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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自己冒死出来营救已是犯了皇家律令,可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这是救下李明澈的唯一出路。
只是,若真的只救命,不铺路,对于李明澈而言,与死无异。
他深深明白,明澈是不会苟活于世的。此事虽祸起萧墙,但根本症结和着手之处却在皇宫之外,西南诏国的清平官郑墨司与皇家内奸合谋,以萧太子妃为导火索,目的却是要除掉邕王李明澈。
因为正是这个人,夺走了圣恩。当朝圣上宠信他,爱护他,且更为可怕的是,此人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处理起政务来颇有谋略,假以时日,必会顺利继承皇位,接续大统。
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李明澈不是没有预料到,他本以为自己志不在此,便没把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没想到,却还是连累了最爱的母亲。
他终于明白,这世上,这皇家,除了利益纠葛,生死相搏,再无其他。
就算广陵王眼下帮了他,也多半出于自己对他还有用处的缘故,庆幸的是,广陵王比他更早明白这个道理。
泪水还是默然淌出眼眶,李明澈回握住李淳的手,再不犹豫,道:“我此生,为阿兄而活。”
李淳怔住,半晌后,深深点头,缓了口气,道:“好……好……”
又指着轿门方向,沉着坚定地说:“上次回纥汗国来朝拜,进献良驹百匹,皆是耐力持久的河曲马,圣上赐予我十匹,一直养在内厩,如今终于要派上用场。”
“我知道你有几个用惯了的人,自幼时便追随你,我也一并带过来。景策、冷锋、长松、高训,我一一审过,绝对可信。”
李明澈目不转睛,今夜的悲痛已经麻木了身心。
“你们连夜启程,我已打点好一切,等到了那边,崔宗儒的人会接应。”
李淳手抚上这个弟弟的肩膀,文弱细薄的肩,被少年硬阔的骨架倔强支撑着。
“明澈……既然我们无法逃脱宿命,与其被人左右、任人鱼肉,不如拼死一搏。你我作为皇室的血脉,若想安生,除了死,便是攀上顶峰。”
“广陵王殿下……多保重!”李明澈不知何时已面色渐冷,太伤感的离别只会徒增行路的苦楚,倒不如早日踏上征程。
自己是谁不重要,去哪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注定有一天,再回长安,血洗宫廷。
李明澈下了轿子,跟随之人向他行李,列好队,等待出发,虽然换了便服,可这些跟随自己的死士还是有驰骋疆场、气吞山河之势。
翻身上马,他回望伫立在轿子旁的广陵王,道:“属下斗胆,还请殿下帮属下查探一件事!”
“尽管讲!”风声呜咽着,传来李淳的声音。
“邕王府日常服侍更衣沐浴的两个监子,以及今日当值的门卫,还有大狱的执事官、典狱长,这些人……究竟在为谁做事?”
李淳应下,朝他挥了挥袍袖:“山高水长,一路珍重……”他抑制不住离别的泪水,这一去生死未卜,保命已是不易,再相见何谈容易?
李明澈看见广陵王抖动的唇语,似是在默念自己的名字:明澈……
于是调转马头,对着站在不远处的人喊道:“殿下,属下的名字叫……李佑城,字玉安。”
他的话消散在夜风里,正如他的人,隐遁入密林中。

许清如没有想到,诺大的滇王宫竟然还有如此与世隔绝的庭院。
院墙将庭院与外界隔开,院内沿着墙边栽种了种类繁多,层叠繁茂的植物,有树有花有草,依次排开,将院墙挡住的同时,也隔绝了墙外的喧嚣。
许清如盯着那些叫不上名目的绿植,它们错综交叉在一起,将庭院的天空分割成不规则的块状,四周蜜蜂和飞鸟的叫声不绝,脚底下亦然,偶尔蹦着几只蚂蚱,飞过一串蜻蜓,能走的只有一条窄窄的青石铺就的小路。
李佑城引着她往前走,怕她绊脚,索性抽出一只手牵着她,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而行。
“我还要当值,你得快些。”清如嘟囔一句。
李佑城回望她:“谁说的,你今日不是休息吗?”
清如抿抿嘴,这人连日子都算好了,怪不得一大早叫人去宫女们住的旁舍传她。
“我与人换班了。”她道。
李佑城顿住脚步,突然猛一回身,清如撞上他胸口,额头恰好顶到他硬硬的下巴。
“哎呦!你怎么停下来了?”
“你呀,来都来了,还嘴硬。我早已安排人让你歇息一日,你只管安心。”
“没想到,李校尉在滇王宫还有如此本事,是我小看你了。”
李佑城接下她的揶揄:“我的本事不止于此,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前夜的事,也作数。只要你一句话,我对你负……”
“你看,那边是什么?”清如知道他又要提前夜在小花园两人依偎亲吻的事情,她都说了要彼此忘记,但他却还是提起。
李佑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微微一笑:“瞧,这滇王宫里,本事最大的人,就是她了。”
不远处白蛮族风格的宫殿门口,一位身着白色纱袍的女人站在台阶最低处,发髻梳得很高,装饰简单jsg,两行玉钗清雅至极。她手里提着一只竹篮,里面放了些鸟食,随手一撒,便有几只大仙鶲来觅食,还有一只悠闲落在她左肩上,清亮地鸣了几声。
“李校尉,许娘子。”女人双手交覆,向二人行了白蛮族礼。
李佑城回礼,介绍道:“这是王宫大祭司。”
清如忙下跪行礼,被她双手扶住,道:“叫我云娘便好。”
“是。”她有点局促,看样子,李佑城与她的关系非同小可,或许,他们是因为大顺与滇国的政事而交好,之前遇到的那个探子不是说崔宗儒与滇王宫大祭司一直有往来吗?
她瞧着女人的样貌甚是姣好,虽上了年岁,但岁月的痕迹压不住端庄的风采。仔细一看,她眉目间竟与李佑城有几分相似。
云娘已命人沏好了古树普洱,三人在庭院内边饮茶边说话。
清如这才知道,白蛮王室虽然流亡热海,但郑墨司并未赶尽杀绝,保留王宫大祭司就是最好证明,大祭司是稳定滇地各民族的保证,更是凝聚滇民的不可或缺的力量。
滇王为了稳固统治,只好将其好吃好喝养在王宫,且每到重要节庆日子,还得让大祭司出来溜达一趟,站到鸣凤城楼上见一见民众,安抚民心,说说郑氏的好话,也算回报他的不杀之恩。
滇民信仰繁杂,大祭司虽只是象征意义,但却能在关键时刻号召各族团结统一。这是滇地的历史传承,更是民心所向。
如今,滇王信佛,王宫内寺院兴盛,世子因母族为白蛮,尊崇白蛮礼教,二王子与神花教媾和,又将神花教徒暗置在宫内,爷仨可谓各有所爱,各有所图,貌合心不合。
三盏茶过后,云娘开门见山道:“许娘子决心留下来,是否因二王子夺权所迫?”
既然大家心知肚明,便也没必要相互欺骗,清如索性说出实情。
“云娘英明,二王子确实让我帮他取到传位诏书。”
李佑城抬眼看她,默不作声。
“你可有把握?”云娘依旧语气和缓,“滇王的心思深不可测,说不定他早已猜到你们的意图。”
“或许吧。在刀尖上行走,哪有万无一失的?”清如笑笑。
李佑城终于坐不住,道:“ 阿如,那日他私下把你带到寝殿,是我没有看顾好你,是我的疏忽,你可否答应我,退出与二王子的约定,之后的事情,我来做,你只管放心,我会尽快差人将你送回长安。”
见她不语,他又说:“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我送你回家。”
清如摇头,“二王子会送我回长安,如果我顺利拿到诏书。”
“他是个疯子,他的话不能信!难道你宁愿信他也不信我吗?”李佑城眉头蹙在一起,声音也不再稳沉。
云娘瞧着他着急的样子,不禁失笑:“你急什么,你越急,她越不依你!”
像是被说中,清如一下子脸红,捧着茶盏,一时不知道看向哪里。
李佑城愣怔,怎么也猜不出其中缘由。
只见云娘自斟自饮,谈笑风生:“许娘子不光是想着回长安吧,你回去算什么呢?谁会可怜一个侥幸存活的和亲公主?你手里没点重要东西,怕是回去也不会长命的。若许娘子不嫌弃,本祭司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清如不语,她不知道这位大祭司是敌是友。不禁瞥了眼李佑城,他的神色颇为自然,像是事先与大祭司商量好了。
云娘明了她心中所想,凑到她耳畔,轻声道:“许娘子,我接下来的话句句属实,你可听好:我的本名叫萧云霁,是邕王母亲萧清城的胞妹。”
清如惊愣,这层关系如一道惊雷让她猛然清醒。
“我阿姐被郑氏陷害,蒙冤而死,本来她可以平顺地走完一生,邕王也会顺利娶你入府,只是……世事蹉跎,无辜的人却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真是可笑可悲……”
“您是说,萧太子妃是被滇王……害死的?”
云娘点头,“郑墨司要称王,要夺权,总得师出有名,而更为重要的是,手里得有兵权,但诏国的军队臣服于白蛮王,哪会听从于郑墨司,所以他想到要从大顺借兵。既要借兵,郑氏总得拿出足以诱惑对方的东西来,如此人家才会借兵给他,而他给出的诱惑就是铲除邕王,助那人离皇权更近一点。”
五年前那场惨烈的征伐诏国的战役,不仅让整个大顺王朝掏掉半个国库,还使得朝廷势力分野重新洗牌,邕王一党几乎悉数被踢出朝政。
“我记得,邕王死后,领兵讨伐诏国的是……舒王。”清如不会忘记,邕王的死让她总是下意识地去关心庙堂之事。
云娘继续道:“权力争夺总是关涉太多,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很难分清孰是孰非,但我始终明确的一点,就是要为我阿姐正名。而随着事态发展,我发现,若要成就此事,就必然颠覆一个王朝,杀死无数帮凶,我思前想后,倒不如……”她忽然停顿,抬手迎来一只大仙鶲。
“倒不如把网织好,让这些恶贯满盈的虫子们自投罗网。”
清如眼神坚毅,她的回答也让云娘惊讶,她面露喜色,才知原来两人的目的是相通的。
云娘喜笑颜开,胳膊一扬,让仙鶲飞上云霄,道:“你知道为何今年的大仙鶲这么多,不去缅地过冬,全都赖在王宫不走了?”
“这些鸟儿不是您亲自养的吗?”李佑城仿佛置身事外,他已站起来,踱着步子,赏着花。
云娘摇头,“热海之地的一座火山去年喷发了,虽只一瞬,可破坏力极强,生者皆灭,烟消云散。今年地气尤为暖和,仙鶲是候鸟,却始终不肯南去,我猜定是有火山蠢蠢欲动,蓄势待发。如此境况,倒逼人心。流亡热海的白蛮王族已经做好了回来的准备,反正都是一死,倒不如拼尽全力,向死而生。”
一语点破机关,清如放下茶盏,双膝跪地,伏首道:“是清如眼拙,请大祭司赐教!事发突然,清如自己做的决断,不想连累别人,可清如还没活够,所以请大祭司垂怜,给我指一条明路,清如定不相负!”
李佑城见状,左右不是,忙蹲下身来,扶住她双肩,又怕地上的湿露凉了她的双膝,慌神对云娘道:“既然说到这里,我们好好商议一番便是,快别让她跪着了。”
云娘弯唇一笑,无辜道:“玉安说笑了,是她自己非要跪着,我何时难为她了?”
李佑城扶她坐回座位,云娘让她说出想法。
“二王子确实不可靠,且有神花教暗中捣鬼,所以他们定不会帮我。我原是打算取得滇王信任后,将二王子出卖,让神花教滚出去,一石二鸟。”
“嗯……”云娘点头,“有想法,很好。还可以再大胆一点。”
李佑城再次起身,声音微颤,却还是极力克制,对云娘道:“她只是一介女子,既不会防身,也没有人在身侧时时守护,能服侍滇王已经是虎口求生,所以……”
“所以什么?”云娘反问:“李校尉要明白,不是所有事情你都能替她做决断的,再说了,你是她什么人?”
“我……”李佑城抖了下嘴唇,头一次被逼问到无话,可又不敢轻易说出想法,看了眼清如,只好闷闷回道:“我答应过,要护她平安。”
云娘轻声一叹,让他坐下来稍安毋躁,只问清如:“许娘子若愿意与我达成一致,你我可互相成全。”
“清如愿意一试。”
李佑城闭眼,为何两位与自己最亲近的女人都是如此固执?
一阵爽风送来花香,几声鸟语盈满庭院。
如此和谐闲雅的景色,却是吞没滇王宫的一个黑洞。
由此处开始,一张大网逐渐铺开,而能否顺利补到猎物,就看许清如这个诱饵是否足够诱人。
这日午后,李佑城再次拜会大祭司,自己的姨母,云娘萧云霁。
他直言不讳:“我们不应该把她卷进漩涡中来。”
“怎么,心疼了?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且自她踏上和亲这条路,就已经卷进来了。”云娘坦言:“自广陵王入主东宫,舒王就如喉中鲠刺,不得不除。三年前,他差人送密信给我,让我知道你还活着,且就在滇地,我便明了,他用意为何。明澈,我们别无选择,我暗中助你,能与你相认,为的就是复仇,只有复仇,才能重生。”
李佑城看着这位与自己母妃样貌神似的姨母,不禁感叹命运无常,母妃那夜惨死的场景已成为梦魇,时刻提醒自己,隐忍,复仇,终有一天,他会让她安魂九泉。
“你若真想与她共度余生,那就相信她,让她放手去做,而不是掣肘其间。况且……”
云娘侧身,仰着头仔细端详李佑城的脸,玩笑般叹息:“她真心喜欢的,是邕王,不是你呀!”
这话听得李佑城血脉jsg沸腾,欢喜中交杂着忧郁。
不禁问道:“若她知道我就是邕王,会不会喜欢上我?”
“不好说。”云娘撇撇嘴,拢了拢云鬓,转身向花园深处走去。
李佑城跟上,不死心问:“我哪点比邕王差了?”
云娘回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看得李佑城头皮发麻,问:“那你不如仔细想想,邕王活着的时候,对她做了什么事,让她如此难以忘怀?难道真的如你所说,她只见了邕王一次背影,就爱上了?我看这许清如不是如此草率之人。”
日光微微偏斜,将他影子拉长,也将他的思绪拉回到五年前某天,皇宫的清心水榭旁。
他绕过围墙,见到躲在芍药花丛下瑟瑟发抖、愁容满面的许清如,那时,他还不懂情爱为何物,只是好奇她笑时,会是什么样子。
春雨细碎落下,点到水面,泛起涟漪,无数漩涡让他的执念越陷越深。
后来,这种好奇变成了她书肆里的名贵字画,杏花酒楼席间的时令佳馔和丝竹琵琶,曲江池边用银纱包裹的新折花枝,王公贵眷马球赛事的请柬……
每一场合,她的出现,邕王用心备好的礼物便紧随其后,他为她打上了“邕王专属”的标记,像封印一般,如影随形。
他一次又一次,在暗处看见了她笑的样子,美好的面容,满足了他最原始的冲动。
直到,噩耗传来,他终于明白,再见她实在是太奢侈的一件事。
从那以后,他唯一所愿,便是不再与她相见。
他甚至后悔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邕王,还是成了她的负担。

长安城春明门外,西郊垂柳林。
白色骏马的马鞍上,玉石宝珠鲜亮的色泽在秋日阳光里灼得人眼疼,风一吹,悬挂下来的金银流苏叮当作响。
马上的人锦衣斑斓,绶带上系了各色香包环佩,就连玄色幞头也是颇有质感的蓬莱府绸。
他垂眼盯着跪在马下的蓬头垢面的男子,仔细听他说话。
数日奔波,男子已经筋疲力尽,浑浊的双眼和嘶哑的声线仿佛都在告诉马上的主人,他所言句句属实。
马上男人攥紧缰绳,目光流露惊喜:“你是说,阿如她还活着?”
“小人不敢欺瞒郎君,出了劫匪一事,小人自知性命难保,便大着胆子远远跟随昭安公主,哪知……哪知公主命悬一线之际,被一军爷救下!小人一刻也不敢耽搁,一连走了十日,这才赶到长安啊!路上的盘缠早都花光了……”
“你可曾看清那人模样?可否记得他旗号?”
男子点头,又马上摇头:“小人只看个大概,隐约记得他身形伟壮,轮廓分明……对公主倒也客气,公主脚受了伤,那人与她说了几句话后,就将公主抱上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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