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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什么?不行!万万不可!许家这辈只我一个男丁,我嫡子还没生呢!怎能受此大辱?”
许广翰如热锅蚂蚁,边说边跳,边被打手们按回去。
“胡四兄想赌什么?”清如稳稳情绪,问道。
胡四拿起矮塌上的弓箭,与作战武器不同,此弓小巧精致,锋利无比,看向李佑城:“你这保镖善用弓箭否?”
李佑城扫了眼,无声鄙视。
胡四咬牙切齿,眼里杀气腾腾:“那好,咱们玩个花箭,你我双方各三支,全赌坊人观之,技高一筹者赢。”
赌坊大堂一侧汇聚了观客,中间让出场地,场地四周被细密麻网围起来,李佑城和胡四各自执弓搭箭。
第一箭很简单,是最常规的射靶。两人均中。
第二箭射蜂,场中放飞两只蜂子,二人蒙眼,听音辨位,射之。
李佑城先中,小巧弓箭在他手里像个玩物,射出去的箭速度极快,方位极准,在场众人看得蒙圈,等他箭起蜂落,众人缓了好一会,才叫出喝彩声。
胡四稍显逊色,等了好久终于射中蜂翅,但也无可厚非。
毕竟,太难了。
场外有人议论,箭术如此精湛之人,只有传闻中的暄和战神,现在开眼了,一个书肆保镖竟然能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第三箭射果。胡四随便拉了个赌坊伙计,在其头顶摆了个番石榴,顾不上伙计战战兢兢,一箭穿透果子,番石榴粉红的汁水爆出来,流了那人一脸。
胡四暗喜,耍人性命他最在行。
公公指了指许清如,示意她进场:“保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老板下手,放心去吧,许娘子。”
清如倒也不怕,一是相信李佑城,二是想赶紧顺了他们的意,勿要再惹事端。
可惜,李佑城却没有听之任之,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
他扣住清如手腕,带她出了场子,不顾身后胡四叫骂和众人嘘哄,走到公公面前,坦然道:“不必多此一举。今日先这样,你回去复命吧!”
说着,看了眼窗外落日余晖,眸色阴下来:“现在走,还能在宵禁前赶到大慈恩寺。”
他淡淡几句像东家对伙计,主人对仆人。
清如不解,却见公公的平静脸色顿时垮掉,是被戳穿的恼怒,嘴角抽了抽,火气终究没发出来,只剩狰狞的笑容。
公公眼神落在李佑城牵着的那只细瘦莹白的腕上,又转到他手背,那上面青色筋脉清晰微凸,手指骨节分明挺立——强烈夺目的保护欲。
此事便这样了结。
回程路上,许广翰乘了匹矮马,喋喋不休。
清如终于受不了他,质问:“你手里哪来的钱在胡四那赌?上次分明已经亏空了!”
许广翰嘁了声,大言不惭:“阿父阿母怎会苦得了我?他俩出去逍遥,庄子上的钱可都留给我了。阿如,不是我说你,你忙傻了吗?阿父阿母为何出去,不单是因为你,阿父做了一辈子生意了,临了不赚一笔,怎会安心闭眼?”
话没说完,清如就将自己的帷帽朝他气势汹汹扔过去,她坐在李佑城的马上,这动作让她身子一歪,又被李佑城不动声色扶住细腰,轻巧拢过来。
“乖一点。”他轻声一句。
许广翰听了,撇他一眼,嘟囔:“阿如,我可警告你,你与那陆三郎马上定亲了,可别在节骨眼上传出什么花边新闻来!陆家咱们可惹不起,你我加起来也不够赔的!”
他本想再叫保镖小白脸的,想到赌坊情形,心有余悸,老实闭了嘴。
“你管好你自己吧!”
气归气,可细想阿兄的话,清如总觉得哪里不对。
突然灵光闪现,问道:“阿兄,你方才说庄子上的钱?”
“啊,庄子上还有些生意,乡野的村妇农夫也得生活啊,光靠务农哪吃得饱,虽然不在明面上,但合规合法,而且盈利可观,阿父权当做善事,救济农人了。”
“所以阿父阿母现在在哪啊?”
“谁知道在哪?是他们俩先丢下咱们的,我想想就生气……”
清如脑袋嗡嗡响,蔽掉许广翰那些废话后,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
“不行,我得去庄子一趟。”她转头对李佑城说。
许广翰气炸:“你疯了吧,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宵禁,回不来的!再说,庄子上没人了呀,喂!阿如——”
他喊到嗓子干渴,没想到这位保镖比他亲妹妹性子还要急,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
他想了想,掉转马头,跟上去,将袖子口袋里的钥匙扔给清如,碎碎念:“钥匙都不带,怎么进老宅的门?”
清如醒悟,接过,“知道了,谢了,阿兄。”
许广翰心里也泛起苦楚,劝道:“阿如,父母亲的事你别太上火,也别急病乱投医,我记得阿父说过,他就算死也不会让咱俩过穷日子,他带阿母远游,定是不想成为我们的负担。”
“我明白。”她回:“可家人的意义,就是相互负担啊!”
许广翰眼眸闪了闪,听见她说:“走了,阿兄别再去赌了,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在她策马转身之际,许广翰伸展手臂,驭马上前,轻拍了下李佑城的肩,用一种长辈的语气,道:
“那个,阿城,务必照顾好你主人——”
“许广翰,闭嘴吧!”清如急急嚷了声,真想给他一嘴巴。
谁知,李jsg佑城竟爽朗一笑,十分殷勤道:“阿兄放心,有我在,她定安全。”
“好,那就好!”许广翰清嗓,心中大喜,感觉自己征服了一个狠角色。
日落西山,天昏暗下来,大片云霞如锦缎被子铺在天际,等一个悠长安稳的夜晚。
快马驶出安化门,向着长安城外东南方而去。
晚风意暖,拂动清如乌黑发丝,撩过李佑城唇角,让他痒得难耐。
他趁势拥紧她,禁不住笑了笑,说:“你胆子不小,把朝廷要员拐出长安城,就不怕我回去后把你拘起来,吃牢饭?”
清如往后靠了靠,陷进他怀抱里,也笑笑,回:“在滇地初遇的时候,你就说过这样的话,也没见你把我怎么样。”
李佑城轻笑:“你用我用得如此心安理得。”
清如抿着嘴,不回应。
李佑城腾出一只手,捏了捏她脸颊,语气暧昧温存:“小坏蛋。”
清如拂开他的手,回头看着他,暮色中他的脸被染上淡金色的光芒。
中气十足道:“书肆伙计的工资是月结,每月五贯钱,雇的佣书人每日现结,一次三百文,按照市价,还有车马、劳务补贴,李将军今日酬劳为一贯五百文。”
听到这,李佑城瞬间冷下来,定定看她一眼,复又直视前方。
马蹄沉沉,踏上乡间土路。
半晌,他才终于吐出一句:“你难道不清楚吗?欠我的人情债,到底该怎么还。”
说这话的同时,他已单手去解她外袍系带。
清如着急,惹了他又后怕,忙攥住他解带的那只手,被他反握,十指交缠拉下来。
两只手在暗夜中较着劲。
忽而,李佑城松开,自嘲一笑:“算了。你瘦成这样,我也不喜欢。”
不知为何,清如听了,脑子里突然冒出陆虞欢那饱满丰腴的体态……有种无力回天之感,叹气,附和道:“是啊,又不是受戒的僧人,谁喜欢吃素呢?”
远处已星火点点,那是长安外郭的农庄点了灯。世家贵族的大部分田产基本都在这里,一些大商户、大财主凑热闹,也喜欢在郊县购入土地,养一批农人。
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许家庄子上的老宅,房屋建得朴素,但却高大宽敞。
二人下马后,清如将怀里的包袱给他,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
“李将军,多谢你一路相送,庄子上有客栈,你住一晚,明日再回去吧!这是我仅有的钱,都给你。还有,我与三郎就要成亲了,你我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罢。”
她甩得倒是干净。
李佑城做得也绝,她的话语、眼神、态度,一概置之不理,就着夜色往宅院里走。
“李将军!”清如喊他。
他回身,目光透出微薄的凶悍,道:
“本将军今晚还就想吃素了。”

暮色里的大慈恩寺更能显出拂照众生的慈悲感。
大雁塔曲折有序的轮廓在浓重烟云里变得模糊,变得厚重,变得亲切。
舒王礼佛毕,在茶室与住持研修经书,正在为书里唯识论的一个要点犯难。
跪在地上的人双肩抖颤,时不时小心瞥一眼塌上的老王爷,再拿袖子拭汗。
“法相宗讲究一个心外无物,微妙玄通,佛法融于肉身,肉身即成佛性,法如利剑,能穿透一切妖邪魔障,能破能立,敢破敢立,无所畏惧。”
舒王拍着大腿:“妙啊!这才是我大顺国教该有的气度。什么鬼神传言,起死回生,无非是小儿伎俩,这些怎么可能压得住虔诚的佛性?”
地下的公公当然听不懂,所以也插不上话,不过刚才该说的都说了,那李佑城极为敏锐,竟然猜到他是舒王的人,他们从未谋面过,却能如此精准推理出来,真不是一般人,或者说,真是个变态。
“是本王低估了那位小娘子,真是比猴还精。”
舒王肥肿的脸上并未显出任何担忧。
确实,他稍稍设个局,以许广翰相逼,便能引蛇出洞。再想想几个月前,许清如跪在自己脚下,头快要磕破了,说自己并不认识剑南西川的暄和战神,差点就被她骗了。
如今,这战神竟然也食了人间烟火,像块狗皮膏药粘着人家小娘子。
说俩人一点事没有,谁信呢?
“王爷,那接下来,奴婢们怎么做?”
舒王满脸慈爱,下巴垂下来的肉与脖子连在一起:“虽然不一定会到那个地步,但留着总归是个后路,你们看紧了便罢。”
又笑着对住持道:“这男人啊,一旦有了软肋,就会变异成两种人,一种是宁死不屈的斗士,一种是俯首帖耳的奴隶。”
他在等待一场好戏的开场。
“不管他是谁,不管是人还是鬼,佛法无边,普度众生。”住持道,厚密的白胡子随着他说话而动,如吞云吐雾。
长长的原木食案上铺了藏蓝粗麻布,清如将刚摘的果蔬洗好摆上来。
一盘四根囫囵黄瓜,一盘拌了盐和胡椒的切片莴苣,和一碟酸豆酱。
油灯燃得噼里啪啦,烧死好几只蚊虫,乡下草木深,入夏后蚊子越发猖獗。
“李将军,您不是说吃素吗?妾好一顿忙活,快尝尝,不知是否合将军的口?”
清如作礼,矫揉造作,连嗓音都带上一种稚气的娇媚。
李佑城恨不得也变成蚊子,死这算了。
他拿起一根黄瓜,沾了沾那碟豆瓣酱,刚触到舌尖,眉头就皱成棉纸:“这什么东西?怎会这么酸?”
“酸酱啊!我阿母去幽州的时候,和当地农人学的。因我爱吃酸,阿母特意学做给我的。”
说到这,她眸色闪过一丝暗淡,又很快消失,指了指碟子:“你看,里面还有稀有食材萝卜,不过已经和酱融为一体了。”
李佑城试着夹了块,尝到嘴里,津液瞬间像涨潮般充斥口腔,酸爽得让人大脑清醒。
清如在他对面而坐,抄起筷子,吃了几口,又去看身后那口锅里的粥是否熬好。
没一会,两人又喝上了米汤。
大门敞开着,偶尔有晚风徐徐,夹杂着犬吠和谁家小儿的嬉笑哭啼。
平淡的日子,寡淡的饭菜,和食素的男女。
相映成趣。
李佑城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极为渺远,触手可得却有太多顾虑。
他抬眸,对上清如那双圆而亮的眼睛,又被她掐断了视线。
“别那样看我。”她垂眸低头,边吹气边喝粥,“把您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留给未来的新娘子吧,别浪费在我这。”
听不出是否生气,但语气平淡到让李佑城想出去舞剑泄愤。
“你放心,我看我未来娘子的时候,不这样,会比现在深情百倍千倍。”
清如拿筷子的手一滞,闪了下眼睫,又恢复自然,想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顺着她的意思,或者说,没有在话语里表达他对她一如既往的爱意。
不是很好吗?他们本来就不是同一圈层的人,也将很快分道扬镳。
于是她点头,朝他笑得灿烂:“这样最好不过。陆娘子是很好的女娘,值得夫君细心疼爱。”
李佑城看着她,挑眉:“起码不素。世家大族的女子都是娇养出来的千金之躯,是懂情调的。”
而她是不懂情调的,更不会与他调情。
她是干巴巴势利钻营的商人,眼里只有钱和利益,就连身体都可出卖。清如想。
两人的对话火药味极重,李佑城终于在没吃饱的状态下爆发了。今日之内,他对她所有的殷勤耗尽,于是顺着她的话术,将这些听了扎心的话一一回给她。
“你的三郎也会待你好的,把你养肥。”
“他当然会的,且很懂庖厨,也会去杏花楼买我喜欢的外食,很体贴人。”
李佑城笑得极轻:“真行,一点吃的就成了俘虏,我在滇地带你吃了那么多好东西,也没见你夸我体贴。”
“希望李将军不要再提你我在滇地的事情,以免被人听了去。”
“确实,那样的黑历史,怎么可能让别人知道?”
“其实,我倒觉得没什么,只是你在长安位高权重,不想因此成为你的牵绊。”
“那你真是想多了,想成为我的牵绊,得是好几世修的福气。”
“……”许清如扶额,算了,就此打住吧,一会怕这人的火气把宅子点着。
恰此时,大门外来了位带小孩的大娘。
“是阿如娘子回来啦?看里面亮灯,还以为是东家和夫人巡游回来了呢。”
清如一瞧,是庄子上负责收租的赵大娘,素日和阿母亲近。
她警惕的同时也热情过去迎接:“赵大娘来啦,是我,阿如。”
那人瞧见里面端坐的李佑城,只了然笑了下,继续道:“娘子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是特意来看芒种的夜社火吗?”
“芒种?夜社火?”清如小时候听阿母讲过,却从未见过。
“是啊娘子,今日芒种,白天收麦插秧,忙了一天了,到了晚上可算歇歇,村里族长特意请了城内的杂耍伎、乐舞伎,jsg犒劳咱庄子的乡亲哩!”
原来如此,这些倒不是重点,清如本想明日再去探访农户,既然赵大娘找上门来,不如先套个话。
“大娘,是这样,我阿母来信说,庄子上丢了东西,让我带人来查查。”她指指正在喝米汤的李佑城,压低嗓音:“看到没,那个身高体壮的郎君,特意雇的保镖,很能打,很凶悍,我说这些,您知道便好,莫要打草惊蛇。”
“哦……”赵大娘微微探头看看,偷摸竖起大拇指,“还是娘子聪慧!不过话说回来,庄子上能丢什么呢?东家和夫人走的时候,也没留下值钱的东西,要说值钱,还不如您宅院里的这块菜地呢,夫人托我和几位老妇悉心照料着。”
清如顺势看了眼菜地,果蔬确实长得好,男保镖一口气吃了两根黄瓜了。
于是笑笑:“多谢大家伙了!我阿父阿母也是,不好好在清溪待着,老操心家里做什么?”
赵大娘顿时奇怪:“清溪?他们又去清溪了?”
清如尴尬一笑:“是啊,顺路一拐的。”
赵大娘云里雾里:“这怎么可能顺路?完全是两个方向啊!一个在东南,一个在东北,这怎么拐呢?”突然意识到不对,忙捂嘴,差点忘了夫人临走前交代过,万万不能告诉许清如他们的去处。
“呃……是啊……”清如暗自压住激动的心跳,若父母亲没有去清溪,那也就说明,居文轸在诓骗她。
可此时,小儿拉着赵大娘要去看社火,一直嘤嘤叫,赵大娘也不好留多久,于是拱拱手说:“娘子,我带着孙儿先去谷场了,您先莫急,东西丢了慢慢查,农人一向本分,不会私藏主家的稀罕物!”
“大娘,留步,阿如再问您一句。”清如感觉心要跳出嗓子眼,若此时不问,她怕后悔,“您在我阿母身边时间也长了,知道我阿父阿母都是长安人,按理说,他们认识也是在长安,可……”她微微一顿,喘口气:“可为何我阿母说她与阿父是在他乡初遇?”
“哎呦,娘子啊,这事您怎么能问我呢?东家夫人的私事,我们做下人的哪能过问?不过我听说,夫人喜欢海,老想着去海边看看,只是这身体……”她叹气,“希望他们早日归乡吧。”
芒种的夜社火逐渐接近尾声,在一番情绪高昂的吹打鼓奏后,人群淡去,只剩稀疏几处,点了小堆篝火,谈天,炙烤,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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