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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春知处(风歌且行)


她立即觉得内疚,赶忙走过去,给小狗松开了绳子,摸摸小狗的脑袋和肚子,亲昵地玩了好一会儿才出门。
金光倾泻而下,大片落在纪云蘅的身上,将未施粉黛的眉眼描摹,显出几分精致的美。
纪云蘅今日是用心打扮过的,要去见一位特殊的人。
她从纪宅的后门而出,行至东城时已临近正午,正是东城热闹的时候。
街头人来人往,酒馆茶楼座无虚席,来自五湖四海的男女在街道上穿梭,自从皇帝带人来泠州之后,来到此地的人比往常翻了几倍,街上的治安比先前更加严密了。
纪云蘅的步伐不徐不疾,即便街上的人很多,她也不曾与谁相撞,行至一家酒楼门前时,忽而被一道声音给叫住了。
“这不是云丫头吗?怎么今日来找苏老板,怕是你来错了时候了。”
纪云蘅认识这声音的主人,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就见那雕着“一品阁”的牌匾下站着个中年男子。他吃得肥头大耳,斜靠在门前的柱子上,站在檐下阴凉之地,身边还站了个伙计给他打扇。
“王老板。”纪云蘅开口,语速缓慢地打招呼。
一品阁与涟漪楼都是东城区名声较为响亮的酒楼。东城区是泠州最大的城区,按理说是容得下两家生意红火的酒楼的,只是这两家酒楼开在了面对面,因此其中的明争暗斗一直没有停过。
涟漪楼的东家名唤苏漪,是纪云蘅母亲的旧相识。早些年她年岁尚小,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就经常被母亲牵着来涟漪楼找苏漪。
苏漪的性子泼辣,行事风风火火,凤眼一瞪,便是八尺高的男人也不敢轻易叫板。
两年前,纪云蘅亲眼看着苏漪站在涟漪楼的大堂里,用酒坛把一个喝醉闹事的男人的头砸得鲜血淋漓之后,苏漪就成了纪云蘅最敬佩的人。
一品阁的这位老板也不知是什么事又没斗苏漪,正憋着一肚子气,正巧见着了纪云蘅从门口经过,给喊住阴阳了两句。
“苏老板今日忙着呢,才没空搭理你,你还是别去打扰,挡了她的财路。”
纪云蘅点了下头,显然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再没回话,抬步走了。
临近正午,炎热的暑气蒸腾,纪云蘅的脸上却没有一滴汗,白净的面容上只泛着微红,神色从容。
那王老板纯心挤兑,看着纪云蘅的背影气道:“瞧这呆傻的样子,还不知礼节,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当真以为那涟漪楼是什么好地方?有你哭着出来的时候。”
说罢又看了眼斜对面那金闪闪的涟漪楼招牌,满眼妒恨,甩袖回了自家酒楼中。
苏漪今年三十二了,尚未嫁人,整日都泡在涟漪楼里忙活。涟漪楼生意红火,她赚了很多钱却还是一年到头不肯停歇,总说是在给纪云蘅攒嫁妆。
她与纪云蘅的母亲关系极亲近,纪云蘅的乳名,还是她给取的。
那年纪云蘅的母亲病逝,涟漪楼挂满白布,哀曲连响半个月,自那以后,苏漪就成了纪云蘅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她虽性子刚硬,但因无法将纪云蘅从纪家接出而心怀愧疚,见不得纪云蘅吃苦,有时单是看见纪云蘅穿着一件洗得泛旧的衣裳都会红眼眶,所以每回见苏漪,纪云蘅总要将自己拾掇一番。
今日来找苏漪,主要是想让她拿一拿主意,纪云蘅不知如何挑选夫婿,更不知如何回应王惠。
涟漪楼一如既往的热闹,大堂内满座,喧哗声不绝于耳,伙计们端着酒菜在其中穿行,闹中有序。
纪云蘅提着裙摆上了台阶,被守在门边的伙计瞧见了,笑着迎上来,“云小姐,今日怎么来了?”
纪云蘅的视线在大堂扫了个来回,然后望着伙计道:“苏姨母在哪里?”
“在后院忙活呢。”伙计走在侧面,伸长了手臂给她开道,送了一段路后往后院一指,“后厨那边。”
她躲避着忙碌的伙计,来到后厨之处,果然看见苏漪手里拿着单子,正大声地与厨子们确认菜肴。
她一身火红的衣裳,袖子高挽,长发绾着半扇髻,两个耳垂戴着青绿宝石的耳坠,嗓门嘹亮,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声。
纪云蘅刚走过去,她余光就看见了,当即停了话转头看来,见真是纪云蘅,她皱着的眉头猛地舒展,眉眼跃上喜色,几个快步迎去,“佑佑怎么今日来了?”
饶是纪云蘅迟钝,却也听出了端倪,反问道:“姨母,我今日来得不巧吗?”
“那倒不是,你不论何时来,涟漪楼都欢迎。”苏漪抬手,在她额前抚摸了一下,没摸到汗,又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个遍,而后道:“今日涟漪楼要接待贵客,眼下我恐怕没时间照顾你,你去我常休息的厢房里等一等,渴了饿了喊人就是,等忙完了我再去找你。”
纪云蘅也没想到今日的涟漪楼这样忙,自觉不给苏漪添麻烦,于是点头应了,去苏漪平日在楼中歇息的房中等候。
只是正赶上吃午饭的时间,涟漪楼招了那么多伙计在今日竟是有些不够用,纪云蘅坐在房中总听见外面喊人,隐约有几句争执。
她在房中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闲着也无事,于是出房去了后厨帮忙。
涟漪楼的后厨与别的酒楼不一样,大多都是女厨子,纪云蘅每次来,也会在后厨打下手,帮忙洗菜择菜做一些小活,所以厨子们都熟悉她。
与厨子们招呼几声过后,她很快就抱了一盆新鲜的青笋打了水,找了个宽敞的角落坐下来,仔仔细细地清洗。
到了午时,涟漪楼的门口忽然站了许多人,一些是楼里的伙计,一些则是高大威猛的侍卫,分别在左右两边立着,当间则站着一群华贵锦衣的男子。
打头那男子二十余岁,一身银丝彩绣靛蓝长袍,头戴玉冠,气度非凡。苏漪摇着扇子晃过来,唤道:“周大人,这炎热天气,为何站在门口?”
男子转脸过来,是一张清俊的脸,此人正是泠州刺史周文皓的嫡子,周峙。
他客气道:“我请的贵客将至,我出来迎两步,烦请苏老板让楼里的人都注意点,别冲撞了殿下。”
“哎哟,谢周大人提醒,我这就吩咐去。”苏漪赶忙招呼楼里的伙计,让人机灵点。
没多久,路中间宽敞的车道就行驶来一辆招摇富贵的马车,缓缓停在涟漪楼的门口。
周峙立即抬步走出去,身后的其他公子哥也跟上,带动了一群人,架势不小。
殷琅着绯色衣袍,面容昳丽,笑眯眯地开了车门,摆了个请的姿势。
就见一身月白织金长衫的许君赫撩帘而出,墨发披身,金冠熠熠,打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起,便是吸引所有目光的存在。
只是他眉眼敛着,俊美的脸上瞧不出半点笑意,无端令人心悸。
周峙带着一群公子哥来了跟前,拱手相迎,“臣周峙,拜见太孙殿下。”
许君赫稍抬手,算作免礼,似乎是被毒辣的太阳烤得没精神,懒洋洋道:“先进去说吧。”
周峙连声道是,赶忙引着许君赫往里走,前前后后站满了人,就这样簇拥着进了涟漪楼。
这便是苏漪今日要招待的贵客,周峙将这场接风宴办在了涟漪楼里,所以她从一大早就开始核对今日招待的事宜和要上的菜肴以及各位少爷们的忌口和喜好。只是没想到许君赫比计划中的晚来了半个时辰,前面安排的那些歌姬舞曲只能先全部略过,要尽快上菜才行。
这厢后厨里忙得不可开交,纪云蘅洗完了青笋就择韭菜,坐在小板凳上也没闲着。
那厢在二楼的雅间里,气氛尴尬,周峙几次想要热情地攀谈,都被许君赫不咸不淡地敷衍,一时间健谈的周峙竟没能将话题给聊起来,于是屡次求助地看向站在许君赫身后的殷琅。
殷琅悄悄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心里也很是无奈。
许君赫今日脾气尤其坏,一早醒来脸就黑得像是烧焦的锅底,将贺尧传进寝宫问话。
其后便是独自一人坐在寝宫里,不准任何人出现在他面前。殷琅侍奉这小霸王多年,知道许君赫心情差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是说些谄媚话,做些殷勤事就能讨好的,短时间内只能少说少做,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偏生他今日还要来赴宴。
周峙精心准备了一批从游阳请来的舞姬,本打算以此来讨好许君赫,所以雅间特地让苏漪提前装扮过。妃色的纱帐挂着,房中也燃了甜腻的香,房中四个角落都放置了大块的冰降温,保持屋内清凉,古琴琵琶等乐器也都一早准备好,却不想许君赫来得太晚,直接踩着午饭的时辰来,这些精心准备完全没了用武之地。
饶是如此,也没有谁敢指摘他一句不是。
许君赫坐在主位,斜倚在座椅上,姿态随意得不像是赴宴,气场散得很开,压得周峙频频语塞,急出了一头汗,生怕招待不周,而其他公子哥更是没人敢随意开口。
“开窗,散散这屋里的味儿。”许君赫吩咐道。
周峙立马站起来,亲自去给窗子打开,企图以忙活这些小事暂且逃离许君赫压迫的气场。
风很燥热,一股脑地往屋里灌。
这场接风宴开始前,每个人都心思各异,各有目的,然而到了此刻房中却寂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开始出汗。
“还没到上菜的时辰吗?”许君赫问。
周峙张罗着,很快一道道新鲜出锅的菜就陆续送了上来,苏漪站在门口盯着,稍稍往里偷瞄几眼,只见屋中窗子都大开着,所有人端坐,竟没有什么谈笑的声音传出。
她心中暗叹,先前诸多都是听说,如今亲眼所见,才知这皇太孙的确是位极难伺候的主。
菜肴一一上桌,殷琅奉上银筷,许君赫要吃的每一道菜,都要先经过检验。
民间少有这种餐桌上的麻烦事,但许君赫身份特殊,出门在外总要有许多顾忌,而殷琅也善医善毒,能保证许君赫入口的东西绝对安全。
正当气氛死寂的时候,忽然有人道:“这道菜的味道好生奇怪。”
此话一出,桌上的所有人同时投去目光,就见那人将公筷往菜里一翻,翻上来的青笋竟全是发黑腐烂的,然后惊得一把丢了筷子,道:“这菜怎么是这样?难不成是……是下毒了!?”
殷琅瞧着那菜色,便说:“不是下毒,是菜放坏了。”
这桩事正撞在周峙的心口上,他正愁着不知如何招待许君赫,见到此菜便立即一拍桌子,怒而下令,“去将这酒楼的厨子全都给我押过来!”
显然是打定主意要拿此事大做文章,表一表忠心。
随从应声而动,立即赶去后厨,将里面忙活的所有厨子都给抓了起来,其中正巧就有坐在角落洗菜的纪云蘅。

纪老爷相当看重儿子这次赴宴,昨日不仅把纪远留在书房里叮嘱了许久,还连夜让绣坊将裁制的新衣给送来,取了纪家的家传玉佩给纪远佩戴,拾掇出了一身锦绣,瞧着并不比泠州的那些少爷要差,只等着今日赴宴能够结识京城来的世家子。
可纪远来了涟漪楼才知,今日的接风宴中,并没有那些京城来的世家子。周峙叫的都是泠州当地的官家子弟,请的只有皇太孙一人,像纪远这样的身份,连在门口看守都不够。
他去找昨日说要带他一同赴宴的李少爷,却不想那姓李的翻脸不认人,直言他这身份没有上桌的资格,昨日的许诺不过是醉话而已,纪远羞愤不已。
皇太孙来了之后,架子摆得极高,高大魁梧的侍卫分列两边,中间又是前前后后簇拥的人群,纪远压根无法靠近,连皇太孙的脸都没瞧到,人就上楼去了。
他不甘心这样离去,便蹲守在楼下的大堂里,趁着涟漪楼人多杂乱,到处游走着寻找机会。
结果去酒楼西侧转了一圈回来,就看见大堂里原本吃饭的人都站起来看热闹,竟是侍卫厉声喝着,押着厨子们往楼上而去。
纪远赶忙挤进人群里,询问身边的人,“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吃着饭,开始抓厨子了?”
“不知道啊,许是楼上有什么贵客吃了不合口味的菜吧?”边上的人一样茫然。
苏漪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匆匆忙忙赶去后厨,就看见厨子们都被押走,连纪云蘅竟然都在其中。
她吓得飞快上前,试图用手拦住押着纪云蘅的侍卫,“大人们,是不是小店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我去给贵客们赔不是就行了……”
“让开!”侍卫一把将她拂开,冷声道:“大人下令,抓这些厨子上去问罪,别挡路!”
苏漪被推了几步险些摔倒,再转头看去,就见纪云蘅那纤细的胳膊被侍卫抓着,面上满是茫然无措,唤她:“姨母。”
她是正在洗菜的时候被抓起来的,侍卫其实并不粗暴,加之纪云蘅没有半点反抗,就这么被带出来了。
只是这些人架势很凶,纪云蘅不明前因后果,不免有些受到惊吓。苏漪跟在侍卫身边,一路向他解释纪云蘅并非涟漪楼的厨子,楼中出了什么事与她没有关系,然而侍卫却说是主子下令将后厨中的人都带上去。
不管是不是厨子都没用,纪云蘅出现在后厨,就会受牵连。
苏漪无法,只得安抚纪云蘅说没事,去了之后只管实话实说就好,要一直低着头,千万不要抬头与那些人对视。
很快一众人就被带上了二楼的雅间。雅间的门大敞着,门口站满了带刀侍卫,厨子们都吓得不轻,进去之后被一一按跪在地上,拥挤在一处。
房中的香味已经完全散了,四角的冰桶也化成了水,燥热的风从窗子灌进来,整个房间充斥着一股令人烦躁的闷热。
主位上的许君赫早就搁了筷子。自从那一盘烂菜被翻出来后,他就知道这顿饭吃不成了。
楼中的老板显然下了功夫,口味照着京城那边做的,很合许君赫的口味,只是还没吃两口就闹出了事,他不免心生燥意。
他用手支着侧脸,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
透过窗子正好能瞧见斜对面酒楼十分显眼的招牌,像是特意争奇斗艳似的,招牌上雕满了金花,太阳一照,折射出的光芒颇为刺眼。
街头人声鼎沸,嘈杂的声音传来,房中也闹哄哄一片。
周峙将手一拍桌子,先拿苏漪开刀,“苏老板,我原先是看在你这涟漪楼在泠州的口碑不错,这才挑选了此地,早前几日就跟你说过,我要在此处宴请贵客,不可有半点纰漏,谁知你今日犯如此大的疏忽,让人端上来一盘烂菜,是不是想让我砸了你这涟漪楼的牌子?!”
苏漪一看,那桌上竟放着一盘腐烂发黑的青笋,心中当即“咯噔”一跳。
再一看主位上的俊美少年神色淡漠,并未像是发怒的样子,便赶紧跪下来道:“周大人息怒!民女知周大人极为重视这场宴,老早就着手准备,事事亲力亲为,不曾想还是出了差错,民女现在就让人重新炒一盘新的端上来……”
“你当我好糊弄?当下就给我查清楚,这盘菜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知道本官在此招待贵客而故意为之,给本官扣上怠慢之名?”周峙怒道。
苏漪连声道:“民女不敢!”
“想来就是如此,谁人不知大人你多重视这场宴,便故意在其中做手脚!”
“定要好好地查,看看究竟是谁包藏祸心!”
“简直太胆大了。”
其他公子便也随声附和。
许君赫兴致缺缺,对这些吵闹的声音更觉烦躁。
对于从皇宫里长大的他来说,这些小伎俩,他一眼就能看穿是怎么回事。
对面酒楼的招牌如此耀武扬威,想来平日里与这涟漪楼没少明争暗斗,现在涟漪楼接了这场酒席,更是会让这酒楼日后声名大噪,名满泠州。
涟漪楼不可能在这种关头自砸招牌,必定会为这场酒宴尽十二分的力,而这盘菜里也没下毒,不是奔着命来的,就算追究起来,也不会有人因此获罪,最严重也不过就是让涟漪楼关门歇业,名声尽毁。
许君赫自马车下来时,余光就瞥见那酒楼门口站着不少人,那些艳羡的,妒恨的目光,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随便想想就知道是谁所为,但他并未开口阻止,安静地坐着,等着周峙的戏唱完。
“这盘菜是哪个厨子炒的?”周峙质问。
苏漪本想先请罪,在私底下处理这件事,最要紧的是别牵连了纪云蘅,却不想周峙铁了心要当场追究,她只好转头望向跪在人群中,企图隐藏自己的男子,“冯厨,还藏着做什么?赶紧出来向大人解释清楚!”
冯厨子被点了名,吓得浑身一抖,双手撑在地上打起摆子,一个接一个地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今日楼中生意实在红火,我打早上起就一刻也没停歇,食材备好了我都是直接做,洗菜择菜不是我负责之事,我记得今日是苏老板的表外甥女来了楼中帮忙洗菜,这青笋正是她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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