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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也许只是做做样子呢?”李佑城轻抬起她下巴尖,在唇上覆了一个吻:“那样呼风唤雨的真龙,怎么可能甘心被人囚禁?还偏偏被你瞧见?未免太过巧合了。”
想想也是,她确实因为此事夜不能寐,后被舒王质问,最后老实交出了密信。她一五一十告知李佑城,但并没显出任何担忧后怕,因为自己从未有过任何安全威胁。
她想不通,问他。
李佑城抵在她肩头,闭眼享受这静谧时刻,缓缓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以你为饵,用完会弃之如敝履。”
“密信真的交出去了?”他忽问。
清如点头,没说什么,将秘密藏进低垂的浓密眼睫里。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清如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这些事情她从未告诉他人,怎么他像是早就知道似的,“你到底在京城安插了多少眼线?”
李佑城眼神躲避,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太多。
“还有,为什么我能轻而易举进邕王府,没有人上前阻拦?”
这倒是可以说的,李佑城满心欢喜,逗小孩般:“因为他们知道这宅子的主人是谁呀!”
他示爱的手段真是变着花样,可许清如只关心一件事情:
“玉安,我想问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你们就在编织一张大网?”
没等他回答,她仿佛悟到什么,蹙眉问:“那你可否如实告诉我——我在这张网中,是常量还是变数?”

李佑城的每一次靠近都让许清如既欢喜又害怕。
她爱着这个男人,可她仿佛并不了解他,就算她知道了他的身世之谜,知道了他对她用情至深,可还是在某些时候,觉得离他太远。
是门第阶级的阻隔吗?还是他对她无所不在的掌控?
东宫、禁苑、陆府、书肆……仿佛每一处与她有关的地方,都有他的影子,都有他安排的人。
还有那暗中护卫自己的冷锋与高训,也是他的人。
清如这才意识到,她其实一点都看不懂他,就算当他们赤裸相对,肉体与情欲不分彼此,互相嵌入对方的时候,也无法捅破心里那层薄薄窗户纸。
他是个谜题,她还没解开。
“李佑城,你能否确切告诉我,未来的日子会有何大变动,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阿如,就算你今日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接你。”
“接我去哪?”
“去益州,剑南西川道首府,我已安排好人接应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脸上涔涔汗水滴到她手背,面色还算镇定,“风波过去后,我就去找你。”
顺帝已经很长时间不上朝了,舒王与太子两党相互指责,朝堂局势波谲云诡,各地节度使纷纷站队,好像所有人都盼着病重的皇帝快点驾鹤西去,好让雄心壮志的政客们施展抱负和才华。
“我不会走的,我已查清楚我阿父阿母去了蓬莱县,那里与庄子上一直有药材和商旅生意,我就在长安,等他们回来,若他们一直不回来,我就找过去。”
她是下定决心说了自己打算,而且不会改变。
“听我说,阿如。”李佑城握住她双肩,眼眸里掩不住焦虑,身下动作却越发大了:“你父母的事,我尽快找人去办,你放心,只要能找到他们,我一定保证他们的安全。但是你,阿如,你不行,你不能留在长安。”
他很少情绪化,但是现在声音沉下来,像命令而非劝告:“舒王已经和居文轸联手,且早已盯上你了,你随时有可能被他们胁迫、逮捕、关押,他们会利用你来制衡我,我不能让你陷入险境。”
语毕,他猛得抽离,泄于体外。骤然松开她,起身,将外袍穿好,边说:“你简单收拾下,今夜随冷锋高训南下,车马我已备好,奴婢侍仆都是挑好的,忠心耿耿,不用有任何负担。”
“可是玉安,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到了那边,而你却……”清如不敢想,心里难受:“你却永远也不会来呢?”
“若真是那样,阿如,若我战死,你别等我,你可以选择陆简祥,或者其他任何男人,若你不想,就去诏国寻我的姨母萧云霁,我也已去信,她答应会照顾好你——”
“原来你是这样对我的!我在你心里只是到处避难、寻求庇护的弱女子!”
清如陡然打断,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打转,“李佑城,你把我看得如此愚懦吗?到头来,你们所有人都是弃我而去的,你们眼里,只有利弊权衡,没有一个人真正问过我要什么!”
“阿如,我已经失去了母亲,我不能眼睁睁再让你涉险!”
他弯身跪下来,吻着她。
她推开,不听,整理好衣服头也不回出了如意阁,李佑城追出去,从后紧抱住:“听话,阿如,哪都不能去,你难道没有感觉吗?这几日长安城骤然多了多少兵力?”
他转过她身子:“也许,今夜是最后的机会,我们能长久在一起的机会。”
是吗?是这样吗?等着他给她这个机会,她什么也不做,在守望中油尽灯枯……
停滞不前不是她的生存之道。
她是商人,最清楚投机的结果,很多时候都是失败告终,但总有那么一线生机是留给幸运儿的。
这世上最荒谬的事情就是,当一切谋划布局好了,却因一次无关紧要,甚至没有想到的小事或小人物改变了历史走向。
蝼蚁虽弱小,可要是站在了致命点上,也可杀人。
清如想赌一把,仅仅为了自己。她身上被套了太多锁链,家族的,姻亲的,世俗的,甚至王朝的。
一介女子当然无法与整个人伦社会相抗衡,她也只不过是浩瀚洪流中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随时会被浪头拍死在礁石上。
但挡不住,她是向上的。
于是,她今生第一次骗了他,在马车极速驶出长安城的时候,夜色朦胧,草木深秀,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宁谧的夜晚,一个听话的女娘被无微不至伺候到她该去的地方。
只有扮成她模样的落缨心有余悸——她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虽然当时是李佑城让她来找许清如的,作为他守护她的最后一道屏障,可落缨早已是清如的人了,是姊妹,是家人。
落缨第一次扮成许清如,跳下马车逃跑的时候,是神花教主的指使,那是她当时最信奉的人。
这是第二次,也是逃跑,也是她最信奉的人。不知道会不会酿成大错,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与金川很难再续前缘了。
不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金川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将陆府上下机密,将陆执对居文轸阳奉阴违,对李佑城死心塌地的事实全部告诉她了。
清如阿姊一定会有办法脱身,落缨想,排除武力抗争,她几乎没有敌人,她的脑子装下了大顺河山,亦装下了鬼祟人心。
确实,若没有李佑城的救护,许清如不可能会活到现在。但自始至终她都能掌握主动权的最根本原因,是她能很快分析出所有矛盾的根结点,在一团混乱中捋出清晰逻辑,即各方所谋的最大利益是什么。
暴风骤雨总是爱在盛夏之夜席卷城池,雷电交加,如蛟龙盘旋在长安城上。
太极殿灯火通明,烛火摇曳着黑黢黢的人影,朝臣整整齐齐排列在御座之下,而高台上的龙椅上空空如也。
舒王将一纸密报拿在手里,扫视了一圈战战兢兢的满朝文武,怒火中烧,道:
“好一个封锁消息,混淆视听!这凤翔节度使张敬昌都闹到长安城外了,本王到现在才知道怎么回事!三万凤翔军就在长安城西北,兵临城下,河东、宣武节度使也在讨逆的路上,各方割据势力蠢蠢欲动,朝中竟然无一人告知本王!”
陆执率先发言:“王爷息怒,神策军遍布京畿和关内,且骁勇善战,那凤翔军本就是离长安城最近的戍卫军备,多听命禁军统领,不足为惧。况且……”
他清清嗓子,声音放大:“况且张敬昌打的旗号是‘击破异说’,在场各位同仁,谁不知道,自圣上病重后,从秦州民间异教传教者罗山人那里传出的流言,甚嚣尘上,长安各门阀士族无不被其沾染。”
有人附和:“是啊,王爷,那罗山人说……说……太子……”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舒王怒喝。
“说太子挟持圣上,篡改传位诏书,在近畿之地屯兵十万,联合剑南西川军,妄图弑父上位……”
“这谁都知道,太子孱弱,圣上又尚武,不愿继任者卧榻度日,圣上向来与舒王亲厚,太子忌惮王爷,所以才铤而走险……”
舒王的拥趸们开始渲染气氛,趁太子与其大半党羽还未及时赶到,jsg极尽唾弃之言。
群情激愤之际,大殿高台的漆红柱子后传来一阵猛烈咳嗽声。
“陛下,是陛下……”
舒王领头,众人伏地跪拜,言辞恳切,涕泪横流。
众朝臣皆低头听令,皇帝没有让他们起来的意思,他们就一直跪着。
顺帝被大太监何骈架到龙椅上,胡须久未梳理,蓬乱不堪,遮挡了半张脸,声音有气无力:
“太子佯装孱弱,实则暗中排兵布阵,如此大逆不道,妄图逼朕退位,朕坐上这位子不过两年,他就坐不住了,搞得军心不稳,民怨沸腾……来人,将虎符呈上来,交与舒王,即刻调兵,围剿太子及其叛党。”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虽说太子确有过错,可皇帝转变如此之快倒是没有想到,也许天家父子本就没什么感情可言,高祖时代也有过弑父杀兄的先例。
舒王接过虎符,对着皇帝拜了又拜,打起了亲情牌:“臣定当尽心竭力,缉拿叛贼,替圣上和先祖施行家法。”
众人皆呼万岁万万岁。
居文轸率领左右神策军八万,浩浩荡荡围了东宫和邕王府,暴雨如注,雷声轰隆,万马踏地,甲胄兵器摩擦撞击,暗夜长安正在等待一个血色黎明。
而在距离皇城十里外的万年县远郊,夜雨里黑压压一片隐匿在密林山丘和京畿要道的数不尽的黑甲兵将整装待发,他们像静默的蛟龙,深潜入渊底,待到时机成熟,便可吞噬城内污秽的繁华。
临近卯时,雨小了点,天空渐渐呈现墨蓝,仿佛红日稍后便会欺走黑暗。
领头的两位将领骑马巡视一遍后,在高高的军帐下避雨。
一时无话,时刻盯着城内随时会发射的信号烟。
端坐马上的李佑城卸下厚重头盔,左右晃了晃头,将发丝上的雨水悉数抖落。
太子李淳“啧”了声,拉紧缰绳,往一边撤了撤,身下的马也跟着摇头。
“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你竟气定神闲,丝毫不在乎前路如何。”李淳不得不佩服这位久经沙场的年轻人。
李佑城勾唇,哂笑:“礼崩乐坏的王朝,不过强弩之末,有何惧之?”
“你这是在咒我?”
李佑城瞧他一眼:“属下不敢,只求一死。”
“一死?若没有孤,你不定死多少回了。”李淳笑得无奈,知道他秉性如此,也不去计较,只问:“怎么样,家眷都安置好了吧?”
他得意:“殿下放心,属下绝无后顾之忧。”
“那就好。”
忽一兵来报,说有人要求见李将军。
知道他们在此整兵的人都是心腹,这个时候来报,怕是出了事。
李佑城掉转马头,循着方向而去。
不远处,冷锋驭马,往前赶了几步路,停在李佑城的前面,眼神透着从未有过的惶恐。
他还未张口,李佑城便知什么事了。
声音冷到极致:“人在哪儿?”
冷锋低头:“属下该死。”
冷锋确实有责任,但李佑城却不想多说一句,他心里其实是无比清楚的,自己疯狂爱着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一只甘心被他圈养的兔子?
她和他一样,枷锁越重,心就越自由。
同样,还有一点,他们也很像,只是李佑城把这个想法狠狠压在了心底——
那就是,永远都不能松开对方的手,死也要死在一起。
她确实,比他更决绝。

第60章 060. 乐坏
狂风肆虐,电闪雷鸣,雨水倾泻着,一阵接一阵,时大时小,没有要停的意思。
千万禁军涌进东宫和邕王府,刀光剑影,兵甲淋漓。两处均为皇家苑囿,院内建筑严整开阔,夏日树木郁郁葱葱,正殿、廊桥、鱼池、庭院默然沐浴在雨中,斗拱立柱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下显出鬼魅之影。
除了家仆侍婢,这两处地方连个卫兵的影儿都见着。
居文轸手握皇帝的缴逆诏书,念都没处念。
他拧起眉头,想要建功立业的拳拳之心竟然成了对手眼中的笑话,被无声耍弄了一番,气到炸。
“既然东宫和邕王府都是如此,那便坐实了太子谋反之事!看来这帮逆贼早有准备,仅欺君这一条就是死罪!”碍于面子,居文轸只能对左右副手如此交代,满心的不痛快强压下来,不过,他脑子转得快,很快意识到两点。
他的人里有内应,而舒王那边的筹划也早已泄露。
可这人究竟是谁?他首先怀疑兵部尚书陆执,但没有丝毫证据,况陆执在官场上捅的篓子多半是他来摆平,且他贿赂他的那些东西,陆执可是照单全收了,他们本意是想扶植势力弱小的更加听话的藩王,就算舒王拉拢自己,可舒王与太子终有一战,到时候两败俱伤,他手握军权,也能伺机而动。
可现在的情形不一样了,他算盘打得再好,也没能算得过太子。
还是自己小看了这位蛰伏的真龙,或者小看太子那位如影随形的“义弟”,鬼知道是真义弟还是亲兄弟?
他急匆匆调兵遣将,将此事快马告知等得着急的皇帝和舒王,以及一众朝廷党羽。
舒王震怒,破口大骂,也不顾皇帝的绿脸,拿着虎符要走,要去调兵。
“城门必须打开,让张敬昌和他那三万凤翔军即刻护驾!”
有人提出异议:“可张敬昌若真的带兵前来,而太子早就埋伏好军队,那岂不是师出有名了,太子完全可以说张敬昌起兵谋反,他要清君侧啊!”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那些没用的假道义?难不成就坐这等着太子将我们活剐?”
“可太子的兵在何处?也没见长安城内多了几万太子兵马啊?况剑南西川军若真有行动,王爷耳目那么多,怎会不知?”
一时争执不休,舒王没功夫和这些迂腐的朝臣耗着,除了陆执,这些人几乎没上过战场,哪懂什么叫刀枪无眼。
皇帝急了,不让任何人出太极殿,更不让舒王走,舒王回眸,眼里的怒气和杀气泄出,走到他跟前,低声咒骂:“当上瘾了,忘了今夕何夕了?”
“你……你……”皇帝拿食指指着他眉心,嘴角颤颤悠悠却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何骈,看好你的陛下!”
舒王风驰电掣出了宫,火速回舒王府排兵布阵,与此同时,张敬昌接到他的消息,甚是得意,以为事情成了大半,兴冲冲破开开远门、金光门,前来护驾,一时间,长安各坊被这浩浩汤汤的军队惊动,平民百姓人人自危。
厚厚的乌云被一道强光炸开,这强光不是闪电,而是从长安城内腾空而起,那是政变的信号。
太子李淳看了眼身旁的李佑城,眉梢一吊,按耐不住胸中欣喜,等待许久的时机终于出现了:“有些人就是这样,越害怕,越出乱子,今日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他们惧怕的到底是什么!”
山间林里隐没的剑南西川披甲战士,方圆几里驻守的骑兵从四方迅速汇聚集结,行动之快,军纪之整,令李淳瞠目,果然训练有素,无人掉队。
很快,长安城东边的通化、春明、延兴门被太子兵马攻破,打的旗号正是“平叛乱清君侧”,攻击对象便是居文轸的禁军和张敬昌的凤翔军。
只不过,居文轸本就首鼠两端,见太子军实在太过强悍,硬撑下去于自己无益,便将主力军全部调遣到宫城至禁苑一带,若以后太子赢了真的追究起来,自己也有条后路,哪怕留个全尸也行。
禁军再厉害,也不过是皇城和京畿的守备军,操练力度有限,且多年不战,大多懈怠,只在长安城的治安管理上算顶配,在面对如狼似虎久经沙场且刚刚完成西南平叛的剑南西川军面前,实在太过无能。
再说这三万凤翔军,虽听令于舒王,但毕竟是外来户,又是不请自来,前朝几次节度使叛乱也是这个模式,长安百姓从心底厌恶和恐慌,失了民心,导致其突破长安城西侧的开远门、金光门也废了好大功夫。
承天门城楼上的报晓鼓已经响彻南北,大部分长安百姓并不知道前一夜发生了什么,日出而作,各坊市照常生活,等上了主干道才发现横尸遍地,吓得赶紧找地方躲避,一时间,路上军队、行人、大小官吏行色匆匆,商贩收摊,路人逃命,追逐杀伐,此起彼伏,长安彻底停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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