏了,佛经也念了,法器也有了,这回不能再变成小狗了吧?
不过到底有没有用,还是等傍晚才知道。
夏季日长,太阳挂在天上许久,才慢慢往西边落去。
纪云蘅一整个下午都在房中,给小狗做玩具。
她之前给自己做了一个玩具,虽然被小孩儿抢走过几天且玩得脏兮兮的,后来也越洗越脏,以至于晒干之后又硬又丑,但纪云蘅还是决定先给小狗做一个。
说是玩具,不过是将几块布缝接在一起,在里面填上柔软的沙土和棉絮,撑成一个圆鼓鼓的球,再往上缝几条细长的飘带,飘带的尾端挂两个小铃铛。
铃铛是旧的,并不响,但是砸在地上也会发出声音,不吵闹。
纪云蘅很满意这个新做出来的球,爱不释手地捏着把玩很久,很是不舍。
但既然决定了给小狗,纪云蘅就不会据为己有,她站起身,拿着球去院中找小狗。
但不知为何,平日里唤一声就有回应的小狗眼下却不论怎么叫都没应声,纪云蘅在前院后院来回转了几遍,摇着手里的球连喊数十声,这才意识到,小狗不在院中。
她起先以为小狗从后院那个小侧门出跑出去玩了,但行到前院大门的时候,才发现前院的门底下被掏了个洞。
这门年岁很久了,本身就破旧,木门下方被虫蛀得全是洞,腐木一踢就烂了。
小狗约莫是在院中玩得无趣,刨烂了门,钻出去了。
若是跑出去玩,纪云蘅倒不担心,但小狗从前门出去,就进了纪宅中。如若让宅中的下人瞧见抓起来打一顿,再带出去给扔掉,纪云蘅就无处可寻了。
更何况小狗脾气不好,咬着人了给打死也是可能的。
想到此,纪云蘅就顾不得其他,赶忙将门打开出去。
这些年住在小院里,没有纪家主母的传唤,她是不能出小院的。前些年小院的门一直挂着锁,只有在下人送饭或是在清理垃圾的时候才会将锁暂时打开,后来见纪云蘅守规矩,门锁就给撤了。
这是纪云蘅头一次坏规矩,擅自开门出了小院,边往外走边唤小狗。
就是这么不赶巧,没走几步,撞上了几个婢女迎面而来。
为首的婢女唤作秋娟,是纪家主母的贴身丫鬟,如今在宅中下人的地位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她见到了擅自出门的纪云蘅,当即脸色一变,出口的腔调也十分怪异,回头骂道:“哟,大姑娘怎么出来了?你这些婢子怎么当差的?见天偷懒耍滑,这若是让老爷知道了,没你们好果子吃!”
纪云蘅只出来这一回就被抓住,吓得停住脚步,白润的脸涨得通红。
她认出这是总伺候在主母身边的婢女,怕她回去告状,让自己受责罚。
“大姑娘,夫人让我们来给你量尺寸,裁新衣。”秋娟上前,不轻不重地扯住纪云蘅的胳膊,笑眯眯道:“许是有天大的喜事儿要落到大姑娘头上了。”
纪云蘅被往回拉了两步,稍稍用些力气挣扎,“我要找我的小狗。”
“什么小狗大狗,纪宅中哪里有这种畜生?”秋娟转头望着她,满是细纹的脸,笑起来却并不和蔼,反而暗含一种不耐的警告,“老爷先前下令,非传唤不得出静思院,你娘生前便一直遵守着未出差错,怎么大姑娘学不到一星半点的守规呢?今日大姑娘偷跑出来已经是逾矩,趁别人还没发现赶紧进去吧,我们是带着差事来的,时间也不多,望大姑娘体恤。”
其他婢女跟着附和,嬉笑着,神情话语无比尖锐刻薄。
这些没有半点恭敬的字字句句,像是钝头的刃戳进了纪云蘅的心口。
她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酸胀的沉闷遍布心里的每个角落。
不知是伤心自己心爱的小狗被人鄙夷地喊作畜生,还是想起了她那被小院困住了后半生,郁郁而终的娘亲。
纪云蘅不再反抗,由秋娟拉着回了小院里,让婢女量着身上各处的尺寸。
手里捏着的球被秋娟抢下,随意地扔到了一边,滚了几圈沾上尘土。
她认真缝了一下午的,崭新的玩具,脏了。
纪云蘅偏头看着地上的球,抿着唇不语。
秋娟带着婢女量好了裁衣所用的尺寸就飞快地离开了,仿佛这小院是什么肮脏的地方,多留一刻就沾染上晦气。
人走了,门却没关上,纪云蘅恹恹地走到圆球边上,将它捡起来,白皙的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走到门槛边上坐下来,安静着。
许君赫就是在这时候变成小狗。
他看着面前无比高的墙,和身边比他还高的杂草,就知道白日里那些焚香诵经,还有那串佛珠一点用都没有。
不过今夜是第三回 ,许君赫实在是狗叫累了。
他站在草中,正思考着回去后是先烧了那诓人的破庙,还是先把那老秃驴抓起来打一顿,还未有所动作,就看着面前经过了几个婢女,脚步飞快。
“真是晦气死了,怎么领了个这样的差事。”
“据说谁来这地方谁就要倒霉,先前来此处送饭的下人,回去就病倒了,一连换了好几个人呢。”
“还是快走吧,免得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许君赫见几人快步离开,迈动小短腿往前走了一段,一转头就看见敞开的双门。
便是天光黯淡,许君赫也能一眼看见坐在门边的人。
太阳落了,小院里没了光,一片昏暗。
风穿过栀子树,茂密的叶发出细碎的声响,花香被卷到院子的每一个角落中。
纪云蘅坐在门槛上,长发散下来垂在地上,额前的碎发轻轻飞扬着。
她低着头,一副丧气的模样。
许君赫看着她,喂了一声,出口便是一声响亮的“汪!”
纪云蘅听声抬头,刹那间与许君赫对上视线。
穿过喧嚣的夜风,许君赫看见纪云蘅赤红的双眼,墨黑的眼眸染上晶莹,变得更加明亮清澈。
泪珠从她那双漂亮的眼中滚落。
静谧,却不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人设都不完美,后面会慢慢改变和成长。

纪云蘅就是这样的性格,许君赫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确实漂亮,分明比浓墨还黑,却有着能够一眼望穿的清澈。
她就是一个软弱胆小的人,即便受了欺负,也只会逃跑,躲起来,连偷偷地哭泣都安静无声。
而这种窝窝囊囊,逆来顺受之人,恰恰是许君赫生平最讨厌的。
他站在门口看了纪云蘅两眼,随后迈着平缓的步子往里走,走到树下面那个熟悉的位置卧了下来。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都是第三次变成小狗了,该生的气前两日也已经生完,尤其昨夜,为了置气他硬是在院中站到临近天亮,今日断不会那样了。
他卧下来之后,开始盘算着如何破了眼下这邪门的困境。
首先便要查清这里究竟是何地,这小狗是何来历,这个唯唯诺诺的姑娘又是什么人物。
眼下的难事是他对这些一概不知,一开口就是狗叫,无法与人交流,就更别谈之后如何解决这桩邪事了。
许君赫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是纪云蘅在靠近。
他刚回头,纪云蘅就到了跟前蹲下,紧接着她的手就覆了下来,抚摸着他的后背。
“学学。”她唤道。
浓浓的鼻音混着轻声细语,听起来有几分可怜巴巴。
许君赫听不惯,猛地站起来,怒视她。
“你看,这是我给你做的玩具。”纪云蘅晃着手里的球,几个老旧的铃铛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的眼泪没有完全擦干,眼睛满是湿润,小巧的鼻头红彤彤的,但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那失落委屈的模样,反而是满眼欢快地看着小狗,飞快地甩着铃铛。
方才还恹恹地哭着的人,这会儿又乐起来了。
许君赫当然不知道,是离开又出现的小狗让纪云蘅变得高兴起来。
她拿着玩具球在许君赫的耳边晃来晃去,很快就惹了许君赫不耐烦,转头一口咬住了玩具球垂下来的飘带,歪头一甩,径直将球甩飞出去,以此来表达自己对这个东西的厌烦。
谁知纪云蘅走了几步,又将球给捡了回来,再次递到许君赫的身边。
她似乎对什么事都极有耐心,性子温吞又平和,大约是从不嫌麻烦的。
小狗再次咬着飘带,支着四只小短腿站起来,这回是全身都用上了劲儿,奋力一甩,只听脖子处“咔吧”一声轻响,痛得小狗嗷了一声,紧接着就龇着牙冲纪云蘅“汪汪”两声。
纪云蘅这下看懂了,也不再去打扰小狗,自己踢着球玩。
许君赫就趴在树下假寐,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来,企图将她踢球的声音给掩住。
没多久纪云蘅就玩得满身大汗,便收了沙球,去后院打水沐浴。
没有纪云蘅发出声音后,这小院当真寂静,只有夜风穿过和夏虫发出的声响。许君赫睡觉,向来都是要在绝对安静的环境里,稍微有一点杂音就睡不着,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坏毛病。按理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又是席天而卧,他是绝对不可能睡着的,但不知为何,被微风拂过浑身柔软的皮毛时,他竟然真的渐有困意。
许君赫顺势放松身体,有心想要一觉睡到天亮,再睁眼就回到自己的身体了。
正当他昏昏入睡时,纪云蘅的脚步由远及近,然后停在了门边,没进屋,坐了下来。
门前竖了一根腕子粗的竹竿,上头挂了盏灯,许君赫变成小狗之后,还是头一回见纪云蘅点亮它。
灯笼一亮,小院的景象就变得清晰了,许君赫却被这光亮惊扰,隔着一层眼皮也无法忽视,他满眼郁气地睁眼,看着纪云蘅。
她沐浴完后穿着宽松的外衣,湿润的长发披在肩头,还不断往下滴水。
许是刚泡完热水,她的皮肤十分白腻,在灯的光照下尤其晃眼,敞开的衣领露出了一片细嫩的颈子,宽大的衣袖下是纤瘦的手臂,她两腿并着坐在门槛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在外衣的衬托下,显得瘦弱。
温和燥热的风吹拂在纪云蘅的身上,让她感到了一阵舒适,便又捡起沙球从树下的小狗摇晃。
小狗不理她,圆溜溜的眼里充满戒备似地盯着她。
“学学,学学。”
纪云蘅唤他。
许君赫起初没搭理,纪云蘅就一直叫他,他觉得吵闹,仰头汪了两声作警告,纪云蘅就不再唤他了,用脚踩着沙球在地上滚来滚去。
许君赫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心想着,这种东西连几岁的小孩都不玩了,她这个年岁反而爱不释手,如此看来,她的确是脑袋有些问题,是个半傻子。
他自小在皇宫里长大,后宫里的你死我活,朝廷中的尔虞我诈他看得太多了,不得宠的人生活甚至不如猪狗,纪云蘅这样在家中不得父母疼爱,被下人骑在头上欺辱的孩子没什么稀奇的。
可怜之人比比皆是,许君赫恰没有那些多余的怜悯之心,便是真有那么一星半点,也不会分给生性懦弱之人。
那边许君赫满是腹诽,这边纪云蘅呆呆地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被蚊虫叮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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